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狄浦斯王（节选）(1)
索福克勒斯
〔众侍从带领俄狄浦斯自宫中上。
歌队 （哀歌）这苦难啊，叫人看了害怕!我所看见的最可怕的苦难啊!可怜的人呀，是什么疯狂缠扰着你?是哪一位神跳得比最远的跳跃还要远，落到了你这不幸的生命上?
哎呀，哎呀，不幸的人呀!我想问你许多事，打听许多事，观察许多事，可是我不能望你一眼;你吓得我发抖啊!
俄狄浦斯 哎呀呀，我多么不幸啊!我这不幸的人到哪里去呢?我的声音轻飘飘的飞到哪里去了?命运啊，你跳到哪里去了?
歌队长 跳到可怕的灾难中去了，不可叫人听见，不可叫人看见。
俄狄浦斯 （第一曲首节）黑暗之云啊，你真可怕，你来势凶猛，无法抵抗，是太顺的风把你吹来的。
哎呀，哎呀!
这些刺伤了我，这些灾难的回忆伤了我。
歌队 难怪你在这样大的灾难中悲叹这双重的痛苦，忍受这双重的痛苦(2)。
俄狄浦斯 （第一曲次节）啊，朋友，你依然是我的忠实伴侣，还有耐心照看一个瞎眼的人。
哎呀，哎呀!
我知道你在这里，我虽然眼睛瞎了，还能清楚的辨别你的声音。
歌队 你这作了可怕的事的人啊，你怎么忍心弄瞎了自己的眼睛?是哪一位天神怂恿你的?
俄狄浦斯 （第二曲首节）是阿波罗，朋友们，是阿波罗使这些凶恶的，凶恶的灾难实现的;但是刺瞎了这两只眼睛的不是别人的手，而是我自己的，我多么不幸啊!什么东西看来都没有趣味，又何必看呢?
歌队 事情正象你所说的。
俄狄浦斯 朋友们，还有什么可看的，什么可爱的，还有什么问候使我听了高兴呢?朋友们，快把我这完全毁了的，最该诅咒的，最为天神所憎恨的人带出，带出境外吧!
歌队 你的感觉和你的命运同样可怜，(3)但愿我从来不知道你这人。
俄狄浦斯 （第二曲次节）那在牧场上把我脚上残忍的铁镣解下的人，那把我从凶杀里救活了的人——不论他是谁——真是该死，因为他作的是一件不使人感激的事。假如我那时候死了，也不至于使我和我的朋友们这样痛苦了。
歌队 但愿如此!
俄狄浦斯 那么我不至于成为杀父的凶手，不至于被人称为我母亲的丈夫;但如今，我是天神所弃绝的人，是不清洁的母亲的儿子，并且是，哎呀，我父亲的共同播种的人。如果还有什么更严重的灾难，也应该归俄狄浦斯忍受啊。
歌队 我不能说你的意见对;你最好死去，胜过瞎着眼睛活着。（哀歌完）
俄狄浦斯 别说这件事作得不妙，别劝告我了。假如我到冥土的时候还看得见，(4)不知当用什么样的眼睛去看我父亲和我不幸的母亲，既然我曾对他们作出死有余辜的罪行。我看着这样生出的儿女顺眼吗?不，不顺眼;就连这城堡，这望楼，神们的神圣的偶像，我看着也不顺眼;因为我，忒拜城最高贵而又最不幸的人，已经丧失观看的权利了;我曾命令所有的人把那不清洁的人赶出去，即使他是天神所宣布的罪人，拉伊俄斯的儿子。我既然暴露了这样的污点，还能集中眼光看这些人吗?不，不能;如果有方法可以闭塞耳中的听觉，我一定把这可怜的身体封起来，使我不闻不见:当心神不为忧愁(5)所扰乱时是多么舒畅啊!
唉，喀泰戎，你为什么收容我?为什么不把我捉来杀了，免得我在人们面前暴露我的身世?波吕玻斯啊，科任托斯啊，还有你这被称为我祖先的古老的家啊，你们把我抚养成人，皮肤多么好看，下面却有毒疮在溃烂啊!我现在被发现是个卑贱的人，是卑贱的人所生。
你们三条道路和幽谷啊，橡树林和三岔路口的窄路啊，你们从我手中吸饮了我父亲的血，也就是我的血，你们还记得我当着你们作了些什么事，来这里以后又作了些什么事吗?
