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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西方哲学讲演集
1.9.1   评康宁汉《哲学问题》<br />——温公颐编译《哲学概论》序

  评康宁汉《哲学问题》
——温公颐编译《哲学概论》序[1]

著哲学概论的方式,大约不外两种:一为德国式的哲学概论,一为美国式的哲学概论。前者大都以著者自己的哲学系统为根据,目的在于引导读者了解他自己的哲学。所以我常说,德国人的Einleitung in die Philosophie(哲学导论),实即是Einleitung in meine Philosophie(我的哲学导论)。其好处在于有玄思的气魄,有创造的精神,有一贯的理论。其短处有时不免偏见太重,太不替读者需要设想。而美国式的哲学概论,则大都以供给读者关于哲学的常识——如关于哲学上的问题,哲学上的派别,或哲学史上的大哲学家等的常识为目的。其好处在浅近易懂,态度持平而无偏重,其短处有时失之浅薄支离,不能引人入胜,只是概论,而不是导论。每每我们翻开一本美国人著的哲学概论,不是近于哲学名词的字汇,只看见些专门哲学术语,和对于这些术语的字典式的空洞简略的解释,便是满纸的人名和书名,除了供初学哲学者或不学哲学者偶尔作参考检阅的方便外,无其他用处。我们中国人对于西洋哲学的研究,近年来虽不无进步,但有人在现时要想著一本德国式的哲学概论,以引导读者到他自己集中国、印度、西洋哲学之大成的系统,不是夸大,就是早熟。即使我们退一步想著一本美国式的哲学概论,以供给哲学常识为目的,我们也会感觉到我们对于西洋哲学的认识,只是片段的,没有著哲学概论的美国老教授那样丰富的学识,而且作人名书名的索引,作专门哲学术语的字汇的工作,也嫌我们图书馆所藏的参考书籍太少。有了这种困难,我们现在要想写一本哲学概论的书,只有编译他人的著作了。

我希望在上面这一段说著哲学概论的困难的话中,我没有鄙薄以供给哲学常识为目的的哲学概论的意思。反之,我以为专门研究哲学的人,若但以概论式的哲学知识自安,是无异于不求深造,徘徊门前,永无深入之望。但就一般人的文化陶养言,则哲学常识实为最主要的学术常识之一,而缺乏哲学常识实即缺乏最主要的学术常识之一。所以哲学者实有供给一般人哲学常识的义务,而非哲学者亦应有具备一些哲学常识的要求。我觉得要想在近代的社会中作一个健全的人,除有了正当的职业、专门的技术外,尚有必不可少的两种训练,一为身体的训练,如军事训练,少年军训练,体操,游泳,滑冰,跳舞,以及吃苦耐劳的习惯的养成,均属之。一为精神的训练(普通不称为训练,而称为精神的修养或陶养),即训练人对于真美善的价值具有敏感的欣赏与爱慕。缺乏身体的训练,便会成为羸弱偷惰无有生气的病夫或废人。缺乏精神的训练,则每每胸襟狭隘,志趣卑陋,不是精神浮躁、外骛徬徨而无安顿,便是图近功、贪小利,卑鄙龌龊而陷于价值的盲目(Value-blind)。身体的训练,有时可以促进精神的发扬。精神的训练,有时亦可增进身体的强健。中国本是文明古国,对于精神的训练,素极注重,有礼教以培养善的价值,有理学以培养真的价值,有诗教以培养美的价值。而西洋则有宗教以训练善,有哲学以训练真,有艺术以训练美。三者之中在近代尤以训练真的哲学为骨干为主脑。故黑格尔于其精神哲学中认艺术、宗教、哲学同为绝对精神的表现,而以哲学为艺术与宗教的统一或综合。所以就精神训练言,则艺术、宗教、哲学的训练似均不可少,而就具备常识言,则关于艺术、宗教、哲学的常识,似均不可缺。但是,我们虽不会做诗唱歌,却可以欣赏诗歌;我们虽不会弹琴,却可以欣赏音乐;虽不会演戏写剧本,却可以欣赏戏剧;虽不会画画,却可以欣赏绘画。反之,我们若不会思想,却不能了解或欣赏哲学思想。换言之,要想具备艺术常识,我们虽不定须实地作艺术工作,但是要想具备哲学常识,我们却不能不作哲学思考。这是获得哲学常识较获得艺术常识要困难些的地方。又如当我们无意间参加一个隆重的典礼,游历到一座宏大的古刹,凭对了一个道貌崖崖的高僧,听见了一次透人心髓的说教,甚或看见了深山大泽,惊涛骇浪,遇着了大灾殃、大恐怖,处处都可以无意间培养我们的宗教情绪,增加我们的宗教常识。换言之,我的意思,以为宗教的训练,我们可于无意中得之,而且必须于无意中或下意识中产生出来的宗教经验方是真的宗教经验。而且宗教总是用神圣的信仰,神秘的暗示,庄严的环境,隆重的仪文,从外面去熏陶人、感化人、唤醒人于无形。而哲学知识的获得,却不是出于下意识的经验,而乃是出于有意识的思考或反省的努力;哲学的陶养亦不是出于外来的熏陶,感化,暗示,或天启,而乃是出于内发的慎思与明辨。这便是哲学的训练与宗教的训练不同的地方,也是哲学常识的获得较宗教常识的获得较困难的地方。黑格尔之所以认为哲学的价值较高于艺术与宗教,从这些事情看来,也许不为无因。因此我敢断言任何精神生活比较高的个人,他的哲学知识亦必较高,任何精神文化比较高的民族,则此民族的哲学训练的水准亦必较高。

