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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中国二十五年:《密勒氏评论报》主编鲍威尔回忆录
1.7.2 36﹒“危险思想”

36﹒“危险思想”

在大桥监狱中,被囚者相互之间不准交谈,也没有任何可供阅读的出版物。他们必须互相紧挨着成排地坐在地板上,便于看守换岗时清点人数,每四个小时换次岗。被囚者还必须低着头坐着,面朝着日本东京的方向,作为对日本昭和天皇臣服的象征。中国人常常因为交谈而遭殃,看守们命令他们站在牢门前,用拳头猛击他们的头部。

我亲眼目睹一位外国人被日本看守饱以老拳,他是俄罗斯人,既不懂英语、日语,也不会说中国话,他遭到毒打的原因,据说是因为语言障碍不能理解日本人的命令。这位俄罗斯人的名字叫切斯诺可夫,是一位年轻的苏联公民,他乘船从海参崴到上海,日本人指控他在上海地区侦探日本军队的行动而犯有间谍罪。

有一次,我收到狱外一位朋友送来的一保暖瓶茶。我刚想喝时,日本看守走过来,要我喝完后把空瓶退还给他。我忙尽我能力猛灌一大口,然后把水瓶传给同室的中国人。当我走到牢房门前把空水瓶递给看守时,这位看守十分狂怒,命令我走向前,靠近平时用来递送伙食,退出空餐具的那个门洞,不料看守走到门洞口,伸手在我脸上重重地掴了一巴掌。

这是仅有的一次,我的肉体直接受到日本看守的打击。可是在其他方面,外国人和中国人常常遭受着一样的恶运,他们被迫膝盖朝前盘坐在身体下。所有人每天都要排队,接受搜身检查,对任何人来说,如发现拥有一根线或一张纸之类的东西,那就意味着一场灾难。一次,当搜查者在狱中找出一把小小的指甲钳时,被囚者无不神色沮丧。这是狱中唯一的一把指甲钳,当看守们转过背去的时候,大家都悄悄地使用它。

当有些人违反了监规,看守们又查不出谁是犯规者时,他们就强迫所有的人用“日本式”坐姿,盘腿坐在自己的脚上,同时必须低下头,面对日本东京方向。于是,这种惩罚变成了著名的“跪姿新秩序”。

我们好几次被强迫盘腿坐在自己的脚上,长达6~8个小时,以至于好几天后都不能走路。

中国被囚者遭看守毒打,几乎成为家常便饭,无日无之。每个夜晚我们都能听到被打者的嚎叫声,说明不知哪个可怜的家伙,为了真实或想象出来的违反狱规的行为而受罚。

有一次,看守们抓住一位正在偷偷抽烟的中国人,他几乎被揍成肉饼,一个多星期不能站立起来。后来,这位中国囚徒又患上了日益严重的脚气病,在一位日本医生给他注射了不知什么药剂后,他很快就死在我们牢房里,我们怀疑注射剂里含有毒药。

另一次,一位中国人被发现身上藏有钱,于是半夜里被拖到走廊上,看守用木棍打他的头和脸。我和躺在我身旁的一位英国人出于好奇,默默地记着数,打到第八十五棍时,这位受害者停止了叫唤,晕倒过去。抑或是死了。看守打过后,先前在他手上有一米长的木棍仅剩下一英尺长,木棍其余的部分都裂成了碎片,散落在四周。看守们在走廊上堆放了一捆棍棒,随手可取,方便至极。这些粗糙的棍棒约1英寸厚,4英寸宽,3英尺长。

在大桥监狱和后来我被关押的江湾监狱里,我发现有一种值得注意的现象,在这两所监狱里分别关押着数量可观的日本人,包括一些被美国和英国公司雇用的年轻职员。日本宪兵试图通过他们得到一些与外国人活动有关的情况。其中一位,就关押在大桥监狱中我所在的牢房里,他的名字叫小野。小野在美商德士古石油公司工作了好些年,并数度乘油轮去得克萨斯州的阿瑟港。他毫不隐瞒他对日本宪兵的憎恨心情,他总是用轻蔑的口吻称他们为“楼上的权势者”。日本宪兵还把不少日本兵投入监狱,他们被指控在值勤时酗酒。