婚礼啊，婚礼啊，你生了我，生了之后，又给你的孩子生孩子，你造成了父亲，哥哥，儿子，以及新娘，妻子，母亲的乱伦关系，(6)人间最可耻的事。
不应当作的事情就不应当拿来讲。看在天神面上，快把我藏在远处，或是把我杀死，或是把我丢到海里，你们不会在那里再看见我了。来呀，牵一牵这可怜的人吧;答应我，别害怕，因为我的罪除了自己担当而外，别人是不会沾染的。
歌队长 克瑞翁来得巧，正好满足你的要求，不论你要他给你作什么事，或者给你什么劝告，如今只有他代你作这地方的保护人。
俄狄浦斯 唉，我对他说什么好呢?我怎能合理的要求他相信我呢?我先前太对不住他了。
〔克瑞翁自观众右方上。
克瑞翁 俄狄浦斯，我不是来讥笑你的，也不是来责备你过去的罪过的。
（向众侍从）尽管你们不再重视凡人的子孙，也得尊重我们的主宰赫利俄斯的养育万物之光，为此，不要把这一种为大地、圣雨和阳光所厌恶的污染，赤裸的摆出来。快把他带进宫去!只有亲属才能看、才能听亲属的苦难，这样才合乎宗教上的规矩。
俄狄浦斯 你既然带着最高贵的精神来到我这最坏的人这里，使我的忧虑冰释了(7)，请看在天神面上，答应我一件事，我是为你好，不是为我好而请求啊。
克瑞翁 你对我有什么请求?
俄狄浦斯 赶快把我扔出境外，扔到那没有人向我问好的地方去。克瑞翁 告诉你吧，如果我不想先问神怎么办，我早就这样作了。俄狄浦斯 他的神示早就明白的宣布了，要把那杀父的，那不洁的人毁了(8)，我自己就是那人哩。
克瑞翁 神示虽然这样说的，但是在目前的情况下，最好还是去问问怎样办。
俄狄浦斯 你愿去为我这么样不幸的人问问吗?
克瑞翁 我愿意去;你现在要相信神的话。
俄狄浦斯 是的;我还要吩咐你，恳求你把屋里的人埋了，你愿意怎样埋就怎样埋;你会为你姐姐正当的尽这礼仪的。当我在世的时候，不要逼迫我住在我的祖城里，还是让我住在山上吧，那里是因我而著名的喀泰戎，我父母在世的时候曾指定那座山作为我的坟墓，我正好按照要杀我的人的意思死去。但是我有这么一点把握:疾病或别的什么都害不死我;若不是还有奇灾异难，我不会从死亡里被人救活。(9)
我的命运要到哪里，就让它到哪里吧。提起我的儿女，克瑞翁，请不必关心我的儿子们;他们是男人，不论在什么地方，都不会缺少衣食;但是我那两个不幸的，可怜的女儿——她们从来没有看见我把自己的食桌支在一边，不陪她们吃饭;凡是我吃的东西，她们都有份——请你照应她们;请特别让我抚摸着她们悲叹我的灾难。答应吧，亲王，精神高贵的人!只要我抚摸着她们，我就会认为她们依然是我的，正像我没有瞎眼的时候一样。
（二侍从进宫，随即带领安提戈涅和伊斯墨涅自宫中上。）
啊，这是怎么回事?看在天神的面上，告诉我，我听见的是不是我亲爱的女儿们的哭声?是不是克瑞翁怜悯我，把我的宝贝——我的女儿们送来了?我说得对吗?
