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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文学与文化
1.9.3.5 (五)杰出的文学家

(五)杰出的文学家

浙江自古以来,人才辈出,尤以文学家居多。明初的文学巨匠宋濂、刘基、王祎都是浙东地区的才俊之士。如果说宋濂是学者型的作家,那么刘基则是开拓型的作家,即他既是文学家,更重要的是变革现实的政治家和战略家。他是明朝的开国功臣,同时在诗文创作方面也取得杰出的成就。在散文上的地位,人们把他同宋濂并列,他自己亦曾对朱元璋说:“今天下文章,宋濂第一,其次即臣基,又次即孟兼。”[23]时人认为是公正之论。《明史》本传称其“所为文章,气昌而奇,与宋濂并为一代之宗”。从文学角度而言,他的许多优秀的名篇佳作,大多作于元代,愤世嫉俗、抨击时弊、不愿同流合污的精神,溢于言表,《覆瓿集》就是生活在元代时的作品。他的散文,以托喻刺世的小品最为出色,文笔犀利,比喻生动,从形象所具有的特征中,很自然地启发人们产生联想,对现实的批判极为深刻、尖锐。例如《卖柑者言》,通过卖柑小贩和作者的一番问答议论,对占据高位的文武官僚“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腐朽现象,能透过虚假的表象揭露其深层的实质,讽刺辛辣。构思巧妙,以柑的表里不一、卖柑者的欺骗行为,诱发出议论,然后暴露时弊,把讽刺的锋芒指向上层统治者,具有极强的抨击力。

为亭台楼阁作记,原是一种文化传统,往往可以展现作者的胸怀抱负、内心世界。刘基的《松风阁记》也颇具特色,不止抒发才情而已。作者紧紧抓住风与松声的特征做文章,从风吹松树所发出的声音、姿态的赞赏中,体现了自己的风格、韵致、情操。虽分前后两篇,着重点有所不同,而其构成的形象、神韵、格调,却浑然一体。如第一篇写松和风吹松之声:

盖松之为物,干挺而枝樛,叶细而条长,离奇而,潇洒而扶疏,髿而玲珑。故风之过之,不壅不激,疏通畅达,有自然之音;故听之可以解烦黩,涤昏秽,旷神怡情,恬淡寂寥,逍遥太空,与造化游。宜乎适意山林之士乐之而不能为也。

金鸡之峰,有三松焉,不知其几百年矣。微风拂之,声如暗泉飒飒走石濑;稍大,则如奏雅乐;其大风至,则如扬波涛,又如振鼓,隐隐有节奏。

松树的形象,在我国传统文化意识中,就是坚毅顽强、不屈不挠、高风亮节品格的象征,是崇高美的具体化身。在这两篇记叙性的散文中,作者以自己主体的审美意识来观照松树这一客体,并把它与风结合在一起,更赋予松风各种美的意象。文中对松风有着特殊的赞美之情,审美的主体与客体非常和谐地融合一起,构成超乎尘世的自然美的意境,从而流露出“适意山林”的情趣。这是刘基遭到蒙古上层当权者打击、被羁管绍兴时写的。尽管这时作者离弃官归隐还有三年,但是由于元末官场腐败昏暗,不仅使他无法施展才能,反而遭到蒙古贵族的排挤倾轧,因此,当他面对自然界崇高而自由的美的意象时,触景生情,油然萌发“解烦黩,涤昏秽,旷神怡情,恬淡寂寥,逍遥太空,与造化游”的意向。在描述、议论中寄寓人生理想。描写松声特点,由风之大小强弱不同,发出四种美妙的声响,比喻形象生动,文字简练,而艺术表现力极强。第二篇是前篇的继续和补充,着重描述作者身临其境目睹耳闻所得的美感享受:

当日正中时,有风拂其枝,如龙凤翔舞,离褷蜿蜒,徘徊;影落檐瓦间,金碧相组绣。观之者,目为之明。有声,如吹埙篪,如过雨,又如水激崖石,或如铁马驰骤,剑槊相磨戛;忽又作草虫鸣切切,乍大乍小,若远若近,莫可名状,听之者,耳为之聪。

把风拂松枝的摇曳之姿,风吹松的声音,描述得淋漓尽致,形象之优美,声响之动听,令人神往。在他被羁管绍兴的三年间,不得已以放浪山水自娱,写了不少游记或题写亭轩碑贴的文章,是他创作的旺盛期,从中也寄寓着作者的真情实感。例如《题王右军兰亭帖》云:“王右军抱济世之才而不用,观其与桓温戒谢安之语,可知其人矣。放浪山水,抑岂其本心哉?临文感痛,良有以也。而独以能书称于世,悲夫!”这正所谓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胸中之垒块。又如《裕轩记》就友人王原实一间狭小的书斋而名为“裕”,发精辟独到之论,内涵丰富深刻,颇具创意,饱含朴素的辩证法思想,言简意赅,不失为佳作。

