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闲话(下)
六
斯氏对无学文盲且无决断之王道士,正思以何之语作进一步笼络,第六日一朝,呼蒋氏至天幕商量,并征集意见,盖欲知民族之心理,当然以同血统者为能事,万一处置不当,则目前所获之世界珍宝,或将逃去。蒋氏得意言道:
“先生请放心,我早已算就道士亦想钱早日到手,先生若不注意及此,也许会发生难题,彼连日至朝至晚,搬运重重经典,先生不与之敷衍,只是继续调查,彼已有怨言,言腰痛欲休息一日矣。”
“那不是困难么?”
“不妨不妨,我已与言,先生极明白人,决不薄待,且最初决言叫我负一切责任。第一,先生恰似玄奘一般,欲将经卷送至欧洲及印度,比埋藏甘肃沙漠暗穴中,从宗教方面说及人类方面说,岂不更好?你能为此功德,必如壁画一般,来世自能生于净土,而为安乐长者。”
“他听后如何?”
“彼言来世是来世,今世是今世,现我所为非极危险事?”
就实际言,斯氏正待对方之说什么,充满着无智与迷信,将其放置穴中,任其腐蚀,则不如将横文字、美术品,乃至汉文经典,对汉文虽不明嘹,想必世界有名之大藏经,故欲得全部送向文明国。但如是大体积行李,送至国外,不知将发生如何批评,或将生阻碍,万一因此坏批评,以致从甘肃废墟之发掘品形成散乱,或有总督之命令与暴力禁止搬运,危险果然危险,然为此天下之珍宝,不妨冒此危险,于[与]其由道士一部分、一部分拿来,不如将全部买下,斯氏因此思将石室遗书全部“救出”,故授策蒋氏,蒋氏立即趋至王道士庵室,向道士言:

图15 斯坦因挑选敦煌文书的地方
“先生说此类经典,实际你也不能诵读,且因不知玄奘三藏,故中国人之手,尚未能触此经典,完全是手持宝物,任其腐蚀,故思将之送之大食国或伦敦之大学府,不单为此宝物,且为佛陀尊者说经本旨,可合乎玄奘意志。因此,先生大为奋发,愿出四十马蹄银,你有此银,虽此处有人说讨厌话,不妨回故乡山西,买田置屋,以送安稳余生。即不返山西而常居此,则你一生大愿欲恢复此庙,所以托钵募化,但如此募化,能否达你之愿,今若将无用物品,变换金钱,作成大好美事,有谁来说你呢?尤其你有高德持戒之手,定能使千佛洞恢复其往昔繁荣,人家因此更乐于捐助,则此四十马蹄银,可说是你进行事业之资本。”
蒋氏虽如此雄辩,转使道士心神不安。在斯氏意,道士如以四十马蹄银为少,则不妨加至八十,然道士并非嫌少,因出空全藏,是一极重大事,且此寺之宝,若不经信徒承认,决不能全部移动,万一不顾一切做去,则八年来辛苦筑成之地位,必将崩坏于一时,况每年一度,有笃信之王(1)来此参拜一切经卷,所以能在不惹人注意范围内,卖去一部分,果然无妨,然全部出空,当然是一恐怖之事。
事虽不合理,蒋氏不肯放过此机会,劝慰哄骗,努力于说服道士,二次三次往来庵室天幕间,斯氏自亦来进言,然道士更觉不安,更保守其己意。
如是外交接冲,继续两日,至第三日朝晨,斯氏因照例至本堂旁侧之读书室,只见运来经卷,已全部般入石室,堆积如山之包裹,亦一个不见了,对此突然发生事件,斯氏感非常不安而失色,想叫蒋氏来讯问,因由三人五日之力的搬运,今由一人于一夜搬回,岂非有超人之努力。
“蒋君,你和道士住在相近,为何会有此事,莫非与道士同谋?”蒋氏发急说:“先生,虽同属中国人之血统,然我与无学者是不同的。”
斯氏由此得见中国人之二种态度,如蒋氏精通外国语好似外国人,是国际不明之态度,脊骨极软,连自己二字亦不明,对本国不利之事,会说得很有理由,会象外国人之忠狗一般的劳动。与此比较,无学文盲之道士,但知自利,然因无智,反得成为善人,斯氏想到自己须有相当让步,同时要顾道士面子。
在此时当然难救出石室遗书全部,斯氏以英人特有性质,计划待下次机会之方策,避性急与过激之手段,对道士之所云,须有对付之方法,即将已搬出者,成功一种交易,则自然得寸进尺。经数次交涉后,道士从已整理包裹中,取出破烂较少之汉文经典五十包及西藏经典五包,赠与斯氏,斯氏因以四个马蹄银,置于道士托钵之手,其他运至天幕之梵文、西藏文、土耳古文及汉文经典之包裹,绘画之包裹,所谓另一部类者,其代价不断定包含在此数大银块中。斯氏对此一举,非常安慰,道士对手握银块,亦极感动,逐一细看银上刻印,且用指叩弹,以听纯银之音。
是夜,道士不能安眠,恰似贵妇戏弄爱描,玩弄此等想不到之大马蹄银,以为此由于常年托钵修寺,故有此佛之赏赐,尤其玄奘荫庇,彼红毛碧眼之白人三藏与己相同,亦为三藏法师之守护神,正可谓奇缘。道士趁明月之光,步向壁画前,合掌念佛,表示拜谢三藏法师之诚意。
道士步向庵室,先在室之周围,步入室中,严闭室门,将马蹄银置于枕下,觉得不妥,又藏于佛龛隐〔处〕,亦觉不妥,再置胁侍台座下,亦不安心,于是掘开床下地面,将马蹄银装入小瓶,埋于土中,细想每年参拜之蒙古王及敦煌富豪,虽亦有布施,总不及白人三藏之大量。兴奋得转辗反侧,不得安眠。
斯氏命骆驼队二腹心,将五十包经典,很审慎的运至预备的仓库中,并迎蒋氏之天幕,设庆功之宴,高举酒杯,谢蒋努〔力〕。蒋氏大醉,舞手蹈足,是否因本国无二之珍宝,由外人之手运出,故如是欢喜,则不得而知。