跟这些日本士兵友善相处的中国被囚者告诉我,这些日本士兵遭囚禁的真正原因,是他们不执行前往马来亚战区的命令,那里的战争正在激烈地进行着。后来,在我被带到江湾监狱时,又看见了成百名日本囚徒,他们中有军人,也有平民。这些日本人的罪名都是怀有“危险思想”。

1931年至1932年间,日本人占领中国东北三省时期,一位在日本的外国记者告诉我,在日本本土有总数超过5万人的“怀有危险思想”的政治犯关在监狱里,后来这些囚犯都被强迫参军,往南太平洋地区作战。

我同许多“怀有危险思想”的日本囚徒谈过,发现他们对宪兵的态度比我好不了多少。有一次,一位宪兵军官把一位日本士兵打得昏死过去。这位士兵在我隔壁,遭毒打的原因是他用日语“马鹿”来称呼这位宪兵军官。“马鹿”的意思类同于“混蛋”、“傻子”,是骂人的粗话。

日本宪兵队的组织机构高度机密,在许多方面与德国秘密警察组织盖世太保相似。我想这样说是靠得住的,日本宪兵是集日本军人罪恶之大成者。宪兵们常常夸耀地声称他们甚至可以逮捕日本军队的高级军官,只是我从来没有听说有这样的事发生。在日本本土,宪兵也是日本平民最憎恨、最畏惧的人。

一天晚上,日本宪兵抓来一位年长的英国人,他虚弱得几乎不能站立。宪兵们把他推到我旁边的墙角落,于是我看见他脖颈上长着许多疔疮,痛苦异常,由于缺乏关心和医治,这些疔疮已感染发炎,红肿起来,使得他只能把头歪靠在自己的肩膀上。约在半夜,他的情形变得更糟了,他用肘轻轻地推醒我,问我是否懂得祈祷文。他说他出生在一个信仰天主教的家庭里,但是他不知不觉地放弃了信仰。他说:“我想我大概就要死了。”我们一遍又一遍默诵主的祈祷文。当他渐渐平静下来的时候,他把他的人生经历诉说给我听。他出生在英格兰,年轻时加入英国军队,在印度旁遮普邦服役,时间长达17年。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马背上度过的。退役以后他来了上海,担任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总稽查处(Criminal Investigation Department)处长,退休后办了一家私人侦探所。他的名字叫E.G.克拉克(E.G.Clarke)上尉。他和一位印度妇女结了婚。他们的家在郊区,离监狱有20英里路。他的夫人每天骑一辆自行车,送食品到监狱来。珍珠港事件后,日本鬼子抓了克拉克,指控他犯有“间谍罪”,并将他投入大桥监狱肮脏的牢房里,留在那里面对营养不良和无人过问的处境,以及由此带来的死亡威胁。

我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克拉克上尉为什么会被转押到我们那间牢房。几天后,我被带上楼又一次接受主审官山本中尉审讯时,我告诉他说,克拉克上尉的病情十分严重,除非立即送他去医院接受治疗,要不然就会很快地死在牢里。山本拿手在脖子上比了比,这个手势表示克拉克早就应该被砍头,但是,我的话仍给山本带来了影响。当天很晚的时候,监狱院子里发生了一阵骚动,一辆救护车驶进监狱,把克拉克上尉送进上海市立医院。几个星期后,在我乘坐交换战俘船离开上海前夕,我得知克拉克上尉已经康复了。那天晚上,克拉克上尉把他的毛毯送给了我,这可能是冰冷的牢房里最有价值的物品。