元至正十八年(1358),刘基不堪执政者对他的压抑,愤而弃官归隐青田,乃著《郁离子》。这是一部现实性很强、含意深刻而饶有风趣的寓言体杂文集,2卷18章195则。郁离,文明之意,象征着太平盛世文明之治,意谓照此书所启示的去实践,将使国家的政治教化趋向光明。“郁离子”乃是作者假托的人物。作品中善于通过一个寓言故事和郁离子的议论,对社会生活中的某种现象进行尖锐的讽刺,并表示作者的见解。是他对元代社会的弊端和谬误进行反思之后,提出的具有改革性的意见。对此书的意义,王祎、吴从善、徐一夔三人都曾作《序》阐明,杨士奇则为之作《跋》,而以刘基的学生徐一夔所作《郁离子序》最为切要:“其言详于正己慎微,修纪远利,尚诚量敌,审势用贤,治民本乎仁义道德之懿,明乎吉凶祸福之几,审乎古今成败得失之迹。大概矫元室之弊,有激而言也。牢笼万汇,洞释群疑,辨博奇诡,巧于比喻,而不失乎正。骤而读之,其锋凛然,若太阿出匣,不可玩;徐而思之,其言确然,凿凿乎如药石之必治病,断断乎如五谷之必疗饥,而不可无者也。”由于作者在元朝的不得志,对社会的黑暗、政治的腐败以及元朝统治危机四伏、行将崩溃之势,也就看得比较清楚。因而,在运用寓言形式揭露现实弊端、抨击腐败现象时,就显得深刻、有力,而且具有典型意义。尽管他主观上还是想疗治元朝的病症,维护其统治,但是,当他在寓言故事中借助形象化的比喻来表达思想时,却超越了他原来想拯救元朝的偏见,终于意识到元朝灭亡的命运已经不可挽回。

《郁离子》开篇第一章就是《千里马》,以千里马喻优秀人才,固然是个传统性的故事,但刘基却赋予新的意义:

郁离子之马孳得焉,人曰:“是千里马也,必致诸内厩。”郁离子悦,从之。至京师,天子使太仆阅,方贡曰:“马则是矣,然非冀产也。”置之于外牧。

检验结果明知是难得的良马,只因为他非冀州所产,就遭到鄙弃。这显然是针对元朝统治者的民族歧视政策埋没人才而发的感慨。同一篇第四则《王之侨献琴》,则揭示了真伪倒置、重表象而轻实质的虚假世风,并表示作者与元朝黑暗、腐朽的统治者决裂,归隐山林的断然态度:“‘悲哉,世也!岂独一琴哉?莫不然矣!而不早图之,其与亡矣。’遂去,入于宕冥之山,不知其所终。”

诚然,作者是站在维护封建统治集团利益的立场上,来观察社会危机、提出较为高明的统治权术,但是,当他用寓言故事或形象化的比喻来表达某种见解时,客观上却揭露了统治集团剥削和欺骗人民的罪行,抨击了剥削者的腐朽和贪婪,预示了元朝统治覆灭的必然性。例如《瞽瞆·养狙为生者》:

楚有养狙以为生者,楚人谓之狙公。旦日,必部分众狙于庭,使老狙率以之山中,求草木之实,赋什一以自奉。或不给,则加鞭箠焉。群狙皆畏苦之,弗敢违也。一日,有小狙谓众狙曰:“山之果,公所树与?”曰:“否也,天生也。”曰:“非公不得而取与?”曰:“否也,皆得而取也。”曰:“然则吾何假于彼而为之役乎?”言未既,众狙皆寤。其夕,相与伺狙公之寝,破栅毁押,取其积,相携而入于林中,不复归。狙公卒馁而死。郁离子曰:“世有以术使民,而无道揆者,其如狙公乎?惟其昏而未觉也,一旦有开之,其术穷矣!”

