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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西方哲学讲演集
1.8.13 布兰德·布兰夏尔德  

布兰德·布兰夏尔德  [1]

布兰德·布兰夏尔德(Brand Blanshard)是美国新黑格尔主义哲学家,生于1892年,卒于1964年。他早年先就读于密西根大学哲学系,1913年在该校毕业。以后又在哥伦比亚大学、英国牛津大学和哈佛大学继续进修,并取得哲学博士学位。他一生之中除于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服役三年外,很长时期内都一直在密西根大学和耶鲁大学任教。

布兰夏尔德最初的、也是最重要的两卷本著作《思想的性质》,是于1939年问世的,并曾轰动一时。此后他就继踵布拉德雷、鲍桑凯、鲁一士等新黑格尔主义者而成为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后欧美宣扬德国古典唯心论的最著名代表人物。他后期的作品有《理性与善》(1961)、《理性与分析》(1962)、《理性与信仰》等。这些作品可以看作是他从伦理学、认识论、宗教哲学各个方面对《思想的性质》一书根本原理的运用、发挥和补充。多年后,美国哲学界对《思想的性质》这部书评价仍然很高,并把它的出现看作是新黑格尔主义在美国复兴的标志。有人认为,尽管在美国自然主义(包括实用主义和某些自称的唯物主义)、新实在论、逻辑实证主义在哲学论坛上比较活跃,但《思想的性质》这部书是它们都无法与之相比的。本文就着重把这部著作的基本观点介绍一下。

黑格尔曾经说过:“哲学的任务只在于使人类自古以来所相信于思维的性质,能得到显明的自觉而已。”[2]布兰夏尔德以“思想的性质”作为哲学研究的对象,就是从黑格尔这种唯心主义根本观点出发的。他采取一个颠倒的步骤,企图从研究思想的性质去找到一把钥匙,以掌握存在的性质,以便在思维第一性、存在第二性的基础上去寻求思维和存在的同一。布兰夏尔德认为思想发展的过程就是思想自己实现自己的目的以达到贯通系统的真理的过程,同时也就是掌握实在的性质的过程。在他看来,由于真理是有必然性的贯通的体系,从而断定实在也同样是有必然性的贯通的体系。所以在真理论上重新提出唯心主义的贯通说并加以发挥和论证,以反对能动的反映论;因此反对唯物论就成了这本书的主题。

他认为观念或思想是未实现的对象,而对象则是已实现的观念。因此,他所了解的观念不是那独立在先的第一性的存在或对象的反映,而对象却被他说成是观念的实现。他指出当观念实现其自身目的时,思维既获得了自身的满足,得到真理,也把握了实在,显示了对象。因而归结到他所谓“‘永恒哲学’的伟大传统所主张的理性的自主性和客观性”,并要求“在一个内在的和共同的理性面前放弃个人的意志”。[3]他所谓“永恒哲学的伟大的传统”,即是客观唯心主义哲学,他所谓“理性的自立性和客观性”和所谓“共同的理性”就是黑格尔所谓“绝对理念”的另一个说法。

布兰夏尔德是兼用心理学和逻辑学的方法来考察“思想的性质”的。他的目的,据说是既想避免心理学的缺乏哲学原则,又想避免逻辑研究的抽象空疏。在心理学上,他主要是采纳格式塔派心理学来反对行为主义派心理学。但是他并没有掌握“逻辑的东西与历史的东西统一”的原理,因而没有把认识的心理现象和逻辑发展的过程很好地结合起来。因此,这书的前半部心理学的烦琐讨论较多,而后一半又偏重逻辑的抽象论述。