克瑞翁 你说得对;这是我安排的，我知道你从前喜欢她们，现在也喜欢她们。
俄狄浦斯 愿你有福!为了报答你把她们送来，愿天神保佑你远胜过他保佑我。
（向二女孩）孩子们，你们在哪里，快到这里来，到你们的同胞手里来，是这双手使你们父亲先前明亮的眼睛变瞎的，啊，孩儿们，这双手是那没有认清楚人，没有了解情况，就通过生身母亲成为你们父亲的人的。我看不见你们了;想起你们日后辛酸的生活——人们会叫你们过那样的生活——我就为你们痛苦。你们能参加什么社会生活，能参加什么节日典礼呢?你们看不见热闹，会哭着回家。等你们到了结婚年龄，孩儿们，有谁来冒挨骂的危险呢?那种辱骂对我的子女和你们的子女都是有害的。什么耻辱你们少得了呢?“你们的父亲杀了他的父亲，把种子撒在生身母亲那里，从自己出生的地方生了你们。”你们会这样挨骂的;谁还会娶你们呢?啊，孩儿们，没有人会;显然你们命中注定不结婚，不生育，憔悴而死。
墨诺叩斯的儿子啊，你既是她们唯一的父亲——因为我们，她们的父母，两人都完了——就别坐视她们，你的孙女，在外流浪，没衣没食，没有丈夫，别使她们和我一样受难。看她们这样年轻，孤苦伶仃——在你面前，就不同了——你得可怜她们。
啊，高贵的人，同我握手，表示答应吧!
（向二女孩）我的孩儿，假如你们已经懂事了，我一定给你们出许多主意;但是我现在只教你们这样祷告，说机会让你们住在哪里，你们就愿住在哪里，希望你们的生活比你们父亲的快乐。
克瑞翁 你已经哭够了;进宫去吧。
俄狄浦斯 我得服从，尽管心里不痛快。
克瑞翁 万事都要合时宜才好。
俄狄浦斯 你知道不知道我要在什么条件下才进去?
克瑞翁 你说吧，我听了就会知道。
俄狄浦斯 就是把我送出境外。
克瑞翁 你向我请求的事要天神才能答应。
俄狄浦斯 神们最恨我。(10)
克瑞翁 那么你很快就可以满足你的心愿。(11)
俄狄浦斯 你答应了吗?
克瑞翁 不喜欢作的事我不喜欢白说。
俄狄浦斯 现在带我走吧。
克瑞翁 走吧，放了孩子们!
俄狄浦斯 不要从我怀抱中把她们抢走!
克瑞翁 别想占有一切;你所占有的东西没有一生跟着你。
（众侍从带领俄狄浦斯进宫，克瑞翁，二女孩和传报人随入。）
歌队长 忒拜本邦的居民啊，请看，这就是俄狄浦斯，他道破了那著名的谜语，成为最伟大的人;哪一位公民不曾带着羡慕的眼光注视他的好运?他现在却落到可怕的灾难的波浪中了!
因此，当我们等着瞧那最末的日子的时候，不要说一个凡人是幸福的，在他还没有跨过生命的界限，还没有得到痛苦的解脱之前。
（歌队自观众右方退场。）
【赏析】
索福克勒斯（约公元前496—前406年），古希腊三大悲剧家之一，出生于兵器制造厂厂主家庭，是雅典民主派领袖伯里克利的朋友，曾被选为雅典十将军之一。他一生写了130多部剧本，获奖24次。完整的剧本只传下7部悲剧。他既相信神和命运的无上威力，又要求人们具有独立自主的精神，并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这是雅典民主政治繁荣时期思想意识的特征。他以自己的理想来塑造人物形象，即使在命运的掌握之中，也不丧失其独立自主的坚强性格。和埃斯库罗斯不同，他认为命运不再是具体的神，而是一种抽象的概念。其剧作有《埃阿斯》、《埃勒克特拉》、《特拉基斯少女》、《菲洛克忒忒斯》和《俄狄浦斯在科洛诺斯》。最有代表性并曾在我国上演过的作品是《安提戈涅》和《俄狄浦斯王》。古希腊悲剧在索福克勒斯那里已经达到了成熟的境界。情节集中，结构完整，人物性格鲜明，语言朴质精练、富有表现力。合唱队减少抒情成分而参加戏剧动作，发挥演员的作用。