借狙公肆意剥削群狙而不善于管理,终于狙奔财空、饥馁而死的寓言故事,提醒一意孤行的剥削者要从中吸取教训,改良剥削手段与方式,对劳动者作出适当的让步;不然,等到劳动者醒悟群起反抗之时,就无法挽救了。此外,《郁离子》中还有不少以日常生活中的平凡小事,说明某种简单而深刻的道理,也很有启发作用。例如《枸橼·赵人患鼠》,告诉人们要善于全面地权衡利弊得失:《省敌·常用学射》,说明无论学习或处事,都必须集中精力、专心致志,才能成功。这些寓言,在艺术上,继承先秦寓言的传统,形式短小精悍,灵活多样,文笔简洁而意趣横生,富于幽默感;比喻贴切,寓道理于故事形象之中,既有丰富的哲理,又能形象地说明问题的实质。

对刘基在元末所作文章的特征,林富《诚意伯刘先生文集重锓序》评述颇为中肯:“遭元末运,沉于下寮,其志郁而弗伸也,其谋浚而孔忤也,其才积而困于无施也,故得肆于文焉。或时事之感激,而泄忧愤之纡余;或机会之在前,而痛铺张之失策;证古例今,有寓而讽之之意,而开阖操纵,皆经济之资焉。大率施为理而不失其宜,权变精而驭之以下。辞意剀切,如灵均之草泽行吟;英锐奋发,如博浪之椎未试一击。皆可考也。”

刘基的诗,成就也颇高。陈子龙《皇明诗选》卷二于刘基诗选眉批云:“元季诗多尚词华,文成独标高格,时欲近逐杜韩,故超然独胜,允为一代之冠。”(应是沈德潜批语,与《明诗别裁》所言一字不差)徐泰《诗谈》云:“青田刘伯温,钧天广乐,声容不凡,开国宗工,不在兹乎?独元季之作,词多感慨。”《四库全书总目·别集类二二》评云:“其诗沉郁顿挫,自成一家,足与高启相抗。”他是有经世之才的政治家,且在元末就曾参与实际政治、军事活动,但因元朝统治者的腐败,不能采纳他的政见,甚至受到压制和排斥,曾被羁管于绍兴,当然使他大失所望,深感不满。终于由哀时愤世,进而以锋利的笔触,对现实进行揭露和讽刺。就其风格而言,是学习杜甫、韩愈的,以古朴、雄放见长。他的乐府诗高于古诗,古诗高于近体,五言近体又高于七言近体。如新题乐府诗《北风行》:“城外萧萧北风起,城上健儿吹落耳;将军玉帐貂鼠衣,手持酒杯看雪飞。”用对比手法,描绘出士兵与将军苦乐悬殊的生活画面。又如《长相思》:“仲尼有德而不用,孟轲竟死于齐梁。松柏摧折桂尘蠹,但见荆棘如山长。”抒发小人当道、才德兼备者不为所用的愤慨。另一首《长相思》借传统的以男女之情喻君臣关系,“欲凭魂梦到君所,君门九重虎豹多。”凶恶的奸佞当权,纵然报国心切,欲进无门,虚度青春年华。《筑城词》、《畦桑词》、《买马词》,表现了对社会和人民的忧患意识,有较强的现实性,风格质朴自然。

刘基从元至正二十年(1360)应朱元璋聘至建康,进献时务十八策,深得朱元璋赏识,于帷幄中参与谋划机要,忙于军政要务,直至洪武三年(1370)十一月,进封开国翊运守正文臣、资善大夫、上护军、诚意伯,这十年,是他一生事业最辉煌的时期,但诗文创作,在《犁眉公集》中,除应制酬唱之作外,真正的佳作不甚多。奇怪的是,就在这事业的顶峰,成为开国勋臣之时,写了一首传统上用作丧歌的《薤露歌》:“昨日七尺躯,今日为死尸。亲戚空满堂,魂气安所之?金玉素所爱,弃捐箧笥中。佩服素所爱,凄凉挂悲风。妻妾素所爱,洒泪空房栊。宾客素所爱,分散各西东。仇者自相快,亲者自相悲。……人生无百岁,百岁复如何?谁能将两手,挽彼东逝波?古来英雄士,俱已归山阿。”情调悲凉哀伤,生死兴衰,固然是自然法则,但何以于此时发此哀音?难道对朱元璋性格的喜怒无常、疑忌功臣已有所觉察?颇令人玩味。钟广汉云:“音韵悲凉。初读之呜咽,再读之慷慨。”[24]诚不谬也。

刘基是洪武四年正月告老还乡的,他的政敌胡惟庸当了左丞相,这当然是他最不愿意见到的事。果然,洪武六年,他就遭到胡惟庸的诬陷,刘基主动入朝引咎,留住在京。烈士暮年的悲剧命运,令人扼腕感叹。但他的诗篇,与他高尚的品格、出众的谋略,同样是刘基文化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

