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炸弹与刺刀
1940年初的一个冬夜,在迟归的途中,司机忽然停下车。在法租界一个马路交叉口附近,一群人围聚在一根电灯杆下。随着人群的移动,我看到灯杆脚的街沿上有颗人头。
我想一定出了什么事,便挤进那一群中国人和外国人中,并招呼司机带好车上常备的手电筒跟着我。
司机开亮电筒,忽见灯光中躺着一颗没有躯干的孤零零的头颅,顿时人群中冒出一声尖叫,我也禁不住吓了一大跳。这是个年轻华人的头颅,砍断的颈项中,尚在汩汩淌血,头颅额头上还有汗珠。显然,这颗人头刚刚被砍下。
此刻人群愈聚愈多,其中有身着晚礼服自社交场合或剧场回家的几位男女,大家看到这可怖场面,不由向后退去。我的司机仍在用电筒照着灯杆脚的四周,突然他惊呼一声,指给我看在头颅上方约一英尺高的灯杆上,贴着一张用中文写的布告。司机骂了一声,一边读着,一边慢慢地译成洋泾浜英语。
布告上的标题是“警告诸位编辑”。布告说,那头颅是一名撰写反日反汪伪政府文章的华人记者的,并恐吓道,编辑们倘继续攻击日本人或汪精卫傀儡,将遭同样命运。司机手中的电筒光芒回射到那个日本淫威下的牺牲者。他一边骂着,一边用有限的英语告诉我:“这是《申报》的汪君”。是的,是汪先生,那家主要华文报纸的助理编辑,数周前神秘地失踪了。当时传闻,他被带去了公共租界边缘上那臭名昭著的“极司菲尔路76号”(3),这地方是汪伪特工总部所在地,外面看来是幢老式洋房,围有高墙,装着大铁门,里面配置了包括电刑在内的各种刑具,专门用来逼迫受害者供出亲戚朋友的所在和财宝藏隐之地。其惯用的手法是,把有钱或有影响的人关在76号内,让他们目睹他人受刑的惨状,几天后,只要这些人答应为汪伪政府效力,便释放他们,倘若受害者本人是富翁或有一些富有的亲戚,那么还得交上一大笔钱方能了事。曾任国民政府财政部新闻联络官、毕业于密执安大学的著名记者许建屏(Jabin Hsu),在这魔窟里尝过一个月的铁窗生活,几乎每天都能看到毗邻的院落里有人被处死刑。许君为了获释,不得不交出30万元巨额家产,还答应去伪中央银行供职。后来他对我说,拘捕他的人向他保证,倘一旦出任伪国家银行的官员,马上就可补回失去的财产。
76号内的主要看守叫吴四宝(4),以前是个司机,一度为公共租界工部局总董美国人费信惇开过车。自从居于这第一车夫的地位后,吴便发福发财了,变得倨傲自大,多次敲诈行骗,利用出入工部局车库之便,偷出汽油和轮胎牟利。日本人组织汪精卫傀儡政府后,委派吴四宝掌管“76号”。平时他常在傍晚时分带囚徒出监房散步,往往步至围墙大院内有新筑坟堆的角落时,便驻足了,此时吴就会亲昵地将手臂搭在囚徒的肩上,娓娓讲起参加伪政府或出资帮助这个政府的好处,当然,至于拒绝的话后果会怎样,他就不提了。
尽管如此,中国的报人还是不顾外国租界当时正处于日军的包围之中,他们自身随时随地有被害的危险,仍旧效忠于自己的政府。他们还近乎盲目地坚信英美人有能力守住这公共租界。
形势日趋严重,日本人和汪伪政权加紧了对中国报刊的打击。一天晚上,我正在办公室工作,忽然附近发出一沉闷有力的爆炸声,震得房子摇摇欲坠。原来,跟英文《大陆报》及《密勒氏评论报》相邻的中文《华美晚报》社里,被扔进了一枚炸弹,九个报童和报社苦力被当场炸死。另一次,歹徒从《申报》馆的窗户里扔进6枚手榴弹,炸死了一名印刷工,炸伤数人。《大美晚报》(Shanghai Evening Post and Mercury)(5)报馆前的台阶上也发生过几次爆炸。有颗炸弹甚至被偷偷地塞入印刷机内,幸未造成人员伤亡,破坏也不大。
