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 一场游戏一场梦

一场游戏一场梦

蹇叔从人群里踉跄而出,抱着白乙丙、西乞术放声大哭:“我的儿啊,我的心肝啊,老夫我八十三了,没有什么放不下的,死不足惜。只可惜今天白发人送黑发人啊,锥心之痛,痛彻骨髓啊,呜呜呜……我看着你们哥俩背对着我离去,却再也看不到你们俩面朝着我回来了。老头子也不想活了,呜呜呜……”哀恸声像猫爪子在光玻璃上挠,挠得所有人浑身膈应,却找不到痒处。最最难受的是秦穆公,心情坏到极点,如果当年发明了豆腐,他会毫不犹豫地撞上去。

眼前的场景就好比他在饭店里吃酒水,一个混蛋经理在大厅左面安排十桌新婚宴,在右面安排十桌豆腐饭,当中用屏风隔断,两边同时开席。秦穆公作为新郎官,正接受大家敬酒祝福,身子飘在云里雾里时,一个混蛋服务员往豆腐席那边上菜,却鬼使差神来到秦穆公身边,边布菜,边安慰秦穆公说:“逝者已驾鹤西归,活者节哀顺变。”

秦穆公彻底雷倒。此时他肚子里烧起了一锅沸腾鱼,锅里的红汤是“嘟嘟”冒泡的热血,他想立刻杀了蹇叔,“杀”字几次冲向喉头,都使劲按捺下去了。

不能冲动啊,冲动是魔鬼。不能冲动的原因有三:第一,黄道吉日不能杀人;第二,要让人家儿子卖命,却要杀人家爸爸,无法想象;第三,蹇叔耆宿勋臣,老成谋国,素具德望,他和百里奚并称秦国二圣,秦穆公对他们俩一贯崇尚有加,还执弟子礼,他不能杀长者和君子,留下千古骂名;第四,人家哭自己的儿子,犯哪家王法了?

虽然杀不了,但恶气难忍,所以他恶狠狠地对蹇叔臭骂了一句千古名骂:中寿,尔墓之木拱矣!由于文字工作者左丘明对骂人的话进行了高雅的文言处理,所以看上去好像不粗。字面意思是:如果当年你中寿而死,如今你墓前种的树可以两手合抱了。年龄界定说法较多,一般以七十岁为中寿。白话的意思是:你个老不死的混蛋!

于是蹇叔不哭了,拉着三个元帅来到一边,孟明视看到老伯一副严肃认真的样子,以为他要面授机宜。老伯一脸严肃,一字一顿地嘱咐:“晋人必然在崤山布阵(崤山西接陕县,东接渑池,为河南陕西间重要通道,地势险要),那里有两座高山,南山是夏桀祖父皋的陵寝,北山是周文王的避雨处,你们哥仨一定死在那里,到时我去给你们收尸。”白乙、西乞脸色大变,孟明连声呸呸呸,妈的,这老不死的真是个肏蛋加乌鸦嘴。秦军的喜庆就这样被浓墨重彩地刷上一层凄风苦雨。

公元前六百二十七年,秦军三百乘路过洛阳北门,这是周襄王的首都。按礼数,诸侯过都城,必须全体免冠下马,徒步慢行,向周天子致敬。但秦军嘻嘻哈哈就过了。周天子的孙子王孙满当时不到十岁,小孩却讲大人话,他对爷爷说:“轻佻的人寡谋,无礼的人不守军纪,秦人轻佻加无礼,必败。”

孟明视行军一个半月后来到晋的属地滑国郊外,离郑国近在咫尺了,于是孟明命令停止前进,全体整队。他站在战车上,挺了挺腰板,开始煽情:“弟兄们,郑国就在前头了,俄们已经能看到王宫尖顶上的那颗六角星了,那可是郑国的标志性建筑呀。再加把劲儿啊,弟兄们。最后的胜利决定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到郑国的王宫里去洗刷你们的征尘吧。”而他做梦也想不到,这番铿锵的动员令几乎成了他自己的墓志铭。

孟明视的嗓音高亢而嘹亮,还灌了某个路人甲一耳朵,路人甲是滑国的庞耗,一个专职杀牛和劁小公牛的屠夫兼鳏夫。那天老庞正在几十年如一日地在集市上忙他的营生,为老主顾郑国的牛贩子弦高阉割新进的十头犊子。刚熟门熟路地捏住一个瘪犊子的睾丸,便要往自己腰里攥刀柄,却发现那把尖刀落家里了,这是从来不曾有过的事故。他只好向弦高告了一个假,说一顿饭就回,牵了头骡子跳上就走。

就在半路上,他的小耳朵里刮进了几句不熟悉的外乡话,虽然不能完全听懂,但什么“六角星,标志性,再努力”几个词儿他却明白了,再抬头一看那架势,浩浩荡荡,一支正规军在热身。他就知道夜猫子进宅了,于是顾不得什么石头剪子布,一拍骡子屁股,屁颠屁颠地调头就往来路上赶。直跑到骡子吐沫子,才回到摊前。

此时弦高坐着跷起二郎腿,正为老屠夫做事粗心马虎,把吃饭家什撂在家里而不高兴呢,见他一副惶急,气喘吁吁,倒有些感动:咋那么实心眼呐!正打算安慰,却发现他腰里还是没有插刀,顿时发作。庞鳏夫不等他开口,一把拽住弦高,把嘴往他耳朵上凑。弦高最烦这个,这个邋遢家伙不光手上油腻腻的,糟蹋了人家袖子,还天生口臭,一凑近就让人反胃,难怪他娘们死了多年,也没有大姑娘要嫁他。弦高皱眉使劲推他,可他力气太大,牛皮糖一样粘着,实在挣不脱,牛都奈何不了他,何况人乎?弦高只好憋住气听,亏得庞屠夫说话不结巴,也具备一丁点语言逻辑,总算在弦高忍无可忍换气前说清了,否则纵然不憋死,也要熏死。刚听完,弦高头上就狠狠打了个闷雷,顿时两眼一黑,满头都是星星,都站不住了。庞屠夫发扬革命人道主义救死扶伤的精神,扶着把他放倒,端起碗来,往自个臭烘烘的嘴里灌水,直到腮帮子鼓满,往弦高脸上铆足劲一喷,又凉又熏地一激灵。弦高怕来第二下,立刻鲤鱼打挺,身轻如燕,思如泉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