在索福克勒斯之前，希腊悲喜剧已有了长足的发展，号称“悲剧之父”的埃斯库罗斯已有了大量的悲剧作品。但索福克勒斯以他惊人的艺术才华很快在悲剧创作上取得辉煌的成绩。他27岁时在一次戏剧竞赛中曾把埃斯库罗斯击败。他把悲剧中的演员由二人增加到三人，这样就加强了对话因素，把歌队的作用削弱为辅助地位，这无疑在悲剧的发展上具有革命性的意义。同时，他还打破老悲剧创作“三部曲”式的传统套路。用一出戏表现一个有头有尾的、紧张动人的故事，这为后来理论家亚里士多德对悲剧定义的总结和概括，提供了实践上的最有力的例证。在创作技巧上，他最先使用了“倒叙式”（也叫闭锁式）结构，为后来的戏剧创作提供了一个被人普遍借鉴的范例。
作为一个天才悲剧诗人，索福克勒斯对后世的戏剧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俄狄浦斯王》作为他的代表作品，于1986年春在北京由中央戏剧学院演出。
一个人最大的悲哀莫过于无端遭受命运的摆布，而自己却完全不知情;等到自己明白的时候，为时已晚，大错已经铸成。《俄狄浦斯王》就是描写这种悲哀的一个悲剧。两千多年以来，这部悲剧一直强烈地震撼着人们的心灵。
马克思在谈到希腊神话和悲剧时曾说，他们至今“必然能够给我们艺术享受，而且就某些方面说还是一种规范和高不可及的模本”。无论是读剧本还是看演出，我们都不能不为两千多年前的《俄狄浦斯王》到今天还有这么强大的震撼力而感到惊讶。
这部戏向人们叙说了这样一个故事:因阿波罗神预言俄狄浦斯将弑父娶母，因此，俄狄浦斯刚一出生，父母就将他弃之深山，但为牧人所救，并由科任托斯国王收养，长大后，因争道，愤而杀死一老人。后因除去怪物斯芬克斯，被忒拜城拥为新王，并娶前王之妻为后。不想，不久全国瘟疫流行，神示须除去杀死先王的罪人才能消灾，俄狄浦斯便毫不犹豫地下令坚决追查。可是，他不明白，他自己正在全然无知的情况下，处在弑父娶母的厄运中。在追查中他一步步经历着巨大的情感煎熬，但顽强的意志使他没有半点退缩，直到最后，他发现凶手就是自己时，义无反顾地对自己进行了严厉的惩罚，在悲愤中刺瞎双眼，而且丝毫不因“自己不知情”而退缩和开脱罪责。这使他的悲剧命运引起了人们更加深切的怜悯和同情。古希腊伟大的理论家亚里士多德在谈到悲剧引起的“畏惧和悲悯”的情感时说:“悲悯是由一个人遭受不应遭受的厄运而唤起的。”因此，他把《俄狄浦斯王》称为最完美的悲剧。俄狄浦斯追查凶手，始知自己弑父娶母。
索福克勒斯通过这出悲剧表达了氏族道德的传统与国家、法律的冲突不可避免的思想。他把这种社会发展的客观必然理解成为新的命运，使神灵与人都逃脱不了它的神秘力量，这种命运观和报应表现得非常明晰和不可抗拒。
“弑父娶母”在现实生活中，是一种伦理道德上的犯罪，当神示把它揭露出来以后，这种行为和内容就实实在在地落在人世的现实生活中了，因而，这出悲剧就有了“真”的基础;俄狄浦斯对这种罪行凶手的追查，实际上就具有了维护伦理道德和惩恶扬善的现实生活意义，毫无疑问，这就是“善”。如果我们透过笼罩在这部悲剧之上的“命运”迷雾，那么俄狄浦斯那种为维护人的尊严和伦理所进行的不屈不挠的抗争，面临自身不幸而慨然无畏地献身，不正是人的一种崇高精神吗?在这部悲剧中，“真”和“善”是那样完美地统一在一起，形成了《俄狄浦斯王》的悲剧美。而人类的情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贯通千古，使得俄狄浦斯的故事直到今天仍然具有相当大的艺术魅力。以至于中央戏剧学院在北京和随后在希腊演出这部悲剧时，都受到人们的充分肯定和赞扬。