他以往写的乐府诗,往往有落入古人旧套之嫌,有拟古倾向,为后来复古派开了先河。晚年不但对生活的认识体验更深刻,对诗歌艺术的造诣也更加精纯。以歌行体写成的《二鬼》,就体现了作者卓越的艺术才能,也许是引咎留京期间的代表作。[25]

《二鬼》是一首雄奇宏丽的神话诗。作者运用浪漫主义的创作方法,以丰富奇妙的想象,创造了二鬼形象,从而曲折地表现了作者自己的理想与现实境遇的矛盾。在艺术构思上,与屈原的《离骚》颇为相似。

这首诗的情节是这样的:在盘古开天辟地之初,以日月为宇宙的两眼,普照世界。天帝为了使日月能正常地工作,就命结璘、郁仪二鬼为守护日月之神。二鬼表现出不平凡的才能,为宇宙作出许多贡献。天帝为了慰劳二鬼,就让他们到人间游戏一番。忽然宇宙发生了大变乱,闹得天翻地覆,天帝束手无策,被群怪伤害了身体。这时,二鬼就自告奋勇,救护了天帝,医好他的创伤,并担负起重振乾坤的任务。他们按照自己的意志,来计划和重新安排一切,想创造一个理想的新天地。他们的做法,触怒了天帝,于是就派飞天神王逮捕了二鬼,把他们关在银丝铁栅内,让他们享受锦衣美食,但不许再干出违背天帝意旨的事情。而二鬼也心安理得,表示耐心地等待天帝的宽恕,依旧回到天上去。

神话诗当然不能与现实的人事作勉强的比附,但要体会它所寄托的思想意义,必须联系作者的时代环境和生活经历来思考。钱谦益就曾说:“此诗盖拟昌黎《二鸟》而作。所谓二鬼,公盖自谓及金华太史公(即宋濂)也。其推挹金华如此。”刘基和宋濂是朱元璋身边的两位重臣,都曾因故触怒朱元璋受到惩处。所以把二鬼理解为刘基和宋濂的化身,也未尝不可,但不宜过于牵强胶着。二个具有不平凡的才能,并且忠于最高统治者的人,却得不到极端专制独裁的统治者的谅解和信任,反对他们的一切主张和措施,遭到排斥和打击,使他们不得充分施展其才能。尽管如此,作者对专制独裁者仍然抱有幻想,希望将来能够解决他们与专制独裁者之间的矛盾,把国家治理好。虽然神话艺术的形象思维有其特殊规律,它更高于现实,乃至超越现实,具有更多的幻想性,但是通过这篇神话诗,依然可以朦胧地看到元明之际那场翻天覆地的巨变,也隐约看到明皇朝统治集团内部的矛盾和斗争。

这首神话诗,在艺术上颇富创造性,运用了许多神话故事,以奇妙的构思和丰富的想象,塑造了二鬼鲜明生动的形象。诗的形式不受拘束,句法自由活泼,变化莫测,气势豪迈奔放,而诗中所体现的重振乾坤的理想,虽带有复古主义色彩,但总体上是符合人民久乱思治的意愿的。

刘基的古诗,特别是五古,成就也较突出。例如《感怀三十一首》、《杂诗四十一首》等组诗,以及《北上感怀》、《赠周宗道六十四韵》等长诗,反映元末动乱的社会现实,揭露了统治者对人民残酷的掠夺,表现了人民的愤怒和反抗;同时也抒发了作者忧国忧民的深情,为人民不幸的遭遇感到哀伤和不平。在《赠周宗道六十四韵》诗中,指出要依靠人民,取得人民的信任,社会安宁才有保障:“用民作手足,爱抚勿害伤。所以获众心,即此是仞墙。”而官司恣意掠夺,荼毒人民,将民为贼,使矛盾激化,势必官逼民反:“稍或违所求,便以贼见戕。负屈无处诉,哀号动穹苍。斩木为戈矛,染红作巾裳;鸣锣撼山谷,聚众守村乡。”他祈求皇帝用贤诛奸,整顿纪纲,防患于未然。观察问题深刻,具有远见卓识,也是符合封建时代人民愿望的。另有《怨诗》是五言古诗,以屈原、苌弘、申生、子车、卞和等忠臣孝子、志士仁人,忠而见疑、孝而见疏,怀怨抱屈,含恨终生的不公平下场,抒发自己“韬光远人祸,委命安天穷”的怨情,可能是晚年所作。

还值得重视的一首七言古诗《赠杜安道》,可以说是一个亲历鄱阳湖之战的谋略家对战役的回忆,具有史诗意义:

忆昔天兵伐荆楚,舳舮蔽江齐万橹。欢声激烈似雷霆,猛气炰烋震貔虎。拔栅皖城犹俯拾,探穴九江无险阻。明年大战康郎下,日月坱圠相吞吐。冯夷蹋浪群水飞,巨鳌掉首三山舞。云随太乙拥锋旗,鼍为丰隆拊灵鼓。将军金甲箭攒蝟,战士铁衣汗流雨。火龙熺焰绛天衢,燧象豗烟煎地府。鲸鲵既翦欃枪落,草木熙阳鱼出谷。当时从臣皆俊良,近侍共推徐与杜。或操陈子之刀镊,或负伊公之鼎俎。艰难出入矢石下,鞠躬尽力无摧阻。夙兴夜寐事一人,小心不贰帝临女。只今四海同车轨,葑菲罔遗遵往古。琼琚赤芾簉鹓行,鞍马禄食光门户。天鸡一声金阙启,龙颜有喜常先睹。顾我愚疏忧患集,病骨崚嶒蒸溽暑。兴来怀旧倚长歌,星星两鬓丝千缕。

对这次具有战略意义的大决战,作了全景式的描写,战役规模之宏大,士气之高昂,火攻场面之壮烈,写得极其生动,意境开阔昂扬,充分体现出这次战役的重大意义,洋溢着一个老英雄的自豪感。整首诗的艺术风格,恣肆豪放中带有沉郁之气。特别是诗的末尾四句,抚今怀旧,颇有烈士暮年的伤感意味,也可能是引咎南京期间有感而发。

刘基的律诗,成就不如古诗和乐府歌行,但也有较好的诗篇,现实感较强,艺术上意象雄浑,构思严谨,格调深沉含蓄,诗味较浓。如《古戍》:

古戍连山火,新城殷地笳,九州犹虎豹,四海未桑麻。天迥云垂草,江空雪复沙。野梅烧不尽,时见两三花。

一幅元末大变乱的社会图画,历历在目:漫山遍野燃烧着战争的烽火,广阔的原野上,一派萧索凄凉的景色,显得异常冷落寂寞;只有野地上幸存的梅花,还在开放。这一方面更显出战火后的荒凉,同时也给人一种恢复生机的希望。

此外,还有《吴歌》、《采莲歌》、《江上曲》、《竹枝歌》、《江南曲》等作品,颇具江南民歌风味,清新活泼,天然意趣。

在词坛萧飒衰落之际,刘基的《写情集》,收词223首,抒嫉时愤世之情,写忧世拯民之心,佳作不少,不失为明词之大家。试以《瑞龙吟》为例:

秋光好。无奈锦帐香销,绣帏寒早。钩帘人立西风,送书过雁,依然又到。故乡杳。空把泪随江水,梦萦江草。何时赋得归来,倚松对柳,开尊醉倒。衰髩不堪临镜。镜中愁见,蓬飞丝绕。门外远山,青青长带斜照。石泉涧月,辜负夜猿啸。伤心处,风凋露渚,荷枯烟沼。燕去元蝉老。满天细语鸣羁鸟。花蔓当檐袅。庭院静,遥闻清砧声捣。拥衾背壁,一灯红小。

这是一首三叠慢词,从所写之情景胸臆可见,亦是被谗待罪南京时之作。前两叠系双拽头,首叠写秋光依然,无奈锦帐香销,人立西风,盼望雁足传书的殷切心情,是写眼前所见实景。次叠触景生情,念及故乡杳渺,徒然将泪随江水而去,梦牵魂绕家乡景物。企盼能像陶渊明那样赋“归去来兮”,过隐居自由自在的生活。第三叠换头,写不堪临镜,叹髩衰发乱,一派萧飒凄清的秋景,更引发无限愁绪。寂静的庭院,遥闻羁鸟细语、清砧夜捣之声。景象声音,衬托出孤独凄凉的老人在一点微弱的灯光下,拥衾背壁,无可奈何的情状。含意遥深而委婉不迫。

纵观刘基诗歌(包括词)创作,情感与风格,前后大不相同。不妨引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甲集《刘基》的一段评论作结:“余考公事略,合观《覆瓿》、《犁眉》二集,窃窥其所为歌诗,悲惋衰飒,先后异致。其深衷托寄,有非国史家状所能表其微者。每黯然伤之。”深有同感,开国功臣,遭遇多疑善忌之专制独裁暴君,徒叹奈何而已。刘基的品格、功业与文学创作,包括带有神秘色彩的民间传说,已蔚然成为颇具魅力的文化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