斯氏送蒋出幕,但见月光射于鸣沙山麓,无数佛洞浴于青白光中,其间有金光闪耀的灵龛,是无从形容的神秘,无从比拟的感谢,只知感谢保护自己之无数教神,更不得不向玄奘三藏诚心虔祷,走近奉祀三藏法师之灵龛,以烟卷代线香,低头致敬。在沙漠特有之沉寂中,只听得蒋氏如每夜之怪鸟,歌唱着不可思议之胡歌,斯氏因对此国籍不明忠于办事的秘书感到同情,亦口诵少年时所读之诗歌,以微醺之颊,在榆树风下,渐向河岸,踏嫩草而低徊,兴乐极之哀感。他在缓步细思明日包装之事。道士所希望者,不被人知,则对护卫兵骆驼队之一部及厨司等如何办法。想及一法,对护卫给假二日,便能至敦煌购买鸦片,对骆驼队,除二心腹外,令彼等与厨司同去购买食粮,于事〔是〕从事包装经典等,立即送至安西。此探险之计划,事实上亦属必要之事,想妥后,仍步入天幕。正在欢歌之蒋氏,觉孤独寂寞,若在都会,定买醉青楼,现在千佛洞,所谓雌者,只有骆驼,不得已走向道士居处,频叩其户。道士正在埋银地下,又觉不安,复藏怀中,亦感不安与恐怖,此本急促面对财产本能举动,又为对非义之财之警戒,闻叩户声,格外恐怖,急将两手塞两耳,但来客决不肯即去,从门缝窥去,有蒋氏声音传来。
“住持大和尚,圣人,请暂开门,这是奇喜之事,岂可如是早睡,岂不闻先生大喜、住持大喜,我亦大喜,这不是三方可喜之事?大和尚速起速起,请忘却日间之事,我们畅谈一会。我们是同国之人,应同甘共苦,互敬互信,他人或可拒绝,我和三藏法师,决无拒绝之理。”
“蒋先生,晚来身体不适,故早睡,今夜甚失礼,明朝缓缓畅谈。”
“住持有病,孝琬更应进来,不劳贵手开门,我自开,来看护你。”
道士闻蒋欲自开门,急将门开放,月明之下,只见道士面呈灰色,蒋用手按道士之额,觉冷而有汗。
“真的,住持病了,今夜孝琬应尽看护之责,既无妻子,又无婢仆,完全像寒岩枯木,我能对此圣人侍奉汤药,确为功德善事,我怀有镇静心气妙药,请先服五六粒。”从银色容器中,取出金色人丹,置于掌中,送至道士口边,道士疑为毒药,就要送命,则可爱之银块,岂不可惜,故无张口吞服之勇气。蒋氏见情,便将金丹送入自口细嚼,并道:“此先生从英京[指英国]带来,是万病悉宜之天下妙药,请尝试。如此嚼碎,口中即有清凉之味,就我经验,服后可恢复连日心劳神疲,请速安心服用。”
道士服后真觉满口清凉,头清身轻,确为不可思议妙药,合掌向蒋道谢:“蒋先生,多谢!多谢!并望照拂一切。”
最后蒋氏拍胸道:“住持,请放心,明日请托钵出行,不妨从此到沙漠地方,看有何异,先生对此事,任何人皆不使知,只你自己守口如瓶好了。”
翌日,道士于购买食粮护兵及驼队后,去向敦煌,一路细察,确无一人现出异状,只有一辈商人,兜揽生意,说:“千佛洞滞在白人一行,这里我们有很多盐肉,请照顾。”
如是经三日,道士恢复元气。
斯氏在道士三日托钵中,特将讨厌之护兵及驼队差开,自与蒋氏及二心腹的测量技师,细心包装,并叮嘱忠实心腹严守秘密,因系古代贵重品,须特加注意,如是贵重珍宝,在长途中要装载驼背上,故斯氏如此细心监督,包装完工,护兵等尚未回来前,道士特[突]然露脸,斯氏又与蒋氏合商,又以若干马蹄银获得二十包优秀品。
道士以为若装箱,则全部新箱,恐起物[非]议,不料斯氏早有用心,故带空箱而来,决无何麻烦。斯氏一行,即向王道士告别,道士亦感满足,以平静无事之态度,送至千佛洞南端[校者按:应为送至千佛洞北端],送客者,被送者,在相别时,皆希后会有期。

图16 斯坦因的行李车停在敦煌县城一寺庙前
其后在安西探险第四日,斯氏又以随便态度,带了空箱,重现于千佛洞,为西国之学府,又获得二百包赠物。合计观来,是古书籍部二十四箱,美术杂类部五箱,全部二十九箱,这是他们战利品之总目。
斯氏在将以战利品送达伦敦大英博物馆之前,心中总觉不安,而失去此许多宝物之王道士,反觉事属平常,此真可谓不可思议。
蒋氏立在千佛洞外,对王道士投以飞吻,道士合掌恭送,觉那马上之金袋,真无尽宝藏。
七
主人谈至此,令女事务员整备茶具,各饮杯茶,续言:“此二十四箱古书,后经培利奥氏调查,大体有完本三千,破烂本六千,合计约九千,五箱绘画工艺部,有描于绢本或麻布上绘画与绣佛约五百件,工艺品百五十件,此等价值,只合马蹄银四个,每个值十余元,合计约五十元,这一些价值,较任何便宜。”
在斯氏探险终了后十二三年,刻行庞大之五册报告书(Serindia)中,有其大部目录。例如古汉文写经中,有北魏正始元年之《胜鬘义记》等,是西历504年,日本武烈天皇时代,为千佛洞出品中之最古者,唐经等不足珍奇,从六朝至隋代者甚多,有后周保定元年年号之《大般若[经]》,有铭注隋开皇十三年之《大智度论》,就日本言,是推古天皇二年,为纪念初期日本佛教创建难波之四天王等,至于敦煌千佛洞,早已开放教学之花,而佛教大学之盛观,于此得以想象,此千佛洞之古写经中,所为逸经者甚多,曾收入最近完工之《新修大正藏经》中,其数甚多,有从来但知其名,未见实物之珍本,疑经伪经亦不少,这不单为佛典,就道教言,亦属很重要者。此外有唯一拓本大秦景教中国流行碑,(2)是渡列乙(3)聂斯托里创立一种新基督教,唐代传入中国,被称为景教]基督教之一种景教,即景教之汉译经典,还有摩尼教、祆教,即拜火教之教典,四书五经及各方面之古书,因有唐及唐以前者,故对中国之研究,不得不于此一变,更有藏文、梵文、土耳古文及现在称做死语之西藏古代语,从此等研究上,始知东亚之历史上,必要几许之修正。由此意味,千佛洞石室之开放,在文化史的见地上,是极重要之大事件,此非斯氏一人之力,须俟后来培利奥[即伯希和,下同]氏之携来品,两者相合,始得完成。培利奥氏之去敦煌,在斯氏大收获之一年后。
“先生曾言,培利奥氏教授当年[年]龄极轻,究有多少年纪?”