布兰夏尔德《思想的性质》一书最大的特点,甚至可说是优点,就是他与其它认识论流派的争辩。他通过批评许多敌对流派以建立他自己的观点,在论证自己的观点以前,他先把反对他的主张的种种论据一一列举出来加以驳斥。而且他于批评其他流派的认识论时,总是先对对方的论点加以客观明晰的叙述,然后进行批评。很多现代资产阶级哲学流派,特别是实用主义和新实在论,都是以反对初期新黑格尔主义起家的。布兰夏尔德这本书中包括了不少批评实用主义、新实在论、批判的实在论、逻辑实证主义等的篇章,表示了新黑格尔主义最近对其他流派的答辩和反攻。当然也有很多地方,他揭露对方的错误,正好暴露了自己的错误;也有些地方表明他所批判的流派固然不对,而他自己的观点也是错误的。这就表明了各式各样的唯心主义流派,尽管内部争吵很厉害,但他们在坚持唯心主义原则和反对唯物主义的根本立场上是完全一致的。因为《思想的性质》的主要矛头仍然是在反对唯物主义的认识论——反映论或模写说。

《思想的性质》一书,共分为四部,第一部论知觉,第二部论观念,第三部论反思,第四部论思想的鹄的,即有具体必然性和内在关系的贯通一致的系统的真理。这四部分隐约有发展的阶段关系,但他没有明确规定认识辩证发展的阶段性。

就布兰夏尔德关于知觉的分析来说,他认为知觉与感觉不同,它已明确认识到一个东西,如一张桌子、一棵树,已经可以分辨真错,照他的话说,知觉中已包含有真理值。因此知觉已经包含着判断,不过只是潜在的判断。同时在知觉时,人们已经运用了共相,因此才可以用语言来传达和说明。他还进一步指出,知觉中即包含推理成分。他说至少知觉中包含着潜伏的推理或半推理。当人们得到某种知觉、感觉或信念时,并不是没有推理,不过他一时还说不明白他的理由罢了。他所说的知觉中包含着判断,共相和潜在的推理作用,表面上与黑格尔所说的日常生活里不知不觉中所进行的推论相近似[4]。这样说法,在心理学上可能有一些根据,但其目的却在于反对反映论,所以他归纳说:“人的心灵,不是一张白纸,它一开首观察事物时,就是有偏向的。”从而强调了感性认识中也有某种推理活动,不纯是被动接受的。

在讨论“观念”时,他更集中地反对反映论。他说,禽兽为感觉束缚,生活在知觉世界中,人具有自由的观念,其心灵便不同于禽兽。他把自由观念理解为“关于不在当时当地的事物的思想”。他说:“一个自由的观念是一个灵明的思想,这思想独立于当时在感官中所给予的东西。”[5]照他这样说,观念当然不是外界事物的反映了。除举了不少不相干的心理学事实来反对反映论外,他特别强调抽象的观念,如人体、物质实体、精神实体等观念以及关系,如时间、空间的关系,因果关系等认识范畴,都不是反映论可以说明的。他断言“关系在认识上特别重要,但关系非模写得来的映象,故映象说在重要关键上失败了。”[6]他毫不理解有通过实践的能动的反映,反映也有辩证发展,逐渐深入的过程。实际上他是继承康德先验唯心论传统,认为范畴的观念是先验的,因而用时空形式、因果范畴得来的感性知识也不是基于反映,而是包含有主体先验的能动作用。他还说什么,如果认为观念为一抄本,则必须有原样本作为比较。但人们永远找不到原样本,只能够以自己对对象的先后的观念和人物不同的观念来互相比较。他竟用诡辩来抹煞人们在写生、照像、临摹字画时都有客观事实和统一的样本这一基本事实。这表明他所谓从“心理学”上反对反映论,实际上不过是抄袭康德的先验论。

布兰夏尔德首先批判实用主义。实用主义本来是应该予以严正批判的。不过他反对实用主义只是说什么“观念与行为并没有直接联系”,说什么“科学的进步、真理的获得,乃是基于科学家的爱智,而不是为了应用科学原理于实践”,他甚至公开宣扬为真理而真理,为科学而科学的资产阶级观点。这是与肯定认识从实践中来又回到实践中去的辩证唯物主义观点根本相反的。他并且借用新实在论者孟泰格的话说:“如果人最初是为了吃饭而思想,那末现阶段他已经进化到为了思想而吃饭。”[7]这是赤裸裸地宣扬唯心主义观点。他又说:“实用主义的根本错误,在于否认思维有它自己的目的。思维不是达到外在目的的工具,而是完成自己目的的工具。”[8]他所谓“思维自己的目的”,不过是否认思想和哲学具有社会、阶级背景,和为人类服务的政治目的,宣扬“为真理而真理”的陈词滥调。

