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蝴蝶

令尹子玉按捺不住怒火，拂袖而去。令尹是春秋时期楚国特有的官职，其地位仅次于楚王，是国家军政二把手，一般由王族或贵族成员担任。国宴时，楚王居中，太子、令尹居左，重耳和他的随从们都居右，其余官佐都列坐四周，人头攒动，满坑满谷。子玉的不辞而别特别显眼，就像两排齐整的牙齿，居然缺了一颗门牙。人们不禁为重耳的直率和令尹大人的失仪而错愕，祥和的氛围被打破了，人们交头接耳，低低私语。重耳有点不知所措了。

狐偃、赵衰一面心惊，一面喝酒；魏武子、季子一边紧张，一边吃肉。

另两个则没心没肺，先轸喝得豹眼惺忪，脸像红辣椒，介子推则自斟自饮，撕着狍子肉往嘴里塞得满满的，闷头消灭完半个兽腿，打了几个饱嗝，绽放出一丝笑容，还自言自语起来。其满足样活像吮着奶头，又伸着懒腰的婴儿。“这两个没心没肺的吃货，火烧屁股了还灌得下猫尿。”狐偃心里骂着他俩，同时也骂自己没出息。于是定了定神，叫美人斟满酒，端起爵，很识时务地拉起季子和赵衰跑去给国君、太子敬酒。

此时楚成王却呵呵笑了起来，打破了尴尬，连说“痛快，痛快”，还夸奖公子不俗，可当大任，能与其相识是人生一大快事。公子立刻避席。为了对地位比自己高的主人表示谦逊或感谢，来客一般会诚惶诚恐地站起来，离开自己的席位，向对方躬身拜谢。

楚成王自认为是英雄，也勉强承认重耳算半拉英雄，所以惺惺惜惺惺，一笑而过，不以其直言为忤。于是人们跟着放松地笑起来，气氛又活跃起来，杯箸相碰，大呼小叫，唱念做打，此起彼伏。太子与重耳把盏，楚王起爵亲自为重耳敬酒，重耳连说“不敢”，率领狐偃、赵衰他们向楚王和太子稽首。这是以额头碰地的最高礼节。

第二天清晨，子玉就不识相地拍宫门要觐见大王，大王昨天喝高了，正搂着美人做梦。历代楚王们都有做梦的传统，还尽是好梦。后世的楚怀王梦游高唐地区与巫山神女云雨，估计神仙姐姐们可能是绛珠仙草、蘅芜仙子之类的高雅神人。此段轶事还被好事者宋玉记载于《高唐赋》里，成为一段流传至今的佳话，可别以为是传播黄色故事，能研究和鉴赏《楚辞》的可都是历代的文化大家，高级知识分子，这必须具备深厚学识。本科以下的想都不要想，字都认不到一半。

同样的事情，发生在楚怀王和神女身上就叫佳话，发生在冠希哥哥和柏芝、阿娇妹妹身上就叫丑闻。谁让他们地位不同呢。

门监客气地把子玉挡在宫门外，也不敢进去通禀，怕搅扰大王的美梦，直到日上三竿，楚王吩咐更衣，刚用青盐漱了口，子玉就进来了，向大王请安。大王很奇怪，说：“大夫昨夜中途离席，不辞而别，今日又风尘仆仆急见寡人，何其怪哉？”子玉先为自己昨日失礼道歉，说明是因为重耳无礼才愤然离去的，然后愤愤道：“丧家之犬，无礼之甚，其若得志，养虎遗患，自取其咎，楚必为晋所制，望大王三思。”楚王作为有三十年经验的老政治家，子玉昨夜离席时，便已经洞悉他的思想活动，只是他老谋深算，佯作糊涂，不叫主客陷于尴尬。

一看自己分析不错，楚成王便断然说：“不可。我们所畏惧的，不在外患，而在内忧。要是因为你我这些主政者的无德而加剧了国家内部的矛盾，导致人民反抗，那才叫可怕，所以你更应该多考虑楚国的家事。要是自个缺德，杀人家外国人有什么用，杀了重耳，晋国就不会出现明君了吗？如果你我有德，楚国还需要畏惧任何人吗？寡人是不会干失信于天下的事情的。

再者，重耳志向远大不事张扬，说话有文采又合乎礼仪，他的随从们个个庄重宽厚，对他尽忠竭力（原文：晋公子广而俭，文而有礼，其从者肃而宽，忠而能力）。寡人曾听说，所有姬姓诸侯国中，晋国将是最后一个衰亡的，孤觉得可能就是因为有了这个重耳，才延缓了晋国的衰亡吧。老天要兴旺的人，你也敢废，你是想让楚国违背天意，自取大祸吗？混账，下去好好反思。”子玉含恨而退。

楚成王在位四十六年，开疆扩土，从南方蛮夷而逐鹿中原，为他的孙子楚庄王的春秋称霸奠定了扎实的基础，可惜这位雄才大略的准霸主最终还是折在家务事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