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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诗学的逻辑进程与主要理论问题
1.4.1.1 一 乡愿哲学的形成及其影响下的精神生活氛围

一 乡愿哲学的形成及其影响下的精神生活氛围

明代前期的儒学,经历了由在朝的儒学到因袭的儒学再到乡愿哲学这样一个发展过程。

在朝的儒学主要是指由朱元璋和朱棣钦定的御用理学。儒学的生命力与以德抗位的批判精神本是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的,朱元璋和朱棣却努力除掉其棱角,以权势垄断意识形态,以道德控制保证公众服从,以阉割后的儒家经典来配合专制统治。朱元璋对孟子的憎恶是中国思想史上一桩令人悚然的史实。孟子的思想中,包含了若干提倡民主精神和批判精神的因素。他与齐宣王讨论过君臣关系,他以为:“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孟子·离娄下》)根据名实必须相符的原理,孟子确信,桀纣虽有“君”之名,却未行“君”之实,因此,他们事实上不是“君”,而只是“一夫”;“汤放桀,武王伐纣”,并非“臣弑其君”,而是代表人民除掉了两个“残贼之人”(《孟子·梁惠王下》)。这样一位孟子,被专制帝王视为眼中钉是情理之中的事。洪武三年(1370),朱元璋开始读《孟子》,读到这些对君上不客气的地方,大为恼怒,下令国子监撤除孔庙中孟子配享的神位,把孟子逐出孔庙。洪武二十七年(1394)特别敕命组织一套班子检删《孟子》一书,领衔执行这一任务的是当时的老儒刘三吾。一共删去了85条,如《尽心》篇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梁惠王》篇的“国人皆曰贤”、“国人皆曰可杀”一章;《离娄》篇的“桀纣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一章;《万章》篇的“天与贤则与贤”一章以及“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民有大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易位”;“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等章节。全文仅剩下170余条,称《孟子节文》,刻板颁行全国学校。所删掉的85条,“课士不以命题,科举不以取士”,无异于成为禁书。

八股取士制度的确立与理学的御用化进程是一致的。《明史·选举志》谓:“(明)试士之法,专取《四子书》及《易》、《书》、《诗》、《春秋》、《礼记》五经命题试士。盖太祖与刘基所定。其文略仿宋《经义》,然代古人语气为之。体用排偶,谓之‘八股’,通谓之‘制义’。”清初廖燕作《明太祖论》,断言“明太祖以制义取士,与秦焚书之术无异”。何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呢?他推论说:“士惟习四子书,兼通一经,试以八股,号为制义,中式者录之。士以为爵禄所在,日夜竭精敝神以攻其业,自《四书》一经外,咸束高阁,虽图史满前,皆不暇目,以为妨吾之所为,于是天下之书不焚而自焚矣;非焚也,人不复读,与焚无异也。”其“愚天下之心”的效果比始皇焚书还要可观,目的同样是实行思想专制。

明成祖朱棣在凭藉武力夺取帝位后,尤急于建立御用的意识形态,以赋予其统治以合法地位。1414年末,朱棣令一批翰林学士汇编程朱学派关于《四书》、《五经》的注疏,以《五经大全》、《四书大全》和《性理大全》为名,于1417年4月颁行。《四库全书总目》卷九三著录《性理大全书七十卷》,其提要曰:“大抵庞杂冗蔓,皆割裂襞积以成文,非能于道学渊源真有鉴别。”卷三六著录《四书大全三十六卷》,其提要曰:“明永乐十三年翰林学士胡广等奉敕撰。成祖御制序文,颁行天下,二百余年,尊为取士之制者也。其书因元倪士毅《四书辑释》稍加点窜,顾炎武《日知录》曰:‘自朱子作《大学》、《中庸》章句或问《论语》、《孟子》集注之后,黄氏有《论语通释》,其采语录附于朱子章句之下,则始于真氏。祝氏仿之,为附录。后有蔡氏《四书集疏》,赵氏《四书纂疏》,吴氏《四书集成》,论者病其泛滥。于是陈氏作《四书发明》,胡氏作《四书通》,而定宇之门人倪氏(按定宇,陈栎之别号)合二书为一,颇有删正,名曰《四书辑释》。永乐所纂《四书大全》,特小有增删,其详其简,或多不如倪氏;《大学》、《中庸》或问则全不异,而间有舛误云云。’于是书本末言之悉矣。考士毅撰有《作义要诀》一卷,附刻陈悦道《书义断法》之末,今尚有传本。盖颇讲科举之学者。其作《辑释》,殆亦为经义而设。故广等以夙所诵习,剽剟成编欤?初与《五经大全》并颁,然当时程式,以《四书》义为重,故《五经》率皆庋阁。所研究者惟《四书》,所辨订者亦惟《四书》。后来《四书讲章》,浩如烟海,皆是编为之滥觞。盖由汉至宋之经术,于是始尽变矣。特录存之,以著有明一代士大夫学问根柢具在于斯,亦足以资考镜焉。”