由于他是用唯心论反对唯心论,甚至是从更右边的立场去反对其他流派的唯心论,因此这种批判不但无法打中对方的要害,反而处处在妥协,在搞联盟。所以最后他说:“对于我所反对的学说之中,每一个学说都有某种重要的、积极的东西可以接受和加以利用。”[9]

在《思想的性质》的第三部分关于反思的讨论中,他对于反思过程的半心理学半逻辑学的分析,有些地方的确很有点类似杜威《思维术》一书所描写的“思想的五个步骤”。例如,他指出反思的三个步骤为:(一)明确提出问题;(二)读书、参考、观摩以备新启示的出现;(三)跳跃、暗示、新思想的涌出——发明创造。[10]

在讨论反思时,他费了三章的篇幅来对科学的“发明”加以半心理、半逻辑的分析,这又被资产阶级哲学家奉承为此书的一个特色,说他重视科学,对科学家的创造发明作了新颖的总结。事实上他对于发明作了如下的唯心的形而上学的概括:“发明就是在一个体系的控制之下,在心灵内涌现的新鲜的东西。”[11]这句话暗示科学技术的发明,也有其完整系统的理论基础,不是从天而降,这当然是对的。但是他离开了在对自然的实践斗争中人的自觉能动作用来谈科学发明,那就没有打破唯心体系的旧框子。

最后,在第四部分讨论思想的鹄的时,他既批判了休谟的经验主义的必然性——即作为经验习惯的必然性;又反对了形式主义的必然性,即认为必然性的命题不肯定现实,只是同语反复;他又进一步批判了逻辑实证主义,认为它是旧经验主义与新形式逻辑的混合产物。它把一切命题区分为必然的与事实的两种。认为必然命题对事实无可说,事实命题完全是感官经验可以证实的;布兰夏尔德认为逻辑实证论者这种把经验与先验截然分离的办法是站不住的。他自己多少采取了一些辩证的具体思维的看法,认为必然命题对实在也有所肯定,即使是形式逻辑的规律对现实世界也是有所肯定的[12]。因此,他要建立他自己所谓的“系统的必然性”。亦即受全体支配的部分与部分之间的必然性,他把这又叫做“具体的必然性”,也就是“具体共相”或“内在联系”。

由必然性的讨论,他进一步批评了建立在形式主义、机械主义上面的新实在论者的外在关系说。他指出,“外在关系说和抽象共相说有密切联系,反之,内在关系说和具体共相说则是当然的盟友。”[13]他认为说两项之间有内在关系,就是说两者同属于一个较大的系统,两者是同一系统的分子。说两者互相涵蕴,是说两者在同一系统中的互相依存[14]。他还认为真理是有等级的,必然性也是有等级的,因为思想是系统中之系统[15]

