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花词

曹雪芹

花谢花飞飞满天⁽⁷⁷⁾，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⁷⁸⁾，落絮⁽⁷⁹⁾轻沾扑绣帘。

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⁸⁰⁾。

手把⁽⁸¹⁾花锄出绣闱，忍⁽⁸²⁾踏落花来复去?

柳丝榆荚自芳菲⁽⁸³⁾，不管桃飘与李飞。

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

三月香巢初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

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

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愁煞葬花人。

独把花锄偷洒泪，洒上空枝见血痕⁽⁸⁴⁾。

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

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

怪侬底⁽⁸⁵⁾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

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

昨宵亭外悲歌发，知是⁽⁸⁶⁾花魂与鸟魂?

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

愿侬此日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⁸⁷⁾?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⁸⁸⁾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⁸⁹⁾陷渠沟。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赏析】

《葬花词》是《红楼梦》第二十七回中林黛玉感叹身世遭遇的代表作，也是作者曹雪芹借以塑造这一艺术形象，表现其性格特征的重要作品。这首风格上仿效初唐体的歌行，在抒情上淋漓尽致，艺术上是很成功的。洋洋洒洒五十二句葬花词，是《红楼梦》诗词中最绝妙、最被称颂的篇章之一。它如泣如诉，泪和血凝，字字句句都同黛玉这个苦命少女的命运和个性融合在一起，成为独步古今的“黛玉咏叹调”!

黛玉虽然是富贵之家的千金小姐，却又是寄人篱下的孤女;虽然每日里锦衣玉食，却满足不了她对精神生活的追求;虽然有大观园内众姐妹簪花斗草、吟诗作赋的热闹生活，却不能从根本上给她以感情上的慰藉;特别是虽有宝玉与她志同道合，却对未来生活毫无把握和信心。她时时感到怅惘、迷茫，这就铸就了她多情多愁、多嗔多怒、多啼多泪的个性。饯花会上，黛玉这一个性达到极点。那时众人赏花，她却独自感花伤己，“随口念了几句”便念出了感人肺腑的《葬花词》。此刻的她已深切感受到封建礼教的重重压力，“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但她并没有屈服于恶势力，“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她依然执著于美好的理想，“愿侬此日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因而她一直在努力寻找战斗的同盟军——宝玉，希望能给她以有力的慰援。

她看着春天过去，想到自己青春易逝;看到落花，想到自己可能夭亡。斥榆柳、飞燕，实际是骂人情的冷暖;恨风刀、霜剑，实际是哀怜自己的薄命遭遇。泪水流尽，继之以血，这是多么深沉的哀痛!“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这是难言的抗议。葬花葬人，花落人亡，读者已分辨不清这是悼花还是自悼。任谁读到这里也会觉得酸鼻刺心，不由地洒下一掬同情之泪。

如果我们再把《葬花词》同荣国府中所有年轻女子的命运联系起来思索，又觉得这不仅仅是黛玉一个人的诗谶，同时也是大观园群芳共同的诗谶。她们尽管未来的具体遭遇各不相同，但在“有命无运”这一点上却是没有两样，都是在“薄命司”注册的人物。随着贾家的败落，所有大观园内的女孩儿都要陷入污淖、沟渠之中，都没有好命运。作者曹雪芹通过这首《葬花词》为黛玉悲哭，同时也为“千红一哭”，为“万艳同悲”。

【思考与练习】

1．《葬花词》蕴涵了林黛玉怎样的身世遭遇?

2．本词中你最欣赏的是哪几句?请说明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