就现代戏剧创作而言，由于舞台的特性，回顾式（也称“倒叙式”或者“闭锁式”）戏剧对戏剧剧情的时间有很大的限制，是一种很难讨彩的结构方式。而索福克勒斯在这部悲剧中不但开创了戏剧结构的这一大样式，而且完美地在戏剧舞台上体现出来。《俄狄浦斯王》这部悲剧所涉及的内容前后历时40年，两个希腊城邦，中间情节复杂，人物繁多。从俄狄浦斯开始追查凶手就涉及了“路口弑父”以及一系列的往事如“解开谜语”、“继承王位”、“结婚娶母”、“城邦瘟疫”等。作者面对这样的题材，一反希腊悲剧惯常使用的“三部曲”形式，而是精心结构，巧妙布局，开创了回顾式的结构方法。这种结构方式成为后世戏剧家们学习效仿的范例，如易卜生的《玩偶之家》和曹禺的《雷雨》都是用这种结构方式写成的。这种结构的特点是，戏的开场已面临着危机和高潮的到来，在戏剧向危机和高潮发展并结束全剧的过程中，不断地把构成高潮的诸多“前因”一点点交代、回叙出来。俄狄浦斯在追查凶手时，一步步地让观众得知了发生在40年中的许多事件，凶手追查出来了，俄狄浦斯惩办了自己，全剧也就结束了。我们这次节选的片段就是全剧的最后一场，充分地体现了作为一个君王，在悲剧的命运发生以后从内心深处焕发出的人性光辉，使人们在悲悯之中产生强烈的震撼。这种回顾式的结构，好处是整个戏显得节奏紧凑，情节集中，首尾相顾，统一完整，容易产生较强的悬念，引人入胜;还可以避免过多地在舞台上表现事件的过程，使观众抓住剧情向高潮发展的每一瞬间，集中笔墨刻画人物的内心世界，展示人物性格。然而这种结构方法，也给一般的剧作家带来许多困难。由于场面集中，出场人物要相对少一些，场景的变化也受到限制，人物对往事的交代，弄不好就常常流于纯粹的叙述，使戏剧行动中断，或进展缓慢，观众便容易走神出戏。因此，在这种结构方法的运用上需要剧作家具有很高的技巧和才华，非大手笔不敢为也。
索福克勒斯在这部剧作中表现了非凡的结构才能，他通过一个最重要的戏剧手段——制造悬念，把观众的注意力牢牢地吸引住。他在开幕不久，就借用忒瑞西阿斯和俄狄浦斯争辩这一场面，把一个谜留给了观众，即:俄狄浦斯是怎样成为弑父娶母的凶手的?当先知预言出凶手就是俄狄浦斯本人时，悬念就形成了。
这部剧作先把谜底告诉观众，再让观众在“怎样成为凶手”这种过程中满足自己的猜测和审美期待，并且还要进一步等着看俄狄浦斯知道自己是凶手以后会怎么办，是找借口摆脱自己的这种罪名，还是对自己进行惩罚，进行什么样的惩罚，等等。这种悬念就具有了相当强的吸引力。这就是这部戏的魅力所在。
“发现”与“突转”的戏剧技巧也是《俄狄浦斯王》运用成功的范例。这种发现和突转并不是指事件进展过程中许多细小琐碎的东西，比如出现瘟疫，发现“先知”等，而是要使这种发现足以影响主人公的命运及其同剧中其他人物的关系。俄狄浦斯一步步发现被他杀死的老人是他的父亲，一步步发现夫人伊俄卡斯忒竟是自己的母亲，实际上等于发现了自己是弑父娶母的凶手。这些发现使剧情产生一次次的突转。所谓突转，并不是直线顺向的突进，而是指剧情和人物行动突然改变方向，人物关系也突然发生变化。
第一场中，先知的预言:你就是凶手!就是一个总的发现和突转，形成了一个总的悬念。俄狄浦斯极力否认，但观众和读者的注意力却在这里一下被提起来，引起了期待——俄狄浦斯怎样才成为凶手的?
