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 信天游

信天游

正当秦穆公三口在圣火台前阖家欢乐的时候,百里奚,蹇叔、公子絷、公孙枝、由余、杞子、逢孙、杨孙、九方皋都闻讯而来。秦穆公哭丧着脸对大家说:“打了胜仗,却失去了继承人和老婆,那这胜利还有什么意思。”大家附和称是,他便转脸对夫人说:“你和孩子都下来,寡人答应饶了他。”又吩咐大夫公孙枝:“先生,你去接夷吾出来,安排到传舍,以诸侯礼接待。”

公孙枝来咸阳第一模范监狱提夷吾,典狱长附在他耳朵边说:“卑职正按大人的指示给他松筋骨呢,现在还没结束,要不就停了,您带走。”典狱长每天换着花样开导夷吾,昨天“俯卧撑”,今天“躲猫猫”。

公孙枝强调说:“不可以,做任何事情都要有始有终,不能半途而废,尤其是教育更不能松懈。既然没到休息时间,就等等,不着急。”

典狱长殷勤地说:“大人稍坐,卑职给您斟一杯自酿的冰镇酒。”片刻端上一个大木杯,里头盛满色泽金黄、泛着泡泡的液体。

公孙枝抿了一口,惊诧道:“口感很不错啊。监狱里还有这等能人。”

典狱长自豪地说:“这是贩私酒而囚起来的大嘴唇老林和我一起鼓捣的,底料只用灞上产的大麦发酵酿制。”

公孙枝高兴地说:“给我捎两坛带回去。我要请大王也尝尝。”

典狱长笑得合不拢嘴。

扯了一会子闲话,公孙枝询问夷吾近况:“他来几天了?态度有转变吗?此人奸猾得很呢,从不吃眼前亏。”

“回大人,”典狱长认真地说,“进来三十天了。一脸诚恳的样子,见谁和谁打招呼,经常主动向我汇报思想,表示要彻底痛改前非,希望政府给他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假如我不知道他是谁,肯定会受感动。想就这样蒙混过关,美得他哩。小的在他身上把功课做足了。每天叫他击缶学唱秦腔,一旦荒腔走板,就罚他做运动松筋骨。您听,他正在唱咸阳小调《信天游》呢。”

公孙枝侧耳倾听,皱起眉头:“我个人意见是他还要好好练几年,居然把国粹唱成这个样子,没一个音在点上,秦国的音乐可是黄钟大吕,天籁之音。他可以不要脸,秦国可丢不起这个人,大秦教坊要是带他周游列国,搞个巡回演出什么的,外国人还以为秦腔就是如此驴吼牛鸣不着调呢。北方燕国的民间艺术‘二人跳’一直想打进中原,秦腔可不能落于人后,舞台是要靠艺术功底而不是哗众取宠来取胜的。”

夷吾终于下课了,左脸有条条血痕,右颊有青紫,一只眼肿得睁不开,头大得像猪头。看到公孙枝就有点慌张,手脚微微抽搐,他不知道公孙枝是只喜鹊还是只乌鸦。但夷吾同志毕竟是大国之君,举手投足关系到国家民族尊严,不能丢了范儿。萨达姆上绞架时不还微笑嘛。

他抖了抖露点装的衣襟,朝公孙枝一点头,不卑不亢地在对面席子上跪定。古代无坐椅,坐着就是跪着。随后夷吾笑道:“何以屈尊驾惠临?”此话属于春秋时的标准官话,短而透着文气,虽然是外交辞令,感觉是有血有肉的生命体说的,如今的外交辞令则更像机器说的。

比如白宫发言人说:“美国政府一贯认为,某某与某某之间冲突应该在某某框架内达成一致,有关方面应着眼大局,保持冷静和克制,我们既反对什么什么,又反对什么什么。”像做小学生的填空题,碰到任何国际问题,只要把相关的国家地区,事件的名称往专用模板里一套,就可以保证路子对头不豁边,这就是标准化的好处。

公孙枝见状,暗忖:像真的一样。也就端起架势,道貌岸然起来:“奉主公命,安置晋侯于四季传舍,待以九宾之礼,之后遣送回国。”须臾间,夷吾的心脏坐了一圈过山车。但细细琢磨,此话面上隆重,暗里却大有讲究。既然是以九宾之礼,那就是接待诸侯或大国派出重要使节的最高礼仪,居然不说“安排”而说“安置”,既然是安置,那夷吾显然是被杂物化了,搁在哪里就算哪里了,就像政府不得不给予最低生活线下的家庭以安置房一样。

还有公孙大人说遣送,而不是护送,都是送,性质又大相径庭。后者是针对贵客的,无微不至地关怀他每个毛孔,而前者就是偷渡到佛罗里达难民的专用词,美国移民局拽着电棍牵着狼狗押着他们上闷罐火车。夷吾贵为一国之君,从小受过良好教育,本人智商高,见识又广,自然不会不明白对方的弦外之音:你夷吾就是个木偶,表面上给你个风光,叫你手舞足蹈耍耍,实际上你啥都不是,背后有牵线的。

话虽不中听,但毕竟留了条活命。夷吾看着公孙枝的冰脸,公孙枝身后的牛头马面都成了鲜花芳草,刺破耳膜的秦调也成了从天而降的福音。所有之前经历的一切,就像昨夜的一场梦而已,他的眼泪夺眶而出,自由太重要了。“三十天了,终于盼来了救星。天不亡我。”

一个多月来,他时刻忐忑的就是有天早上,全体差拨、节级和狱卒在管营大人的率领下,齐聚篱笆外,管营同志笑呵呵地冲他抱拳,高声说:“您高升了。”然后打开牢门,众人一拥而上,勾肩搭背,或捆膀子,或提脖子,或往喉咙里大碗灌标王“秦池”,再异口同声说:“恭喜恭喜,一路走好,祝你平安。”

然后他就被牵到秦国太庙的广场中央,双手反剪到柱子上,片刻九方皋跨出殿,往台阶下传谕:“取那牛子的心肝来,做份酸辣醒酒汤祭祖。”随即两个穿红衫、帽子上插着野鸡毛的牛头马面笑容可掬地径直过来,一个把挂在他身上的褴褛布条撕下几缕,端起海碗往他白花花的大酥胸上泼清水。见他浑身一激灵,另一个趁势亮活,双手攥起一把剜心尖刀贴着他的喉咙往下一抹,像开拉链一样,顷刻间拉到肚脐,他的五脏六腑从黑暗中霎时间见到了阳光,兴高采烈、争先恐后地跳出胸腔落到盛下水的专用瓦盆里,然后活蹦乱跳地和那些被宰割干净的猪牛羊一起成为供奉在秦王祖先牌位前的太牢。

每每想到这里,夷吾就惨叫一声惊醒:啊!!!汗涔涔,湿嗒嗒,尿了草铺。清醒处,依然万籁俱寂,清月一弯,皎洁如洗。夷吾思绪飞到了曲沃后宫的月色荷塘。多祥和呀,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茎叶上,薄薄的青雾里,荷叶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又像笼着轻纱的梦。天上有一层淡淡的云,使得月儿不能朗照:酣眠固不可少,小睡也别有风味。

可此时的酣眠和小睡对夷吾来说都是奢望。他绝不盼望美梦成真,他情愿穿走光衫,吃牲口饭,与虱子吹吹拍拍,和秦城大家庭的成员们载歌载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