明成祖非常热衷于编刊《五经大全》、《四书大全》,背后的原因是不难理解的。第一,由这样一批经典所造成的意识形态的一致性,有助于正统观念的确立,朱棣在将自己塑造为奉行理学的圣君形象时,他也获得了残酷打击异端的权力。据陈鼎《东林列传》卷二:“饶州儒士朱季友,诣阙上书,专诋周程张朱之说,上览而怒曰:‘此德之贼也。’命有司声罪杖遣,悉焚其所著书。”明成祖绝不允许向他钦定的理学经典质疑,其深远后果是窒息了所有新鲜活泼的思想。第二,以功名作为诱饵指导读书人集中研习几部有限的经典,甚至只研习有关的注疏,客观上使广泛而富于创造性的自由讨论和学术探索失去了基础。何良俊《四友斋丛说》卷三指出:“太祖时,士子经义皆用注疏,而参以程朱传注。成祖既修《五经四书大全》之后,遂悉去汉儒之说,而专以程朱传注为主。夫汉儒去圣人未远,学有专经,其传授岂无所据?况圣人之言广大渊微,岂后世之人单辞片语之所能尽?故不若但训诂其辞而由人体认,如佛家所谓悟入。盖体认之功深,则其得之于心也固;得之于心固,则其施之于用也必不苟。自程朱之说出,将圣人之言死死说定,学者但据此略加敷衍,凑成八股,便取科第,而不知孔孟之书为何物矣。以此取士,而欲得天下之真才,其可得乎?呜呼!”士子的目标是科场得意,如果仅读程朱传注便可以达到目的,他又何必去认真地咀嚼原著?而在一个原著被疏远的时代,其整体的儒学水准绝不可能太高。

明成祖时代的另一重大举措是迁都北京。这是一个汉族血统的王朝首次定都于一个特别偏北的地方,因而格外值得关注。明成祖对北京怀有偏爱在某种程度上是可以理解的,因为那是他早期的权力基地;同时,作为一个雄才大略的帝王,驻扎在北京有利于控制东蒙古人和东北领土;但在这些原因之外,我们更愿指出的是,他对长江下游的知识阶层不大信任甚至反感。长江下游既是明初的经济中心,也是明初的文化中心,这一地区汇聚了一批才智不凡并具有独立思想的知识分子。明成祖有意疏远他们,成功地降低了这个时代的学术水平和创造新思想的活力。