因为说到哲学概论的目的在于供给哲学常识,遂联想到具备哲学的常识为精神训练的主要成分之一。温公颐先生多年在北京大学任助教和讲师,并在国立北平师范大学、中国大学等校兼任哲学概论的教师,现在他要把他再三易稿的哲学概论讲义付印。他要我作序。我固辞不获,所以借这机会发了这一番空洞的议论。他这一册哲学概论,第一,是我上面所说的美国式的哲学概论,所以有供给哲学常识,浅近易懂,态度持平种种好处。第二,他的态度谨慎,知道写哲学概论的困难,所以他此书是以美国康宁汉教授的《哲学问题》(Problems of Philosophy)一书第二版作蓝本,编译而成。康宁汉的原书美国许多大学都采为哲学概论一科的教本,实在不失为一本好书。康宁汉以研究黑格尔哲学著称(所著《黑格尔论实在与思想》一书,是他在康奈尔大学的博士论文,早已绝版),是现代美国代表新黑格尔学派最有表现的人。书中第一卷第四章论“意义”一部分,为第二版所特别增补,实包含著者的新贡献,且亦融会了鲍桑凯(Bosanquet)论“涵摄”(Implication,依温先生的译名)和鲁一士(Royce)论“解释”(Interpretation)的思想在内。温先生特别选出此书作为他的哲学概论的蓝本,也不为无见。从温先生数年来教哲学概论的经验看来,这书对于中国欲治哲学的读者,必是很合用的。全书第一卷认识论,第二卷范畴论,第三卷价值论,条理井然。惟所谓“范畴论”,初看颇费解,且康氏原书第一版亦无此纲目,细读内容,实相当于普通所谓“宇宙论”。以认识论上的专门名词“范畴”,来作宇宙论的标题,足见他活用范畴一名词,亦足见他的宇宙论是受了康德(Kant)批导哲学的洗礼,和认识论联系在一起的。我揣想他之所以标出范畴篇是受了美国哈佛大学教授路易士(C. I. Lewis)《心灵与世界秩序》(Mind and the World Order)一书的影响。至于他把“社会”亦列入范畴之一,亦为普通所不经见,且亦系第二版所新加。我揣想(虽然他书中并未声明)他是接受了杜威在1927年美国哲学大会上所提出“社会作为一个哲学范畴”(Social as a Category)一篇论文的呼吁。至于他在第一卷之末又新加论思想自由一章,显然因为1934年国际哲学大会中因反对共产主义及法西斯主义对于哲学思想自由的干涉,曾热烈讨论过此问题而增加的。但我看于导言中略提此问题足矣,特列专章作为认识论中的主题,实不相称。我希望这一番简略解释康宁汉氏原著第二版所以异于第一版的地方,也许多少可以帮助读者了解此书。

1936年7月于北平

【注释】

[1]《哲学概论》,上海商务印书馆1937年4月初版,“大学丛书”(教本)。康宁汉是美国康奈尔大学哲学系教授,新黑格尔主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