布兰夏尔德提出具体的必然性说和内在关系说,其目的在于论证他的中心的唯心的认识论观点——贯通说。他认为真理是一个贯通的系统,而贯通的真理是有具体必然性的系统,其分子间是有内在关系的系统。这种有必然性的、贯通的、系统的思维,就是和实在有同一性的思维。贯通性、必然性、内在关系、体系性不仅表示真理的本性,也同时表示具体实在的本性,表明理性的自主性和客观性。他认为这种贯通的、必然的系统真理不是个人的主观意见,而是人类共同的理性达到了思维与存在的统一性,因而他反对抽象的普遍性、必然性和外因论,主张具体的必然性、具体共相,并主张内在关系说和内因论。这就是布兰夏尔德想通过关于思想的性质的研究对客观唯心主义提出的论证。丢掉黑格尔的辩证法而抓住他的统一贯通的唯心论体系,是新黑格尔主义总的特征,也是布兰夏尔德这本书的根本弱点。在约一千二百页的两巨册从黑格尔派唯心论观点讨论思想的性质的著作中,不惟没有对辩证法的性质和规律有所阐发,而且连“辩证法”这个名词竟没有出现一次!他讲具体的系统的必然性,但没有说到必然与偶然、必然与自由、从可能性向必然性的发展过程等范畴的辩证关系,而只强调在整个体系中,部分与部分间有必然性和内在关系,离开对立的统一,而片面强调部分归于全体,从而陷于无矛盾的神秘主义的同一。又如他提出了从布拉德雷那儿借用来的必然性有等级和真理有等级的形而上学说法,就表明了他想以此来偷换认识和思维辩证发展的阶段论。

《思想的性质》这本书,除了对思维的功能和性质加以半心理学、半逻辑学的分析研究外,对于思想的内容、思想的对象,如自然、人生、社会、道德、法律、艺术、文化等一概没有谈到。空讲思维和存在的同一,但对许多重要逻辑范畴和存在范畴都没提到,而单着重从心理学上去说明思维的作用。如说:思维如何解决问题,如何是联系已知与未知的桥梁,如何自己实现自己,如何越来越贯通和系统化等等。脱离思维的对象和内容,而偏重谈作用,这也就是脱离了黑格尔的具体共相,而采纳了新实在论把思维的活动与思维的对象截然分开,把认识论仅限于分析研究思维的活动和作用的那种观点。

布兰夏尔德《思想的性质》一书所表现的新黑格尔主义的特点可以概括如下:

(一)研究了黑格尔提出的问题,采纳了黑格尔的某些客观唯心主义的结论,但丢掉了黑格尔的辩证法,不是具体分析矛盾,而是代之以半心理学、半逻辑分析的形而上学方法,因此所得的结论不是辩证的统一,而是无矛盾的同一。这就更走向神秘主义。在谈认识过程时,不是去寻求思维辩证发展的阶段,而是去划分必然性的等级和真理的等级,于是就陷入了形而上学的方法。

(二)站在新黑格尔主义立场,全面地向其他各资产阶级主观唯心主义进行批判是其特点,但不惟没有取得,也不可能取得决定性的胜利,反而接受和利用对方很多抽象分析的形而上学方法和主观唯心主义的东西。现代资产阶级哲学评论家贾芮特在谈到美国的新黑格尔主义者(主要是指布兰夏尔德的倾向而言)时指出,最近的新黑格尔主义者的方法更倾向于实在论,他们关于认识论和本体论的理论与实在论(包括新实在论和批判的实在论)已很难加以区别了。

从对布兰夏尔德的思想的研究,使我们又一次地认识到只有站在正确的立场上,运用辩证唯物主义的观点和方法,我们才有可能把辩证法从黑格尔的唯心主义体系中解救出来,使哲学前进一步;而形形色色的新黑格尔主义者的研究不仅背离了辩证法,而且只能是在唯心主义的泥坑里越陷越深。

【注释】

[1]本文载杜任之主编《现代西方著名哲学家述评》一书,三联书店,1980年初版。

[2]《小逻辑》,第88页。

[3]《思想的性质》第2卷,1945年英文版,第519—520页。

[4]参见《小逻辑》第183节附释,论定在的推论。《小逻辑》,第359页。

[5]《思想的性质》第1卷,第258页。

[6]同上书,第268页。

[7]《思想的性质》第1卷,第391页。

[8]同上书,第393页。

[9]同上书,第470页。

[10]参见《思想的性质》第2卷,第98页。

[11]同上书,第162页。

[12]参见同上书,第417—423页。

[13]《思想的性质》第2卷,第459—460页。

[14]参见同上书,第430页。

[15]参见同上书,第44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