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 有一种爱叫做放手

有一种爱叫做放手

重耳一个初来乍到的外国人,自然看不出端倪,临淄城在当年可是世界经济金融商业文化娱乐中心,东方大巴黎,秦晋所有的大城市与之相比就像社会主义新农村。重耳在繁华中又一次迷失了自己,从此买醉于酒肆勾栏,徜徉于园囿苑圃,留恋在舞榭歌台,痴迷于街衢巷陌,歌啭玉堂春,舞回金莲步。

齐桓公有一天突然有了兴致,传重耳晋见,重耳立刻换了正装进宫,两人相见恨晚,还互相赠诗相贺,成了忘年交。齐桓公高兴之余,就把一个宗室侄女小姜许给重耳,还给了他二十乘车的陪嫁。每乘有一车四马,那是什么气派,就像现在一下子拥有二十辆悍马或BMW X5,重耳一群人又抖起来了。

重耳两次逃亡都是他最亲的人一手炮制的,第一次是他亲爸爸,第二次是他亲哥哥。白天他大大咧咧、吃喝玩乐、无忧无虑,而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却沉默寡言,秤砣般重的心思,时常满怀悲凉凄怆:为什么我最深爱的人却伤我最深?这使得他对亲情和人性有了重新的认识,现实把他砥砺得越发成熟,越有城府,也变得残酷和冷漠,心机极深。

他时常关心着晋国来的消息,唯恐天下不乱,就像后来刚到台湾去的蒋介石天天盼着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好趁机“反攻大陆”。

当年夷吾被抓时,重耳还在狄国,整天兴奋地和狐偃、赵衰夜观天象,分析局势,讨论回国夺权的步骤。先轸、季子、魏武子则分成红蓝两方,进行沙盘作业,虚拟兵力部署和兵器配置,草拟作战方案,实施战术演练,研究战例和总结作战经验。介子推则起早贪黑给马加草料、钉马掌、修缮保养车辆,加固轮毂。其他二十几个人则操演刺杀、砍削、射箭和飞镖。万事俱备,就等秦国的公子絷再来找他。

但事与愿违,局势变得复杂起来,夷吾回国重掌大权了。大家都很失望,重耳更是透心凉。不久,秦国又派人来和他接触,给他送来了玉圭和玉璧,叫他再耐心等待,这稍稍给了重耳一点安慰。可接着夷吾就来杀他了,他只好从狄国逃到齐国,也再次消沉下去。

希望崛起,希望又破灭。重耳一个年过半百的人折腾不起了,他想念狄国的隗老四和两个儿子,想把他们接来齐国,可又怕新老婆吃醋发飙,毕竟是人家的地盘,怎敢发作。所以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烦心。既然无计可施,就索性沉湎酒色,哪天喝倒了死在牡丹花下,也就了此一生了。

又过了两年,离重耳离开祖国也有十五年了,大家看着着急,这样下去可真没盼头了。这些都是胸中有大丘壑的人,对偶尔的调情娱性不会抵触,但醉死温柔乡绝不是他们的志向,他们可不是博青楼薄幸名的杜牧或柳永。这些男人们心仪的唯有权力,睡觉都睁着一只眼,企盼着第三次世界大战早日到来。

终于等来了变数,齐国乱了。经过是这样的:齐桓公姜小白大渐(“大渐”指帝王病危弥留,不久于人世),他的儿子们一下子没了顾忌,纷纷发动夺权战争。姜老先生的三个亲密战友:厨子、阉人、贵公子也各有所属,各派都怕老先生会落到哪个对立面手里,被人当成手里的王牌再去压其他人,于是各方召开圆桌会议,达成君子协定:把老姜锁进黑屋里,砌厚墙封死出路,谁也别想利用他。

老姜沦落到无人医病、无人送食的悲惨地步,孤零零一个,真成了孤家寡人,外面大乱了六个月,儿子们死了不少,三个损友也死了俩。幸存的儿子这才想起床板上还挺着喘气的爸爸,于是破墙开锁进去看端详,只见蛆满地爬,老爸早没了人形。这就是春秋五霸之首齐桓公姜小白的结局。

重耳醉生梦死的生活又结束了,东方大巴黎笼罩在白色恐怖之中,现在也不安全了,美丽的街市成了戒严的堡垒。这个党那个派,到处搜人抓人杀人,场景很像一七八九年,罗伯斯庇尔领导下的法国大革命。但这对重耳的智囊团来说倒是个好机会,此地不宜逗留了。

狐偃于是以娘舅的身份找重耳的新老婆姬姜氏谈话。重耳姓姬,祖先是周武王姬发的兄弟,姜是齐国的国姓,开国者就是姜太公,武王尊其为尚父。狐偃苦口婆心,晓以大义,沉痛地说重耳不该再混,也混不下去了,是时候离开了。狐偃边说边看她反应,以为她会哭着闹着不让老公走。但他把人看扁了,公主是齐桓公的侄女,姜太公的后裔,有伟大的王族血统,绝不会徇于儿女私情。

其实狐偃不晓得,当他和赵衰几个人在桑树下密谋逃跑的时候,已经被公主的一个婢女听到了,她正在桑园里采嫩叶喂蚕,为表忠心,转身就向公主告密。你猜公主怎么处理?她利落地把婢女灭了口,虽然心狠手辣了点,但也是属于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她希望丈夫不要耽于蝇营狗苟的儿女私情,希望他有大作为,像她伯父那样。

她对舅舅莞尔一笑,说:“你们以为他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吗?才不是呢!我了解他,他是看不到希望而绝望。我和你们一样,也认为他应该离开,他不能为一个女人而坏了建功立业的大事。现在你们劝不走他,他拖得一天是一天,像个耍赖的泼皮。我不想用娘们惯用的伎俩,作天作地、发嗲起腻去缠他。他既然不吃敬酒,本公主只好请他吃罚酒了。”

狐偃很激动,没想到姬姜氏如此深明大义,做事干脆得像爷们,啥都不说了,策划一下就开工。于是妻子暗暗为丈夫收拾行囊,所有人都准备着,只瞒重耳一个。

以后的十天里,连续开派对,外面不太平,就在自家的庭院里搞,人人喝得醉醺醺。重耳以为又有人要借机对他唠叨些立大志做大事之类,结果事与愿违,没一个人跳出来对他聒噪什么励志的话,因此他很高兴,也彻底放松下来,别人一敬他就干,喝完了这杯还来点小菜,人生难得几回醉。女人更是款款多情,“来来来,喝完这杯再说吧。”醉音相媚好,眸漾摄魂刀。重耳心都醉了,瞅着人人躺倒,他更high了,终于喝瘫,呼噜打得威震天。而那些躺倒的、钻桌子的此刻都精神抖擞地爬了起来,外面隆隆驶来了悍马宝马,二十几辆整整齐齐泊在院门口,所有人顷刻间换上了野外装束,七手八脚地把重耳抬上车。公主把一个大包袱往车里一塞,凝视着醉汉,眼里噙满了泪,深深吻着他喷着酒气的唇,紧紧搂着他。所有人都敛声静气,肃穆地站在地上等着。终于她撤了香唇,悲伤地说:“走吧。”众人向她一揖到低,驭手们站在马头前牵着缰绳,马口戴上嚼子,车马静静地开路了,走得老远人们还回头向女人招手。车骑消失在道路的尽头,女人拼命追去,一个踉跄,摔在地上,已成了泪人。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不省人事的重耳又开始了他一生里的第三次流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