图17 伯希和
“大约三十左右(4),正在盛年,更能笼络王道士,而有大收获,且斯氏对汉文是盲目,故须赖蒋氏之助。培利奥氏,育于印度支那半岛,为该地东洋学院出之教授,曾于清代留学北京,是一少壮的中国学者,自用中国的姓名。”“以培利奥为队长的法国探险队,专属于中亚探险联[盟]之法国部会事业,在多数法国的东洋学者中,起用此年龄仅三十之少壮学者,是非常的拔擢。汉地之探险,如此年轻,亦颇相宜,培利奥之于考古学、文学、言语学,此外之伟伊荣氏长于地图天文博物,诺爱脱氏则长于写真摄影,各自分担专门领域,几费一年的准备,于1906年六月中旬,由巴黎出发,相当于斯氏离印的二个月之后。”

图18 伯希和等人赴新疆游历的札文
“他们组织了七十四头大驼队,越过葱岭(Pamir),取道天山南路,向库车前进,英国探险家成向北对峙之形。”
“西域地方,在往古虽非常盛行佛教,然自中古回教得势以来,几乎绝迹,欲寻觅佛教遗迹,非常困难。培利奥氏勇毅非凡,在上休加尔地方滞在一月,获得回教侵略前之多少佛教资料,在托姆休克附近之一遗迹地方,发现小佛像,有雕刻之木片、货币、陶器、木简、神像等,有许多意外之收获,至翌年正月,抵达库车。”
“库车是古之龟兹国,即赫色勒,译经史上有不朽大名的罗什[鸠摩罗什],即此地人,有名之法华经翻译,其原典并非取自梵本,传说是龟兹语重译,其后小乘有部之直系,玄奘所谓都货罗国之佛徒,奋然兴起,试于东方布教,在这龟兹,以大设计建立约一百个洞窟伽蓝,极轮奂之美,以此为中心,向东西活动,故在五世纪后,得发牵小乘有部之猛威,因此观其壁画,第一引人注目者,是西欧风之阴影法,女子之颜貌、衣饰,均有西欧之风,题材之本生谭,多数属于小乘。
“龟兹千佛洞的绘画与敦煌千佛洞之绘画,手法虽相似,而取材及情绪不同,是任何人所感觉的。敦煌有西藏作风,又有大胆的中国作风,完全不可比较。然龟兹千佛洞中,新描有八十种本生谭,约有二百幅壁画,由此知本生谭之全盛,是小乘佛教之特征。至敦煌之壁画,多净土变,地狱变,尤以观经变曼荼罗等居多,这是教义使然,白莲社之慧远法师,是敦煌出身。慧远在中国避暑有名的庐山,于虎丘上讲经义,即所谓虎丘讲经,顽石点头,是隋代高僧,中国净土教学之最初一人。总之培利奥亦说过,‘库车千佛洞之壁画,被七世纪至九世纪之壁画所蔽。’”
“培利奥于此获得中亚梵语之文书,惜腐蚀已甚,不堪手触,因昔之高昌国,现在之吐鲁蕃[番],已经德国探队一行之搜索,故培利奥氏决向敦煌,因鉴于库车之千佛洞,故更想走向敦煌千佛洞。”
“在迪化[乌鲁木齐]滞留中,照例与当地的大官及王家,酬外交礼仪交际,由构筑王城之端王招宴,是古耳大宴席。由此知沙漠之各町,皆由蒙古及土耳古王居住,端郡王很有新知识,对培利奥之博学钦仰,谈及敦煌,即赠以千佛洞出品有三界寺印之唐经一卷,是八世纪之写经,并谓自己曾二次参诣千佛洞,大约在十年前,住持发掘某灵窟之沙,无意中发见一密封已久之书库,藏有数万卷古写经,取出若干样本,送至兰州总督及各方官吏。官之命令,是命他照旧封存,此唐经即在当时得到,其余的经卷,大体与此仿佛,英探险家到彼后,虽不知其详,据传闻,获得很多古书,然决非书库之全部,当然有所剩留,先生是大方家,请速到彼为是。”
“培利奥始终注意于斯坦因,现听此说,真是晴天霹雳,所幸在库车地方,自己已有相当收获,且听端郡王说来,敦煌书库之容积,相当之大,则斯氏食后所余,亦可想象,斯不能读汉文,他第一回在和阗的发掘,凡出土之汉文,全部赖大英博物馆东洋主任助手,始得有研究发表,则彼于边疆汉地之情状,自能想见,而有极多汉文古写经之千佛洞书库,或许正在等待我,万事必须早临其地,始得明白,而现乐天之法国人之个性。”
“此第二文化侵略者,继续前进,从事吐鲁番、哈密之探险、摄影,于二月之末,抵达敦煌千佛洞,离开第一个文化侵略者之最后露脸于此。大约十一个月之后,是1808年,培利奥在营幕中,从有三界寺之古写经,研究其纸质、笔法、变成自己脑中学识,住持王道士如例正向漠邑托钵中,因二个月后,即到每年大祭之期,故努力募化,且据说道力已进,有请去治病祈祷者,盖王道士已成该地名物。”
八
欲人不知,除非不为,去春彼等所做极秘书之事,敦煌附近漠邑,已无地不知。道士一路托钵,听得秘窟走漏,非常恐怖,所幸对彼尚无恶评,故谓以破烂物向白人卖得高价,将此莫大费用,修理千佛洞寺观,是道士好手腕。
其实道士并不将全部马蹄银用之修理,其中若干仍埋床下,道士自与斯氏及蒋氏交接后,觉对无知本地人,极易对付,且所谋易于成功,更觉自己高贵,人来请之祈祷者,往往有不可思议的灵验,所以最初虽感恐怖,现已安然无事了。
道士既得银又获好评,商业繁昌,一年之内,寺观一新面目,如此功德,来世必有好果,白人三藏,临别亦云,不知能否与春天一同来临,现已近一年,等待之心非常焦急。
当道士走到敦煌时,白人之一队已于三四日前抵达千佛洞,这是等待的贵客,故急急跑向莫高窟,听人说是前次之三藏,但好象另是一人,不过特来千佛洞,当然有所为。
培利奥有兴而来,适逢道士外出,不得其门,一时非常懊丧,然结局变成幸事,从留守喇嘛,听到去年斯氏情形,培利奥得以决定战策,且趁此好机,得从事摄影,从千佛洞南首之洞窟,顺次记以号数,最后之灵窟,是四百四十三号。培利奥命助手诺伟脱(5)氏,注意干片而总动员,将全部灵窟面目,纳诸照相机中,这一大工作,自信他日发行此庞大壁画集,必成惊倒世界学坛。
道士先开自己庵室,确见无异状,安置托钵所得布施金,走向北方佛岩,与从事调查之培利奥酬酢。生有胡须的培利奥,伸出大手,握住道士之手,鸢色眼中,露出柔和微笑,最堪惊异说得一口好北京话:
“正盼望大和尚的归来。”
同时很殷勤拿出中国风的名片“伯希和”,并不威压,亦不卑下,以自然态度,使对手信服。道士虽不识“伯希和”三字,然对佛国[法国]的佛字还记得,也许他就是三藏法师,乃并肩步向庵室,途中道至营幕,取出带来土产三包,一包是香敬马蹄银,一包是罐头食品,一包是可以裁作法衣的丝织品,以赠道士,盖培久居北京,深得中国人心理,故能又[有]此细心准备。
“我早知道大人为何到此,因为玄奘三藏已在梦中告我,所以急急从沙[漠]中回来,从速引导大人至石室如何。”
道士自夸其神通,从怀中取出锁匙,并催促培氏,指着礼拜之“西游记”壁画说:“大人也许是三藏法师弟子。”
培氏点头说:“是的,不过我是‘东游记’,所惜没有悟空、八戒等作伴,所以没有《西游记》一般有趣。”
此法国三藏,有异于英国三藏,不独能自在说中国话,且详知《西游记》,道士很高兴。