第二场，王后为劝阻俄狄浦斯与克瑞翁的争吵，既讲出了弃婴的过程，又把老王被杀的情景放到了剧中人和观众的面前。王后是为了解除俄狄浦斯对先知预言的忧虑才把弃婴之事相告，可这种做法适得其反。剧作家的本事就在于能把每个人各自看来极为合情理的行动交织在相互抵触的矛盾冲突之中，这种为减轻反而加重，为解除而系紧的技巧，索福克勒斯用得自然顺畅，精妙绝伦。
一般来讲，回顾式结构中的“回顾”部分，很难处理成精彩的戏剧性强的场面，原因在于戏剧要求用直观的行动——演员表演来再现情节，最忌讳用人物“叙述”情节。但回顾式结构又以“回顾的叙述”占了很大比重，不叙述和交代，观众又无法弄清楚眼前发生的这些事件的前因，剧作家们常常为这种“叙述”而苦恼。而编剧的技巧很重要的就是能把这些对往事的“叙述”变成戏剧性的因素，使回叙成为戏的有机部分，让观众感觉不到是叙述往事，而是在揭开一个个亟待解决的谜团。这就是前面讲到的要使回叙往事的“叙述”不断地引出“发现”和“突转”，《俄狄浦斯王》在这方面也可以说是提供了十分宝贵的经验。
古希腊的戏剧中，无论悲剧、喜剧，常常有一种作为出场人物的歌队。在早期悲剧中，歌队几乎担任起剧情进展的大部分任务，场上只有一个演员，再有就是歌队长和歌队，以及歌队中戴面具的队员。埃斯库罗斯把悲剧演出中的演员由一人发展成两人，索福克勒斯又发展成为三人。千万不可小看这一人之差。站在古希腊悲剧是从“酒神颂”这种祭祀、宗教仪式中脱胎出来的角度看，这一个人物的增加对戏剧形式的形成，具有质的意义。
歌队在悲剧中的作用，主要有这么几项:开场，歌队多介绍时间、地点和剧情开端的作用;在剧情进展的各个场次中，歌队则与剧情交织在一起，一会儿发表见解和议论，一会儿进入剧情和主人公直接对话，一会儿又作为现场的观众和舞台布景中的辅助部分加强场面的效果。亚里士多德在谈到歌队的作用时，强调不能把歌队弄成与剧情无关的“插曲”，要成为直接加入和影响剧情发展的有机部分。这当然是从古希腊悲剧形成以后，按戏剧本性要求的正确主张，但歌队作用的由强到弱，从戏剧起源的角度上看，是一种必经的过程。直到现在，戏剧都不用歌队了。
除了上述的作用以外，歌队在悲剧中还作为一种抒情性的成分，起着缓解和松弛观众由悲剧引起的各种强烈情感的作用。另一方面，歌队的抒情作用又能加强上述情感，使戏剧演出达到最佳效果。
戏剧从“酒神颂”脱胎出来，发展到索福克勒斯时代时，歌舞表演以及自娱性的仪式成分已逐渐降成一种辅助和次要成分，“演员当众扮演一个有头有尾的故事”的戏剧形式已粗具规模。此后，戏剧性的成分不断增加，在戏剧艺术发展的漫长过程中，又逐渐吸收了其他艺术如建筑、美术、音乐、舞蹈、音响等成分，最后成为现在这样一种综合性的表演艺术。歌队的作用却一直没有最后消失，如电影中的插曲和画外音、歌剧中的伴唱等，都不能不说与歌队的作用有某些内在的联系。
戏剧艺术伴随着人类社会从远古发展到今天，它也将和人类同时向明天迈进。但无论到什么时候，只要提起这古老而又仍在发展的艺术时，人们就会想到他的开端——古希腊戏剧，而在那些灿烂的古希腊戏剧群峰中，《俄狄浦斯王》将永远闪烁着光辉。
【思考与练习】
1．谈谈索福克勒斯在《俄狄浦斯王》一剧中的结构技巧。
2．古希腊悲剧中歌队的作用。
3．索福克勒斯对古希腊悲剧作了什么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