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中国心

关于战争场面的描写，《左传》、《国语》都惜墨如金，加上里面的话佶屈聱牙，也不好看。但就连精彩好看的《史记》也是一笔带过。

比如，“晋败秦于崤，获其三将而还。”“秦发兵击楚于丹，斩首八万。”“秦伐赵，拔石城，杀二万人。”“项王与秦遇，九战，大破之。”

一场战役几行字就概括完了。核算下来，平均几万死人摊上一个字。这些堪比凡尔登、索姆河、斯大林格勒保卫战的，骨殖堆成山的冷兵器时代大战役，竟让左瞎子、太史公如此悭吝笔墨。真是一将功成万骨枯，每字凝聚千人头。

为什么会这样呢？

我通过研究后发现，这和文字本身以及它的载体有关系：

首先，文字不统一。小篆、大篆、金文、隶书，还有那些只能在社区级的国度里称霸，连名字都叫不上的印象派文字。使用不同文字的人互相写信，等于鸡同鸭讲。现在有了规范的汉字，基本上杜绝了文字歧义。但文字统一两千年后的今天，还有很多留洋博士写出来的字像甲骨文，这只能解释为他们身上出现了返古症状。

其次，造纸术到东汉蔡伦时期才诞生，之前文字主要记录在竹简上，也有用绢绸的，但是代价实在昂贵，根本普及不了。竹简可是所谓的“狼抗”之物，“狼抗”是《红楼梦》里的语言，意思是又大又重。秦始皇一天要批阅奏章几百公斤，看文件都是叫人扛进扛出，搬上搬下的。一般的读书人写篇千言文还要出身汗，不过这样也好，既学习知识又健全体魄，那个年代书读得好的人肯定都是运动健将。至于学富五车，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本事，初中生的水平都达不到。三本《十万个为什么》写在竹简上，就可以学富百车了。秦始皇一辈子读的竹简可以堆半个足球场，可全部文字量还不够一张光盘的容量。

再次，竹简容易受虫蛀水蚀，不易保存。如果一个国家有两百年以上的历史，而且所有档案都保留的话，那么国家档案馆就要建得比阿房宫还要大。每天不知道要派多少人跑去拿进拿出晾晒。而一旦疏忽，虫吃鼠咬，火燎水浸，文字就会湮灭不可辨，老鼠每咬噬一口，就可能有一件重大的历史事件成了千古之谜，很多人因为老鼠而“身名俱死”了。

所以那个年代要成为知识分子，首先要具备一定条件：一、家里房子必须要大，有足够的地方堆书；二、要有钱买书，最好家里是地主，平时有佃户给你交租；三、经常游学，遍访名师。所谓“一日之所思，不如片刻之所学。”那些自学成才的，参加自学考试的，累死累活不说，学历还被人看不起。以上三条总结下来就一句话：穷人读不起书。

后来孔子喊出“有教无类”的口号，有点近似最早的义务教育，每学期只象征性地向学生收取十条肉的束脩，真是便宜。那可是给孔子当学生啊，古往今来，天下还有超过他的名师吗，要知道如今一个二手的经济学家讲课一小时也要收费五百大洋呐！

基于以上三个原因，文字和它的载体造成文化传播的巨大障碍。所以先秦史家著史不得不追求简约，能一个字说清问题的，绝不写两个字。把著述重点放在时代背景、矛盾冲突、重大事件的描写上，全景式地展现了国与国之间的风云际会，大小国家的历史、政治、外交、风俗、人情和上流社会政客们的尔虞我诈，政治人物的大起大落上。而对人物性格传神的描写，以及传授“打砸抢”之类的极端行为艺术的任务则交给了明清的小说家们。

施耐庵不仅告诉我们打死镇关西、血溅鸳鸯楼、大闹江州城之类恶性刑案，还会告诉我们种种江湖内幕，让不明真相的人们知道，也有对“吃馄饨或吃滚刀面”选择的权利。他还让我们看看什么是哨棒、水火棍、朴刀、戒刀、板斧。不光如此，对性的艺术提炼也是明清的擅长，《金瓶梅》、《肉蒲团》都是对性白描的祖宗。所以，明清小说是暴力加色情的文学。

比起来，司马迁大不如他的后辈们，他只会写：吕太后与辟阳侯审食其（yì jī）通。卫少儿与霍仲孺通，生霍去病。一个“通”字涵盖全部意思，你要想探寻细节，就自己去实践吧。太史公对这方面的事情有生理障碍和心理障碍，不愿多写，其情可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