其次指示自己新修装金安置老子像之石窟。老子坐在张开羽翼的凤凰上,下有一群仙人,培氏敬上准备的线香,慕虔礼拜,这些都合道士心理。
“来世之事,是释迦佛,今生之事,则全赖之玄玄皇帝太上老仙。”道士如此说,培氏随之感叹。
“此千佛洞已成废寺,幸有大和尚之力,乃得恢复旧观。大和尚之功绩,真无边无际,听人道及,为世界之学术,为宗教之本身,曾将很多无用书类,付之英国斯氏三藏之手,这是无上高见,善根至极,我亦希赏赐一些,如能做到,一定奉敬捐款。”
“此真大奇事,去年确曾与英国三藏相晤,此间有谁都不能诵读的呆纸屑,与其腐烂库中,不如送给需要之人,因此获取布施来修理,各方面均以为然,软弱的托钵,到底难能做到现佛菩萨、仙人们,都很美花,寺观亦渐复旧观,真是乐事。”
“愈听大和尚所言,愈觉伟大。大和尚,我无论如何,要比斯氏更加布施,大和尚如能理解,则千佛洞在最近将来必能繁昌。”
这是期待复得大马蹄银,道士自然雀跃。引培氏至石窟书库,开了入口,培氏见山积经卷,非常感动,握道士手道:“自闻贵僧将古写经给与英探险家以来,即拟来此。既到此间,适逢他出。正想书库中不知尚有多少,已运去者不知多少,我之全生命,均在石室遗书分量如何,现在亲眼看见,始得安心。无非是对贵僧之感谢,不料有我想象以上之分量。现在为止,三十年间苦心惨淡于学问,到此始得有所作为,伯希和到今日才是真的诞生,对世界学术界之贡献,就在不久的将来。住持,我可以遵照尊意捐施,只要除了归国旅费,可将全部马蹄银奉上,只求将全部古书见赐。”
“尊意自应遵办,不过全部则有困难。因为寺中之物是檀越的,当然不能拒绝,然若将全部奉让,则将来如有物议,实无从开口。这点务请原谅。”“原来如此。不过前番贵僧将他送与英国绅士,而将收得代价,从事寺观修理与新建筑,信徒大喜,不以为住持之失当,而钦佩贵僧之手腕,并若置之不顾,依然是堆没沙中,想在不久的将来,完全变成纸屑,也不可知。若能为学术而付我手中,则贵僧是学术界之恩人,寺观之恩人,同时又可为我之恩人,先刻拜见贵僧之守护神玄奘三藏,亦必欢喜。将死物死藏,想贵僧亦不赞成,生则成珍宝,死则为纸屑。”
“全部是不可能的!”
“是的是的,全部二字,是我失言了,理应收回此说。不过研究上必要者,务请见赐。至于全部,只希望一览罢了。”
道士惊异道:“大人都能诵读么?”
培氏苦笑说:“是的,大体也许能诵读的。”
道士手持蜡烛,引导培氏,于是始得手触卷物,见有比端郡王所赠予经更大者,是记有北魏年号之《四分律》。培氏见全体之分量,顿鼓起全体勇气,决心对此古写经挑战,珍藏无限之圣殿,前人未到而得亲自步入,是自己之幸运,并应为世界学术祝福。今天是三月三日上巳节,是很好纪念日。

图19 伯希和在藏经洞中挑选遗书精品
培氏从当日起,即着手调查,置身薄暗之石室,在烛光下,从汉文经卷开始,一时内几阅多卷,区别完残,正是无上的超速度,道士则在旁为助。
培氏倾注全力,于一日十时间,览阅千卷以上。最初道士立在旁侧相助,过了数天,亦不过朝上开门,晚间下锁,有时来窥视,只见烛光灯影,正照培氏横颜凝视,流出翻阅书卷之音,培氏在十余日间,已览万卷以上汉文古书。
最初以为汉文大概是佛典写经,阅后,虽大部分是佛典,此外摩尼教、景教、祆教等珍贵汉译经典及关于道教者,亦有相当数量,更有四书五经与诸子百家珍本,历史、地理、戏曲小说类之唐代俗文学、本草、星占、相法、占卜、算经、葬宅、判梦[风水详梦]等,敦煌户籍、地契等,差不多是涉及百科,其间更有伪经及俗间信仰之书等。二万写经之外,版本如《唐韵》、《金刚经》、《陀罗尼》之明记年代的唐代版刻本,发现颇多,若宋版之一切经,现世以为尊贵的珍宝,培氏在北京曾看见过,今幸得此唐板,至如欧阳询、柳公权之唐拓珍品,更是惊异,不拘何种,均属珍宝中之珍宝,实际从他的中国学问及所研究之资料上看来,都属根本物品,因此不胜感激与感叹。
连日酷使眼球,夜来想早些休养,但一闭眼,就见经卷等在眼底来去,既无正确研究之余暇,有时在所读经卷中,觉有中国文法未纯熟之生硬译风,以此可以想象是新习汉文西域传道僧所译,培氏由此得知佛教之教理,是传来西域而入中国,于纯粹的印度风土,显著加以西域分子,故有歪曲处,同时亦有修正进步之处。
此种想象,若与千佛洞之壁画关联而设想,则古写经中所以多净土教系之经典,壁画所以多净土变图及菩萨象,尤其是观经变相十八地狱,可以证明信者之信仰净土,非印度本来原始佛教之净土思想观念,诚如赛那尔氏之暗示,是受到崇拜太阳之影响。赛氏谓佛传是信仰太阳之变形,培氏亦以为西方极乐净土及无量光佛之思想,是佛教传入西域后吸收拜火教,即中国所谓祆教的要素,并受宗教文学之影响,始得成立大乘体系,此祆教要素之中国的展开,库车的千佛洞虽不甚显明,至吐鲁番而渐具大体,至敦煌千佛洞而明示。培氏对此,殊感兴趣。东西文明之交流,于汉文外若调查所谓蕃语之古书,可以渐渐增其确实性,但蕃语多种多类,实属惊人,且其中混有若干古代死语,故博学如培氏亦无从措手,而但感其神秘与惊异。

图20 敦煌汉藏文写本
此外,西藏文之束板颇多。西藏之高僧法成因护法王拉尔排钦被弟所弑,在灭法杀僧之时,将经负于马背,逃至敦煌,故有其手译本及译经草稿。现在发见《楞伽经》系之禅方面的法成译本,与西藏语相歧者则有西夏文;梵语方面,亦有雅语、俗语,今发见《大乘起信论》、《佛所行赞》之作者马鸣所作戏曲数篇。
其间还有中古之波斯语及地方之方言,例如粟特语及古代于阗语等,印欧语系之龟兹语与睹货罗[今译作吐火罗]语,突厥语及属于此语系之回鹘语、蒙古语,至于若干死语,培氏亦不能判明,共计约有二十种言语,真古代语之宝库,培氏对之,只感自己学识浅薄。此多种多样之言语的杂乱,是当时该地文化之花灿烂竞妍。
自然绢与麻之描写绘画及染织模样,即是此文化交流之鲜明痕迹,印度及西藏之佛画影响,西欧之手法,狩猎文、天马文、忍冬文、唐草模样,以至希腊式之染织,皆因作菩萨像及唐式供养人物之周围与衣服装饰,据云日本法隆寺及正仓院之染织写真几属同此模样,例如正仓院有名的树下美人图之白描,正仓院之“圣语藏”的天平写经,然在此莫高窟藏书前,亦不得不退避三舍。培氏使自己知识总动员,尚未能追随此大穴库,今以完全纯真学徒态度,谦虚从事调查。
如此三星期之忘我研求,约一万五千卷,调查先告一段落,顽健的培氏,已感视衰身倦,往往横卧古写经间,瞑目休养,似木乃伊之静寂。
道士偶来石室,见此情况,大声道:“大人有病么?为何气色很难看?”