不过,后来《大美晚报》真正遭受了一次灾难。编辑张君(Samuel H.Chang)在公共租界南京路的一家德国餐馆喝咖啡时,被人从背后开枪击毙。张编辑政治消息灵通,在西籍记者中也颇有名气,平时喜欢在午后喝杯咖啡和吃些三明治。遇难后,凶手未能被捕归案,但捕房发现他的小车曾有人跟踪过,盯梢车主的是受过纳粹训练的汪伪分子唐良礼(Tang Leang-Li),但无法肯定唐就是真正的凶手。
张君生于中国汕头,毕业于美国宾州哈佛福德大学。回国后在三家美商报纸《北华星报》(the North China Star)、《大陆报》和《大美晚报》供职。其妻出身于美国犹他州盐湖城一望族名门。张君遇刺身亡,意味着1842年公共租界成立以来便具有的新闻自由遭到了日本人的践踏,与此有关的各国报界对此深感痛心。此事不由使我想到,日本宪兵的暴行已给人笼罩了一种恐怖:一旦日本战胜,凡在美受过教育的华人势必要遭暗杀或被迫离国。
受害最深的要数《大陆报》的中文部,它的印刷所设在邻近我们报社的一间仓库里,出入时要穿过沿街的一条狭窄小弄堂。一天晚上,6个武装歹徒想突入印刷所,看门人发现后马上关紧大铁门,歹徒不甘被拒之门外,遂进行骚扰,结果引来一名巡捕,拔出手枪对这些歹徒打了几枪。对方不甘示弱马上还击。不久赶来几名巡捕,双方的枪战,便升格为一场小型的战斗。在此附近有家酒吧兼餐馆,店主是个美国人,原是海员,名叫塔格·威尔逊(Tug Wilson),此时,他越过马路想助巡捕一臂之力,结果饮弹而亡,另一名路过的华人也吃着流弹,一命呜呼。还有几个行人受伤,马路两边的玻璃窗经不起子弹的敲击,变得支离破碎。歹徒们一边打枪,一边设法朝他们的车子跑去,驾车逃回“匪巢”。途中,他们又在另一条街上打死了一名前去拦截的巡捕。
1941年7月,汪伪政权开始把打击目标对准美商及其他外商报纸,其喉舌《中华日报》(Central China Daily News)赫然登出在沪新闻记者的“黑名单”,扬言要“驱逐”他们。黑名单上有7名外国记者和8名中国记者,据说唐良礼在制定这份黑名单时,有一名外国记者中的败类帮过他的忙。这个败类在唐那里领取饷金有二三年之久,黑名单公布后,他突然离开上海不知去向。
在这个黑名单上,我名列第一,其次是《大美晚报》发行人C.V.斯塔尔(C.V.Starr)、总编兰德尔·古尔德(Randal Gould),《大陆报》记者兼美国XMHA电台评论员卡罗尔·奥尔科特(Carrol Alcott),一家戏剧刊物的总编兼中文《华美晚报》名誉总编哈尔·P.米尔斯(Hal P.Mils),《申报》律师和注册所有人诺伍德·F.奥尔曼(Norwood F.Alman),《大学快报》(The University Press,该报发行几种华文版)经理、英国人桑德斯·贝茨(Sanders Bates)。名列黑名单第一名的华人,是毕业于密苏里大学新闻学院的吴嘉棠(Woo Kya-tang),他是《大陆报》总编,杰出的中国新闻记者,其妻是他的大学同窗,堪萨斯城的美国姑娘贝蒂·哈特小姐,他们以前是大学同班同学。名单中还有10余名《申报》的编辑和印刷厂人员。