1942年2月26日,几个日本宪兵军官来到大桥监狱宣布了包括我在内的8个外国人名单,把我们带到宪兵司令部。在那里得知,他们将把我们转移到新的监狱去,地址在江湾。我们将受到军事法庭关于间谍指控的审判。8人中有6个英国人,1个俄国人切斯诺可夫,另一个是我。

每个人都刮了胡子,理了头发,然后被一辆敞篷卡车押送到江湾监狱。江湾监狱是一幢造在马路旁的新建筑,靠近被日本军队占用的上海市政府新大楼(2)。这幢监狱由许多单间构成,每一单间约有5英尺宽,10英尺长,门高4英尺。门的底部有一方形的洞,伙食从这个洞递给囚徒。

自地板向上6英尺的地方,有一扇小小的窗户。墙角照例放着一只马桶,每星期拿出去清洗一次,地板是木质的,四周墙上新涂上去的水泥还有些潮湿。由于整幢大楼没有供暖设备,到了晚上,牢房里就显得难以忍受的寒冷。

早晨,我们被从牢房里放出来,穿过院子去盥洗室。盥洗室里每人配备了一把牙刷,但不允许把牙刷带回牢房。牙刷挂在钩子上,每个钩子旁都标着我们各自的日文姓名,尽管我们没人能看懂这些日文名字。第一天过后,牙刷就混乱难辨,我们也因而失去了这项早晨刷牙活动的兴趣,同时,日本人警告我们不能互相交谈,更使我们感到索然无味。

仅仅在这个时候,囚徒们才得以集中在一起。除去盥洗室之外,经过一段时日后,在全副武装的日本看守的监视下,我们可以有一点时间集中在院子里活动。我们仍然不允许阅读任何出版物,也不允许拥有狱外朋友送来的药品。

在大桥监狱时,我已得了痛苦不堪的脚痛病,到了江湾监狱后病情变得更加严重,我猜想这得归因于整个3月份很普通的寒冷气候。此时是上海一年中最寒冷的时节。

我常常抱怨脚痛得不到治疗,要求日本宪兵派医生来检查我的病情,但这几乎没起什么作用。后来我脚肿到比平时粗两倍,转成了青紫色,根本无法穿鞋,也无法走出牢房,这时我的抱怨才算有了一点点反应。

一位英国人也在抱怨他的脚痛病。另一个英国人盖恩德脖颈上长了许多疔疮,头一直无法抬起来。

有一天,那时我尚能和其他人一起到院子里活动,我找了个机会和一位上了年纪的英国人交谈。他非常消沉,确信自己绝无可能活着离开这里。但是他认为我能活着离开这个监狱,求我帮他个忙。他说:“我有个女儿住在上海法租界,我想要你写一封信给澳大利亚的某银行,吩咐他们保管好我的存款,在这次战争结束后,让银行把这些存款转交给我的女儿。”他提到了这笔英镑存款的数目,金额之大令人吃惊。后来,当我把这件事告诉几位年轻记者时,他们纷纷询问这位女士的地址。

江湾监狱的伙食比大桥监狱多少要好一些。大桥监狱只有米饭,这里还多了一碗海带。起先,这碗海带是真正的美味佳肴,但时间一长,我们就腻味透了。

我们的食物,是从10~15英里远的市区运到这里来的,通常送到时已冰冷了。由于我脚肿得无法穿鞋,日本鬼子最后总算派来一位医生,他检查了我的脚,给我注射治疗,每天一针,连续两个星期。但这种治疗并没有减轻病情,我逐渐变得更加虚弱,不再能吃任何东西,仅仅还能喝一点他们偶尔给我的水。一天,我正躺在地板上,通过门下的小方孔看着走廊。走廊约有4英尺宽,我看见对面那扇直对我牢房的门上的小方孔,被小心翼翼地拉开了,一位日本被囚者,也是“危险思想”分子中的一员,向我打了个手势,然后把他的手指放进嘴里。在他那间牢房里约关着50位日本人,他们注意到我已不再能吃伙食。我很快理解了那个日本人的意思,是要我把我的伙食给他吃。从那以后,我就注意看守的行动,每当看守的脚步声走到长廊的转角上时,我就尽力把装有伙食的铝制饭盒推向走廊,那个日本人则飞快地伸出手来,抓住饭盒,弄进他的牢房。当他们吃完后,又找个机会把饭盒扔回走廊这一边来。

