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云

夷吾对咸阳的斜阳草树、寻常巷陌是那么的熟悉，这里是他的第二故乡，离开八年了。八年了，别提了。桃花园里三千树，尽是姬郎去后栽。晋侯姓姬，夷吾是他的名。

终于又踏上故土了，他曾经豪情万丈，归来时却行囊空空。咸阳上下对他的回归都欢喜得不得了，隆重款待自不必说了，有建议烹的，有建议煮的，还有建议掏干净后风干的，都等不到过年了。公子絷是馋嘴的带头人，他主张涮锅。秦穆公则倾向于来个干脆的，摘去夷吾的六斤四两，加上七牢的牺牲（牛羊猪各一头为一牢，七牢是最高标准，牺牲就是祭品），送到祖庙里供祖宗牌位。

秦穆公占卜选黄道吉日开刀，夷吾生命进入倒计时。他现在住单间，虽然他习惯秦国的生活，却不习惯“秦城”的生活。自古监狱就黑暗，进来了法律面前一律平等，之前的身份不管是皇亲国戚，还是贩夫走卒，现在都叫犯罪嫌疑人。

秦城里的管营、差拨、节级、狱卒、牢头比《风声》里的那帮人更加专业，道具也更加齐全，他们最擅长从新配军里敛财，知道如何从石头里熬油。夷吾随身细软早在五百里之外的韩战中让百夫长搜干净了，现在他是身无长物，衣裳褴褛，标准的叫花子一枚。既然一文不名，石头榨不出油了，大家就很激愤，激愤之余，轮流陪夷吾玩起了“躲猫猫”。

夷吾与民同乐的时候，他的妹妹穆姬不干了。形势的发展都被她不幸言中，她恨哥哥自取其辱，也怨丈夫当初不听她劝告。这两个男人都不让她省心。以前她不喜欢夷吾，和他相处时明显冷淡，弄得哥哥对她很不满意。

现在他落难了，妹妹却一反常态，不再冷淡疏离。这也好理解，他们毕竟流着相同的血，打断胳膊连着筋，况且她还是个善良的，表面柔弱、内心坚强的女人，关键时候，她豁得出去。于是穆姬让浩公公在宫苑的空地上严严实实堆起三尺高的柴火，浩老阉货以为她要开宫廷烧烤派对，忙不迭去办了。穆姬妹妹算准老公回来和她亲热的时辰，掐着点等他进了二门，便从容地牵着学龄前儿子——日后的秦怀公从主卧后门出去，直奔柴垛，一手擎起旺旺的火炬，一手拽起小儿，母子共登珠峰，神情肃穆得像在雅典神庙里点燃奥运圣火。

老公和老婆前后脚，接到禀报急急赶去，看到母子齐齐登台，立刻明白了：这娘们劫持人质以自焚要挟，简直是赤裸裸的恐怖主义。可六岁的人质是穆公的嗣子，恐怖分子又是他老婆，房顶上也没蹲着狙击手。你叫他怎么办？

为了增加悲情效果，夫人趁着西北风，左右晃火炬，火焰剧烈跳跃，忽明忽暗，使得她姣好的眉眼在火光下忽隐忽现。儿子天真，拍着小手，嚷嚷：“爸爸上来，一起玩。”秦穆公心都碎了。

在诡谲和悲怆氛围中，夫人泣道：“贱婢为国君传宗接代，可国君却要杀婢子的兄长。与其看着哥哥人头落地无法相救，还不如妾带上他外甥先走一步，黄泉路上也可以照应一下他舅舅。也免得苟活余生，日后备受良心谴责。”古代妻子都谦称自己为婢或妾，客气的话，还要冠以“贱”字。

秦穆公处于各种矛盾交织的中心，剪不断理还乱，投鼠又忌器，只好妥协了。他不敢含糊，马上明确表态：“寡人只是吓唬他一下，你也知道他干的那些狗彘不食的勾当，秦国上下皆曰可杀。”

夫人知道有效果了，良好的开端是成功的一半。她再接再厉：“当初妾劝过大王不要立他，可大王猪油蒙了心，难道只是为了他的那些没有边际的许诺吗？妾不信。”

秦穆公暗忖：答对了，加十分。

原来当年夷吾逃到秦国当访问学者，他和重耳共同的爸爸晋献公还没崩，年轻的后娘骊姬正权焰熏天，穆公已和自己的异母弟弟公子絷，就讨厌的晋国老丈人薨了以后的晋国局势交流过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