培氏摇手道:“住持,因工作告一段落,故暂休息。”
“如此不好,外面正大雪,大人如此,将受风耶。”
培氏起立,见户外雪片如张纱幕,住持帽上肩上堆得雪白,因想起读过之沙漠都市为沙所没之故事:
有一德高和尚,至沙漠都市讲经,奢侈骄慢悖德之市民们皆不愿倾听,真危险之命运,今日哪知明日事,此种大信心何从说起。高僧一言不发,只想为市民祈祷,步入某塔,一心礼诵而入三味。渐从三味醒来,勤行已终,欲思出外,推门不开,似有大力压住,乃步上塔之二层,塔门依然不开,渐登至最高层,推门一望,真不可思议,人马如织之大都市,不知何时已寂无声息埋于沙中,一完成一片沙漠,所残留者,只高塔高僧而已。
培氏觉现在亦毫无声息,所幸降雪而非沙,同时想若能与古书同埋,亦属快事。
九
谈谈说说,不觉夏日之长,渐次天暗,话若中止。则言者听者,俱感乏味。虽无望说得太长,还希听到结果如何。“此间有我弟子从巴黎带来白葡萄酒,不妨少饮一二杯,以增兴趣。”主人一方说,同时取二玻[璃]杯,斟酒劝饮,并命女婢进晚餐,续说培氏事。
“培氏过三星期之学究生活,偶然自觉改入外交官途经,用以商贩手腕。道士因尝过前次马蹄银之味,已失却处女性,自较斯氏交涉为易。培氏想自己虽未预计获取多少,然至少须在斯氏一倍以上,至所费,则虽加一倍,实尚不足一卷之价。又因培氏被称为“中国通”,长于华语,比之斯氏当然容易成功。总之,培氏在欲得功名之外,更为学问及学术界而出此,故呼之谓略[掠]夺或侵略,似觉可怜。”
“结果,归入培氏手者,为四千五百至五千之数,绘画与染织似包括在内,惟不似斯之随便蒐集,而为一一自己过目者。汉文外,更西藏等杂多之语文。最有兴味者,是在此秘室更北二窟,揭十三四世纪西藏式壁画,发见汉文、蒙文、藏文、梵文、西夏文之古经卷,是意外之获。鸣沙石室非常广大,或尚有未经发见者。今且为培氏干杯,彼诞生于五月,适为三十岁之诞辰,获得如许赠物,是如何可喜之事。”
“那又不外是中国式的愚笨作风,也要为君讲的。培氏将所得加以整理,睹了五月大祭礼,从事千佛洞壁画及佛像调查与摄影,所用意于周到之预定次序,约经二个月,在五月二十左右,离开敦煌,而至访古之长安,即今西安,更进龙门石窟。于十月初,出河南郑州,始坐火车,如凯旋将军,意气扬扬重踏北京。收获之大行李,当然运至安全地带公使馆。其得意可想而知。”
三十岁之培氏,血气方盛,将获得一部分一部分研究,一时冲动,思从速向学术界介绍发表。得公使同意,于公使馆区六国饭店,作探险报告,一部分展览,不似斯氏获得后即逃回本国。培氏似忘却道士叮嘱不可在中国内地发表之言。公使馆倒为宣扬国威,且宣传文化,乐于如此。于是向新闻社、通讯社送情报,并向全国外交官及中国学者发请柬,时在北京秋尽冬来之季。
情报及预告,广为宣传,当日来会者有外交官及夫人及令媛,对西域织物均感珍奇,更有正威而临场之北京老学者。中国几经易世革命,文化亦变貌变质,然对所谓古物,只知宋板程度。至唐代之物,读不到版本,即写本亦所未见。故一辈学者,对早被日本保存之唐经,群以为伪物。今所陈列,乃从六朝至隋唐,古色古香,将千数百之梦,现实现出,此又从何说起。从豪奢言,真豪夺之极,数多的佛典,均为当初翻译之优秀品。还有所谓佚经数卷,从前但闻其名,是谁亦未曾见这实物者。例如:《古文尚书》,现在通行者,是唐之卫包改定以来之今字体孔传《尚书》;此间陈列者,是古隶字之本物古文。(6)观者目不暇接,致对伯希和之资识,竞意拍手赞美。此为清末之事,故拖辫发而临场之学者颇多,试思伯希和之得意如何,一辈有骨气之中国老学者,对此无价之宝运往外国,言之齿冷,若清朝之复[覆]灭时亡命日本之罗振玉及端方氏(7)等。

图21 王国维与罗振玉
“当大正初年,不是在京都么?”(8)
“是的,因罗已来日本,后来对日本之敦煌学有极大恩惠。罗先生今见六朝黄麻纸之写经,与端方先生兴奋而发出怒声。”
“罗先生,人类若能长生,自能目见一切。”
“端方先生,诚如公言,伯希和虽少年,却作此可敬之事,此对我人之大学问与以大革命,却是根本资料,都足增我人知识者。”
“罗先生,此乃国辱。中国之珍宝,今被白面红毛人运去,不可耻么?”
“端方先生,虽说可耻,然学问原无国界可言,从发见此根本资料言之,不论谁氏之手,总之是天下之宝,得放其光华。”
“国士如君,亦作此言。学问固无国境,学者当有国籍,若放置不问,是我人耻,是我人责任。”
“那末,如何是好?”
“当与伯希和直接谈判,买回其中一部分如何?”