由于不准阅读,更不许和其他人窃窃私语,为了排遣时间,我通常做些有头无尾的诗句。

别看我是小日本,

聪明绝顶举世惊。

偷偷潜进珍珠港,

美国军舰都炸沉。

悄悄横渡中国海,

上海香港一锅端。

老英老美睡得香,

被我抓住尚光身。

这诗总是越写越糟,完全不能付印发表,可是在我出狱去新加坡、缅甸、巴达维亚(3)之前,这些诗对帮助我忘记可怕的脚痛病多少起了些作用。每晚,我躺在黑暗之中,狱中死一般的寂静,我静静地听着狱中不知何处的一只老式挂钟,在整点和半点的时候发出的清晰钟声。我和关在巴丹和科雷希多岛的美国人和菲律宾人一样,从没有放弃重返自由的希望,总是憧憬着美国的飞机、战舰飞快地驶来。眼前想象的一幕幕画面有时就像是真的一样。但这一切都不能掩饰这样一个事实,我的身体状况正在迅速地恶化,我开始思考与死有关的事。我的心里一直盘绕着一句祈祷词,祈求神灵保佑我在美国的妻子和孩子,我深知他们正在为我的处境而担忧。如果我能出狱,我一定要写一本真实描述这一切的书。当时,我无法知道我在美国的亲朋好友们,正在竭尽全力争取把我列入交换美日战俘的美方名单中。在我离开大桥监狱前,一位新关进大桥监狱的中国人告诉我,上海传播着一个消息说,我和维克多·基恩因间谍罪已被处死。

一天,一位日本宪兵军官走进我的牢房,一定要我写一封信,说明我的“健康状况良好”。我对这个要求迷惑不解,不知道这是由于瑞士驻上海总领事,代表美国政府,要求前来探望我后产生的结果。日本鬼子拒绝了这个要求。但企图用向瑞士总领事出示我亲笔写的“健康状况良好”的信件,来回避外交上的麻烦问题。想到日本宪兵在理解美式英语上的低能,我写了一封信,用隐蔽的方法暗示我真正的健康状况,但是日本鬼子一定有懂行的顾问,他们六次退还了我的信,最后威胁要给我一点颜色看,除非我按照他们的意思写这封信。在我住进上海市立医院后,瑞士总领事告诉我,由于日本鬼子炮制我的“健康状况良好”的亲笔信用了这么长时间,使他猜测到了我的真正健康状况。

我最后变得如此的虚弱,当一天早晨日本宪兵军官来看我的情况究竟如何时,我仅能喃喃自语地说:“带我去医院……”。一天,当我几乎已失去希望,正准备迎接死神来结束我的痛苦时,我听见牢门口有一阵骚动,当牢门打开时,我的目光穿过走廊,看见两个日本看守抬着一副担架,一位日本医生跟随着他们。医生在我的手臂上打了一针后,说:“你现在去医院。”然后转身就走,由日本看守把我翻进担架。当他们把我从黑暗的监狱大楼里抬出来,走进明媚的阳光下时,我竭尽全力,把头转向阳光的一边。我的心脏由于过于激动,几乎停止跳动。市立医院的救护车停在那里,车门旁站着加德纳医生和我在新闻界的老搭档,《纽约先驱论坛报》的维克多·基恩。加德纳医生和基恩仔细地看着我,好像是在证实他们是否见到了真正的病人——鲍威尔。在上海市立医院,当加德纳医生检查我的身体时,他说我和长期绝食的印度圣雄甘地(4)很相象。我说我的情况比圣雄甘地差得多,我既没有葡萄汁也没有羊奶,而圣雄甘地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