永乐以降,直至正统年间,社会的精神生活是平稳而缺少变化的,由御用意识形态诱导出的因袭的理学以及乡愿哲学,成为这一时期思想界的显著标志。河东学派的代表薛瑄(1389~1464)大约是当时声望最高的一位。《明史》卷282《儒林传》说:“英宗之世,河东薛瑄以醇儒预机政,虽弗究于学,其清修笃学,海内宗焉。”其代表作为《读书录》,正集十一卷,续录十二卷,《四库全书总目》卷九三著录,提要曰:“瑄尝言乐有雅郑,书亦有之。小学、《四书》、《六经》,濂洛关闽诸圣贤之书,雅也,嗜者常少,以其味之淡也。百家小说、淫词绮语、怪诞不经之书,郑也,莫不喜读而乐道之,盖不待教督而好之矣,以其味之甘也。淡则人心平而天理存,甘则人心迷而人欲肆。观瑄是录,可谓不愧斯言矣。”薛瑄注意到明代兴盛的俗文学并从哲学的角度作出反应,说明他不乏局部的创见。但就其整体的体系建构而言,所依循的还是程朱的路数。他最尊崇的是朱熹,《读书续录》卷五认为“孔子之后有大功于圣学者,朱子也”。他主张“理为主,气为客。客有往来,皆主所为,而主则不与俱往”(《读书录》卷五);他反对静坐悟理,谓“若如其说,未有不流于禅者”(《读书录》卷四)。在基本的原理方面,他与朱子一脉相承,无意建构新的哲学体系。

丘浚(1420~1495,一说1418~1493)可以说是乡愿哲学的代表。乡愿即“庸俗化、肤浅化”,“一个儒者,为了他自己的生存等功利原因,把所有的理想都作了妥协,而儒家给了他一套自圆其说的理论借口,使他更没有积极性,更没有创发性”。(1)丘浚有理学名臣之称。其阐述理学的著作以《大学衍义补》较为重要。《四库全书总目》卷九三著录《大学衍义补》一百六十卷,提要一方面肯定丘浚“博综旁搜”,足补真德秀《大学衍义》之未备,另一方面也一针见血地指出:“明之中叶,正阉竖恣肆之时,浚既欲陈诲纳忠,则此条尤属书中要旨,乃独无一语及宦寺,张志淳《南园漫录》诋其有所避而不书,殆亦深窥其隐。”确实,丘浚虽深研理学,但并不打算身体力行,更不具备传统儒家的抗议精神。芷沅箬陂微臣(即陈洪谟)《治世馀闻》下篇卷一载:“丘琼台尝以糯米淘尽,拌水粉之沥干,计粉二分,搜和团为饼,其中馅随用,熯熟为供,软腻甚适口。以此饼托中官进上,上食之嘉,命尚膳监效为之。进食,不中式,司膳者俱被责,盖不知丘之制法耳。因请之,丘不告以故,中官叹曰:‘以饮食服饰车马器用进上取宠,此吾内臣供奉之职,非宰相事也。’识者贵其言而鄙丘,由是京师传为‘阁老饼’。又所进《衍义补》,中间并无斥及内臣一言。说者谓其书必欲进,进必揣近侍喜斯刻之。此其心术之微也。”如此理学名臣,其理学只能作为一种知识存在,而缺乏打动人感情的人格力量。(2)

确实,永乐至正统年间,由因袭的理学和乡愿哲学构成的意识形态,未能提升社会的道德理想,加之民间社会因经济状况较好而少衣食之忧,官员地位相对稳固而少临履之患,这一切都造成了某种祥和而心满意足的气氛。但这一时代精神生活的典型特征还是刻板。没有激动人心的理想,读书人以其持重老成的共同风格告别了热情与活力,多数人追求的是安全、地位,而不是新的思想与希望。刻板的时代同时也是令人疲倦的时代:人们因重复同样的格调而变得感觉迟钝,即使是真正美好的东西,接触到也如同没有接触。时间如流水一般消逝,却未留下值得回顾的印痕。