“此先生救国热情,似可一试。”
伯希和以法人之殷勤与机智,与以谢绝。
“端方先生,我非尽取所有之大欲者,石室中尚残留我所取二倍以上,想先生当知之玄奘取经,马负而来。”

图22 表斯坦因、伯希和敦煌盗宝过程的《国立北平图书馆馆刊》
“伯希和为慰爱国老先生,与以柔软的握手,而以热情谢绝所请,而赠以若干优秀品之写真,若干部印本。在端方先生,则无可奈何,聊胜于无而已。培氏纵在天津南京,展览其收获一部分,然后全部运归巴黎,本人则先去东京,重返北京,为国民图书馆购汉籍三万册,于翌年秋回国。”
“培氏跃而为国民英雄,衣锦归国,其发见与讲演自北京传至欧洲。斯氏大行李,据云亦达大英博物馆,其收集亦属非常。比利时公使李盛铎氏,因此上书中央政府,欧洲之大影响,由此后传返中国,老学者辈坐立不安,大官鸿儒群迫政府命兰州之菘总督[应指松蕃],将石室残留全部送至北京;道士私卖国宝,应处断头之罪。于是中国式之歌剧从此开幕。
再说敦煌千佛洞,对伯希和在北京引起之事,完全不知。已至一年之春之三月,道士正期待第三个三藏之出现,以第一英国三藏,三月来五月去,第二法国三藏亦如是,乱纸经文何足惜,马蹄银至可爱,故视石室如产金卵之母鸡,今若第三三藏出现,更应倍其价值而与一半物品。幸哉,床下瓶中装满白银,寺观已渐增美观,每逢大祭,来此参拜者皆信道士手腕,大加布施,岂非白人三藏之荫庇。三月已过至五月,依然未见三藏光降,思至沙漠托钵,又不安于心,因自留守,而命喇嘛代之托钵,并以待人之态度,出于千佛洞南端石阶上多日,眺望敦煌街道。
某日,前有骑马一人,后有一队约十人,分乘数车,道士急下石级,预备欢迎。及近望,乃恐怖之本国兵队。道士已有不祥预感。立于最前者,为兰州总督署之差役,说明奉命前来搬运全部遗书,并捕私卖国宝与外人之要犯。道士闻之胆碎。但中国自有融通无碍之妙味,能于衣袖下通关节,无非予差役以马蹄银,对兵队亦予利益,尤对敦煌县及将军,更献马蹄银与经卷。对兰州之总督及官吏,亦各赠古写经。现在为止,不值分文之古写经,已成珍奇国宝,任何人均希望到手,并非真重写经,而以可易白银故。”
“经二千余里之长途,万余卷古写经,或入差役怀中,或入官吏手中,并流落散乱,送至北京京师图书馆时,约不过六千卷之数,所谓国贼王道士,已由一无知死刑犯代替,在北京刑场斩决,首级号令狱门者多日。”(9)
所散失者,概属优秀品,结局大部分仍归大官吏及好事学者之手。其他一部分,由骨董商之手,渡海来日,君今所见,皆由此得之。总之,中国确为我们不能了解之妙国。道士所获马蹄银已散去,产生金卵之石室遗书,已被取去,所幸一命尚留,越想越觉不平。在捕捉差役来夜,巧妙笼络兵队,乘深夜黑暗,人皆入睡之际,将一部分古写经,运至其他窟院隐藏,以待三藏之再来。
道士之不可解者,自总督为始,谁亦捨之不顾之古旧破乱纸,为何一跃而成国宝?倘真国宝,则最初发见送去时,即应有特加保存之命,为何十年来由其埋没尘埃,以为无用之物,得以高价卖出,因此而形成国宝之价值,官吏们便争先抢夺,形同豺狼,真令人不可解。
本人将其卖与外国三藏,破乱旧纸因而贵重,然发见者我,保存者我,抬高其价者我,就各方面看来,本人乃故纸之恩人,今则变为国贼,变罪人,甚有断头之危,此又令人不解者。人家一再要买全部,均予拒绝,剩留一半。最初一半已定其价值,此后一半,更又高其价格,岂不妙哉!今不化分文,不发一言,在青龙刀恐嚇下,强夺而去,此应受佛罚者。然受罚者是恩人,岂非不可解。
更不可解者,为取经从遥远而外之外国三藏二人,各取古经回去,极口赞我,不惟为三藏恩人,且为世界学术界大恩人,对中国之学问,是有大功绩者。且举引玄奘取经故事,对取经若作阻碍,将堕地狱,若予援助,得生极乐净土,来世能作长者,又可将马蹄银修寺观,而此已是大功德。积善积德之我,竟受国贼之名,令人如何解释。
更不可思议者,过去之事,元[原]以为梦,而其行开始托钵,但信者态度大变,即请往祈祷者,亦不似前灵验,触处不顺手。马蹄银早已贡献于官吏及兵队袖下,募化又不似从前之易,因此时常想起第一来此之英国三藏,当时若将全部卖予四五十个马蹄银,回归山西故乡,买田置屋,岂不可洒落一世?一边如此想,同时又走向可爱的《西游记》壁画前礼拜,而希望第三三藏之出现,即可将前夜藏匿之写经脱卖。除此以外,其他石室亦或会发现经,因此很细心虔诚巡视各灵窟。

图23 斯坦因由吐鲁番赴焉耆的护票
运至北京之六千卷,若与培氏所取者相较,可谓糟粕,然为数甚多,其间似亦有珍贵,但为时不久,因清室覆灭之纷乱,古经之大部分,又无形消失,此或可说即中国式白昼怪谈之一。
最后为君述日本探险队事。元[原]拟明日言之,今藉此酒,不妨多饮,纵续说了,有朋自远方来,听我讲说,真为幸福。我是病狂者,是酒徒,但自有陶然之乐,请君亦再饮一杯,为日本探险家举杯以祝!
“探险家立花[即橘瑞超],当时不过二十岁,是本愿寺小和尚,象征着新兴日本。派遣此小和尚者为大谷光瑞,大谷光瑞正滞伦敦,衣而怀大志者。以欧洲中亚探险联盟事业,除闻地理学研究外,虽有考古学方面及百分之九十的佛教领域,然从事文化
史方面,对曾经兴隆于亚细亚之宗教与现生人类以大福音者,并无最高信仰,殊或不满,跨着印度、中亚、中国广大地域而不知其数之圣迹,断不可悉委不信之西人手锄。在最浴恩泽、现最信仰并占有佛学最高位置之日本佛徒,当然应参加,就地理的、语言的、民族的方面言,最为适当,最应负此责任,并可深信是报恩行为。光瑞因此率先示范,在明治三十五年即1902(是斯氏第一次向和阗探险获得成绩之翌年),派弟子二人,赴中央亚细亚探险发掘。第二回即派立花及另一人,从北京出发取道蒙古,于乌鲁木齐地方(Urumchi)分道,各各[个个]向泰利姆盆地(Traim)之南侧探险,越一万数千尺克拉珂拉姆(KaraKKorum)高山,南入印度,与法王之一队相合,同赴伦敦。此第二回之开始,是在明治四十一年[1908年],即培氏着手千佛洞之年,当时立花年仅十八,作成世界探险史上之少年纪录。
晋宋齐梁唐代之间,高僧求法而离长安,去者百人而归者十人,后者岂不知前者之难,路远天碧,沙[飞]沙遮目,筋疲力尽,无非说皆唐取经求法僧之困苦艰难,舍命以行。本愿寺和尚,虽考古成绩未能满意,观其亲身求法巡礼,似亦有此旨趣。故光瑞为日本、为佛教具有根本眼目,日本人元[原]不如是,余大为感激而常常感谢之,若无光瑞,则与我人有深切因缘之中央亚细亚,将全被红毛碧眼辈驼蹄蹂躏,青年和尚之登场,真新时代日本人向世界吐气!
今为旅行沙漠中之小和尚,先朗吟唐诗一首(10),再续谈话:
十万里程难多少,沙中弹舌授降龙。
五天到日须全白,日落长安半夜钟。
此乃言玄奘于白龙堆沙漠,念《心经》授龙,危难劳苦,屡涉沙漠,行于天竺长途中,黑发全白。实际说来,旅行沙漠及高山,即在现代亦非寻常之事。
主人瞑目屡吟佳句“日落[长安半夜钟]……”当其余韵未绝,我亦似闻钟声,所谓汽油味,至此已洗尽,而自身几似半透明。
十
立花因斯氏探险,而大为激励与注意,于俄都与从仆化之普斯[通译作“霍·布斯”]相合,渐次出发长途。化之普斯是英国青年,少立花一岁,并在俄都雇一更小一岁之翻译,组成三个少年的探险队,带了大行李,从俄都乘火车轮船,越出俄境,入塔尔巴哈台,由此向新疆省城乌鲁木齐先[前]进,到处迎送之人皆以为奇。

图24 从伦敦出发前的橘瑞超
立花自乌鲁木齐越天山山脉,道出吐鲁番,先探古高昌国之都址,此处经其他探险家几度发掘,然亦非佛徒所能拱手不顾而行之地。
立花于此将行李分为二份,一与化之普斯,令从天山南麓西行至库车,于该处等待,本人则准备骆驼十一头,冰块二千五百磅、面包八百磅,步入罗布沙漠,搜寻楼兰旧址。二人惜别时,化之普斯流泪而别,对主人负托之责,认为自己义务。立花目送身着古[土]耳古式防寒服,骑于马上之化之普斯,及不易屈服之古耳古少年护卫,在飘雪中带行李而行,先由哈密道至鲁克沁,在第一回探险,即作土耳古族王邸之客,受漠色珍味羊肉饭餐应为酬答欢宴,赠以爱马一匹,因获得一笼无核葡萄,由此重骑马背,向土道前进。

图25 橘瑞超由吐鲁番赴焉耆的护票
立花则从南首过罗布泊湖畔,北向步入沙漠中心,更取南向而返,因获得罗布沙漠探险家名誉。楼兰国,自汉之匈奴政策以来,诗中常见。法显出敦煌,经十七日,旅行五百里恐怖的沙漠后,始达鄯善,即楼兰,二百余年后,玄奘三藏由印度归来,从今企尔企思(Cereen),往昔之折摩驼那出发,向东北进行,经一千里而达纳缚波国,即楼兰,此皆有明白记录。距此六百五十年后,则楼兰已埋没沙中,故大旅行者之记述中,已不及楼兰,然从前记之位置言,或距离言,无论如何,当在罗布沙漠之那一方面。
立花由鲁克沁出发南下,越克罗克山脉之秃山,眺望无数冰冻碱湖,而达罗布沙漠之北端。该地湖水,亦概带碱味,栖有野生骆驼,该处或即太古川系遗迹,粘土之小山,如波涛起伏。
过此地带后,有如细筛过的流沙,此亦罗布沙漠,绝无一草一叶一虫,所可笑者,只有自己所作之速写图与磁石[谓指南针],日出于沙没于沙,立花驼背遥瞩,登落沙丘,完全似小舟在大海摇动,时或立于沙丘之上,用望远镜决前进目标,而以为该方面,岂无埋没古代都市可搜索?
如是前进,幸得发见一尚未经人迹之古城址,于此张起天幕,开始发掘,数日后得相当收获。通过枯死森林,发掘废域古村,而渐达罗布泊湖附近小村阿布达拉,此处已第三次来访,蒙村中长老欢迎,赠以冷冻生鱼,皆自湖或河所捕者,饱尝罐头食物及羊肉之立花,觉非常珍美,不知不觉间,于沙漠中度过其二十一岁之元旦。约又一月,从高昌渡罗布沙漠,得几多收获,而步入南山山麓之聚落察哈雷儿,由是向西,不满十日,出车尔成[城],准备万端,向此方最近之库车,渡达克拉马加思大沙漠,而与化之普斯晤面,此立花之预定。当斯氏因南北横断此大沙漠,是从和阗沿珂达思河[今译作喀拉喀什河]而行,或沿开利亚河[今译作克星亚河]北上,在无此河之地域,沙漠真[正]中,只赖磁石而北行,真破天荒举动,为前无古人之捨命冒险。
立花因《大唐西域记》中记有崑仑之南,喜马拉耶[雅]之北,西藏中央,有周围八百里称作无热恼池[今译作阿耨达池]之大池,周围饰有金银琉璃,水清如镜,八地菩萨,化作龙形栖息池中。池畔东面,从银牛口中流出珈恩地斯注入东南培恩珈尔湾;南面从金象之口,流出伊恩达斯河[即信度河],注入西南阿拉皮尔海;西面从琉璃马口,流出阿姆尔河而入西北之阿拉尔海,北面从狮子口,流出达利姆河(11)而入东北之罗布泊,即楼兰海,再潜流地下,现于积石山下,而成黄河之源[以所述,见于《大唐西域记》卷一序论]。自读此神秘记述,感到兴味以来,此达利姆盆地,已变成其久至梦魅之国,现跋涉罗布泊地带,已得偿其几分宿愿,欲纵断此大沙漠,而在秘密国西藏之白地图上,印自己之足迹,并引一不灭朱线,此年来最大诱惑,且异乡同伴,只化之普斯一人,想其对我,必一日三秋之感,而不论如何困难,亦置之不顾。
大体计算,此行须二十五日,故充分准备食粮,燃料及饮用冰块,集合驼队,出发之际,使骆驼饮相当之水,于是出发,一日终了,已觉满目漠漠,似被沙涛所吞。第三日,登高沙丘一望,只见阿尔企思之白银陵线,第四日已消灭于沙平线之彼方,目所见者,只单调骆驼足迹,此外是悬于驼颈之铎音,为是一周、十日、十五日,夜则张天幕而眠,朝则载于驼背,默默登落沙山,向北前进,但希望之破片,完全不见,渐渐深入沙漠中心,已至进退两难之日,正似捲于大洋波涛中,骨髓亦醉于沙中,感觉不安与恐怖,但逃亦无从逃脱,立花断然依赖磁石向前先行,一群则跟随于后驱上沙丘高岭,以为又有所发见,但多次皆失望。最感不幸者,季节近春,赖以活命之冰块,已被暖日融化,预定二十五日,不料第二十日,已全部融尽,骆驼死去一只,其他驼亦渐形衰弱。如此下去,将至全部死尽。然纵有金钱,亦无可奈何,因只得减轻行李,除速进外,别无他法。于是将不重要行李留下,剖割空食粮盒,作成十根箸形小竿,贴以新闻纸,竖立沙上,以作归途目标,至于化之普斯别后之发掘品,照像干片、测量器具等,用绒毡包裹,罐头食物、银钱袋、手枪等与最后之命运有关,亦只得带走,此时情状,真与在此大沙漠西北部遭难九死一生中之海台伊恩氏所著经验相似。