我们这样说,其中当然含有对明代哲学中述朱一派的不满,但不是对朱熹的不满。朱熹本人是非常具有创造活力的思想家,并不被动地接受哲学遗产。比如,他对“五经”,就有他自己的评价。他以咬文嚼字评《尚书》,他同意王安石称《春秋》为断烂朝报的说法,他确信《易经》是卜筮之书,他作《诗集传》说《诗经》的许多作品表达了男女相悦之情,这都是盲从先哲的学者不可能有的见解。再进一步,他以“四书”的传统取代了“五经”的传统。“四书”在他那里是被作为完整的哲学体系来看待的。《朱子语类》卷一《大学》一《纲领》:“某要人先读《大学》,以定其规模。次读《论语》,以立其根本。次读《孟子》,以观其发越。次读《中庸》,以求古人之微妙处。《大学》一篇,有等级次第,总作一处易晓,宜先看。《论语》却实,但言语散见,初看亦难。《孟子》在感激兴发人心处。《中庸》亦难读,看三书后,方宜读之。”他作《四书集注》,经过了许多次修订,最后一次是在他逝世前几天作的。如此呕心沥血,是为了重新建构与社会发展相适应的儒家传统。

但朱熹的创造活力不能成为述朱派拒绝批评的借口。明帝国的开创者朱元璋是一个农民,他出于对知识阶层的近乎本能的不信任,热衷于思想领域的控制。他发起的对《孟子》一书的检删便极为恶劣。明朝的第三个皇帝朱棣,一方面将科举考试的教材标准化,一方面断然迁都北京,造成了整个时代学术水准的降低。永乐以降,直至正统年间,基本上是述朱派独盛的局面。一代大儒如薛瑄等,也只是谨守朱子门户。程朱理学发展到这一步,几乎成为格套,不断增加的阐释在加重阅读负担的同时,却无助于增强人们的道德信念。丘浚的乡愿哲学标志着批评精神和理想主义情怀的丧失殆尽。这种哲学尽管借助于某种体制可以保持相当地位,但民间思想家是不会买账的。如王阳明《别湛甘泉序》所说:

……自是而后,言益详,道益晦;析理益精,学益支离;无本而事于外者益繁以难。盖孟氏患杨墨,周程之际,释老大行。今世学者皆知宗孔孟,贱杨墨,摈释老,圣人之道若大明于世。然吾从而求之,圣人不得而见之矣,其能有若墨氏之兼爱者乎?其能有若杨氏之为我者乎?其能有若老氏之清静自守,释氏之究心性命者乎?吾何以杨墨老氏之思哉?彼于圣人之道异,然犹有自得也。而世之学者,章绘句琢以夸俗,诡心色取,相饰以伪,谓圣人之道劳苦无功,非复人之所可为,而徒取辩于言词之间。古之人有终身不能究者,今吾皆能言其略,自以为若是亦足矣。而圣人之学遂废。则今之所大患者,岂非记诵词章之习;而弊之所从来,无亦言之太详析之太精者之过欤?

阳明的意思是,明代前期的理学主流,远不只是过于繁琐,就一个经典命题堆砌了太多的陈陈相因的阐释的问题,而是这种种阐释无补于世道人心的问题。一种本体论哲学的价值,不能从知识增长的层面加以界定,只能从它解决人的问题、提高人生境界的角度加以描述。因袭的理学与乡愿哲学,其中并非没有可以取资的东西,如丘浚《大学衍义补》,《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即中肯地指出:“浚以宋真德秀《大学衍义》止于格致诚正修齐,而阙治国平天下之事,虽所著《读书乙记》,采录史事,称为是书之下编,然多录名臣事迹,无与政典,又草创未就,乃采经传子史,辑成是书,附以己见,分为十有二目。”“治平之道,其理虽具于修齐,其事则各自制置。此犹土可生禾,禾可生谷,谷可为米,米可为饭,本属相因。然土不耕则禾不长,禾不获则谷不登,谷不舂则米不成,米不炊而饭不熟,不能递溯其本,谓土可为饭也。真氏原本实属阙遗,浚博综旁搜,以补所未备,兼资体用,实足以羽翼而行。且浚学本淹通,又习知旧典,故所条列,元元本本,贯串古今,亦复具有根柢。”但是,《四库提要》所肯定的这些长处,并非本体论哲学的题内之意,只是知识性、技术性的内容。这些内容,毋宁说是丘浚廊庙意识的体现,它进一步强化了精神生活中以老成持重、四平八稳为主调的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