已无一滴之水,咽下面包及肉类时,极感苦痛,初尚有垂[唾]液,后则唇舌干燥,全身皮肤,似树皮一般,咽下食物,更如一针之刺着咽喉,立花无可奈何,仍目望磁石,决向北前进。全部生命,均操其手中。次日又死一驼,土耳古人已有一人落后,此外皆跟随立花进行,偶见柽柳一丛,半埋沙中,业已凋落,干尚活,土人因惮其全力掘井,然绝不见水。立花见此情形,剪枝剥皮,将其水分磨擦皮肤,以防几分干燥,一行人均学之。进行中见沙丘变成粘土,此定为涸竭之河床,渐渐见水溜,群声欢然,不管水之腐败,掬水争饮,不料饮水之人,不久或呕吐或腹泻,倍感痛苦,于是复向左右,搜寻水源,尽皆腐败有毒之水。立花依旧促进,果又见半埋于沙中而有青叶之森林,且有一野羊,因受人声惊动,从森林飞奔出来,既见动物,近处必当有水,且必有人家,一行又现绝处逢生之欢悦,勇气前进,又发见沙上有最近走过人迹,无疑可以遇救。

图26 大谷光瑞
更前进,见有芦苇冻结于冰,知已近泰利姆(Tarim)流域,于此发见牧人,而得救护。预定从南向北踏破大沙漠,居然成功。立花在此最后一瞬间,深信佛天救护。立花急于达到目的,不暇休养,将行[李]留下,请村人之知库车者为导,不分昼夜,出天山南麓,仰望天山之白皑伟容,马首向西,直抵步入库车之道,极思见忠仆化之普斯少年之动静,听其学讲日本语之声。
即幸抵库车,惊悉化之普斯因患天花已死,尸体已运英国总领事馆。立花失望丧胆,悲痛无限,从事善后,将其灵柩运至疏勒(Kasbgal),于彼福音堂举行悲哀葬仪,遗骨纳于英人茔地,并为建墓,本有在库车探险发掘之计划,今得法主之命令,为此突发之悲哀事件,不得不放弃,此立花第二重痛苦。不久又从本国传来法主逝去飞报(12),重重凶报,致不顾身世而痛哭。
立花搜索疏勒附近之遗迹,此处前番斯氏及培氏亦来过,收获殊少,往时佛教全盛期遗物,几绝无所见,而到处为回教寺院,福音堂、天主堂之高塔钟声。他决定了西藏探险,将库车携来之大行李,命人送至和阗等待,另组成一队,来夏之登山期来临之前,从葱岭(Pamir)山坡之遗迹探访,于四月初李花盛放中,向叶尔羌进行。
到处山谷中,听到牧羊之角笛声,桃李竞放红白之花,步山径,涉川流,遥望飞瀑,倾耳鸟鸣,探佛教东渐之迹,与捨命旅行于寂寞沙海相异,真有“溪声广长舌,山色清净身”之趣(13),而感觉愿投入此大自然怀抱,自己仿佛画中人物。他第一回之探险旅行中,从沙车[叶尔羌]过加珈克,越一万九千尺之冰河加拉珂拉姆(KaraKoram),而至印度之加希米尔一事,时常想起,雄心勃勃,胸中描写着“Altynntagh”[即阿乐钦山]与崑仑山脉之征服。于五月中,下达大沙漠最大之町和阗,该大町往往受大沙漠突然卷起黑风之洗礼,于晦暗天日,远闻雷鸣、是禁忌沙漠旅行之晴期,渐次访问大陆的夏季。
十一
立花于和阗滞留二个月中,探访附近之遗迹。此古于阗国,今人口约四五万,为沙漠地带最热闹之町,气候亦较温和,土地富饶,斯氏曾来二次,得大收获,然立花想来,所剩者不过英探险家之面包屑而已。疏勒方面,所以无此收获者,因此处在往昔,印度及西藏直系之大乘教,为曾盛极一时之土地。
建国当时,称瞿萨怛那国,阿育王之一子,所谓转轮大王者,因故成为该地之弃儿,忽从此土地生出乳房,育养此儿。传说瞿萨怛那,即为“地之乳房”意味。又有一说,此婴儿为中国天子拾得,成长后该处虽是太古湖底,由释迦法力使之干燥而为国土,此即瞿萨怛那之故地,与当时由印度东渐之阿育王之一大臣,一同建国于白玉河与黑玉河间之丰饶土地,此亦一种神话而已。
立花对此建国神话,具有兴味,而观察现在居民,自有中印藏系统合成文化,与其他沙漠以土耳古风胜者,确不同。物产丰富,人民比较勤勉,尤以养蚕盛行,生丝与丝织物、玉与麝香,同为该地主要物产,妇人更勤于养蚕纺织,大有日本田舍风味。因此立花与该地各方有力者,五相交结。
佛典中大雄无比之《华严经》,有创作于和阗之说,其地为大乘有缘地。日本天平艺术中四天王武将服装,起源亦似在此。据云,唐初于阗有名之僧乙画家,与唐画以大影响,到日本当然保其余波。惜今和阗已非昔日之盛,立花对之有国之山河在之感。
立花着手准备征服西藏高原,先将采取品及不急之品,作成大行李向敦煌衙门发送,而即向克里雅,作突破西藏高原之旅行,滞在中,结交学者及富豪三十余人,送至白玉产地郊外河畔。
从克里雅(14)沿其河上流,发阿尔钦(AltymmTagh)峻岭[即阿尔金山脉,更向崑仑山系北麓,经人迹未踏之高原,于八月中达敦煌(15)。
【注释】
(1)此所谓“笃信之王”,疑指蒙古郭王爷,前12页所载亚伊达姆王。
(2)敦煌石室未发,现《大秦景教中国流引碑》碑文及拓片。此系误论。
(3)此三字疑是聂斯托里[Nesto—rius]之异译。
(4)培利奥即伯希和,生于1878年,1945年去世。1908年到敦煌,时年30岁。
(5)校者按:“诺伟脱”通译作‘努埃特’”。
(6)此云“古隶字之本物古文”,当是“古隶定之本物古字”。“隶字”当为“隶定”之误。
(7)端方,生于1861年,清末大臣,金石学家。曾任陕西、湖北、湖南巡抚、两江总督。光绪三十一年(1905)受清庭派遣,率团考察欧美及俄国。宣统三年(1911),在四川镇压保路运动时,被哗变新军军官刘怡凤所杀。
(8)此指罗振玉,大正初年(1911),罗振玉避难去日本。
(9)此说得之传闻,无据。
(10)此为唐李洞《送三藏归天园》,见《全唐诗》卷七二三,与此所引略有异。
(11)《大唐西域记》作徒多河,上流为叶尔羌河,下流为塔里木河,终汇入罗布泊。
(12)此处当有脱文。实为法主大谷光瑞之夫人里方筹子去世之噩耗。
(13)东坡尝有句云“谿声便是广长舌,山色清净身”。行禅师以为拖沓,改为“溪声广长舌,山色清净身。”见宋·晓莹《罗湖野录》卷四“程待制”条。
(14)当时的于阗县驻此,在克里雅河西岸。
(15)橘瑞超著《中亚探险》,自云他到达敦煌的时间是1912年1月26日。是日,得与吉川小一郎相会于敦煌。又按:记述到此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