黑名单公布后,工部局捕房立即在各报馆布置警卫,并专门派了一名华人便衣,每天坐守在我办公室外间,晚上护送我回家。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我步行去我已住了好几年的美国总会,我的背部突然被一物击中,估计是根木棍,长约一英尺半,直径二英寸。这一击几乎使我跌倒,我想这大概是从修房时搭建的脚手架上掉下来的吧,可抬头望去却一无所见。我转过身再看那击在我背上,然后弹在墙上,最后沿着我身旁的人行道滚去的东西,发现它外面裹着报纸。我对此物全无戒心,俯身拾起,用手一捏,不禁魂飞魄散,原来它是日军和中国军队常用的一种木柄手榴弹,引爆线已拉出一半,我不知所措,战战兢兢地握在手中,倘若在慌乱中扔下地的话,很可能就会爆炸,这样的手榴弹打在我的肩背上又弹到房子上,却未爆炸,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此时走在熙熙攘攘人行道上的保镖赶了上来,看到我手中的手榴弹后,立即拔出手枪环视着围拢来的人群。我要他去马路口喊巡捕,自己轻轻地把手榴弹放在人行道上,告诫人群别靠拢过来。一会儿,一名巡捕匆匆赶来,听了我讲的这一意外情况后,他似乎毫不思索,拾起手榴弹朝前就走,一直到了中央捕房后,巡捕把手榴弹扔进一只水桶里。后来经检查,这颗手榴弹完全具有爆炸力,投弹人想必太慌张,没能拉足引爆线,故害人未遂。从某些方面看来,投弹的目的似乎只是恐吓我,使我以后不敢在办报中继续攻击日人及其卵翼下的傀儡,但公共租界巡捕房的巡捕们,却不同意这种说法。
这次遇险后几天,有个与日本人及南京汪伪政府有密切关系的人造访我,建议我“卖掉”《密勒氏评论报》,我断然予以拒绝。
日伪在公共租界对新闻界的打击,并不局限于暗杀几个编辑和新闻撰稿人。他们占领了公共租界的虹口地区后,便控制了那里的中国邮政总局。继而立即对持有反对他们观点的报纸实行禁邮。可是尽管邮局里有日籍新闻检查官坐镇,但却吓不倒忠于自己祖国的那些中国邮政人员,他们常在晚上趁日本人外出吃饭,睡觉或酗酒时,打电话通知报纸发行经理立即送报,然后迅速在报袋上加盖伪造的印章,造成这些报纸业经日本人审查认可的假象。有件事可以看出这些邮政人员的巧妙手段。1941年12月6日最后一期《密勒氏评论报》印好后,仅剩几个小时,日本人便要进入公共租界,在此紧张时刻,他们还是成功地把这最后一期报纸运出业已沦陷的上海,发往其它未被占领的广大中国地区。
黑名单上七名属“驱逐”或“暗杀”对象的外国新闻记者中,C.V.斯塔尔,兰德尔·古尔德和卡罗尔·奥尔科特三人不久搭乘最后一班美国轮船回国,因此逃过了珍珠港事件之后日本人的淫威。诺伍德·奥尔曼去了香港,安排装运印刷纸,后不幸被捕,关在斯坦利集中营,最后乘战俘交换船才被遣返。我那在《大陆报》当记者的儿子约翰·Wm·鲍威尔,也搭上最后一班美国船离开了上海。
那么,我为什么要留在上海呢?
这个问题有明确的和不明确的两方面因素,难以讲清。
所谓明确的因素,就是我的中国助手,他们无论在营业部还是在印刷厂工作,都对我忠心耿耿,有些人在我居住上海的整个期间,就从来没有离开过我。即使一些最底层的苦力也是如此,他们睡在报社内,常常冒着生命危险,把邮件送过日军封锁线,要知道,这些日本人对你稍有怀疑,便会亮出刺刀杀人。因此我不能把他们扔下,一旦我离去,日本人就会报复他们。
另外,我本人除了正常的编报工作之外,还兼任无线电通讯社(Press Wireless Inc)秘密电台的台长。当时整个通讯业都在日本人控制之下,包括所有的电报公司,美国的R.C.A.和麦凯(Mackay)电台等。随着形势日趋恶化,我们这一硕果仅存的未经日本人审查的电台就更需要保存下来。我们在日本人的鼻子底下担负着这一似乎无法进行的工作,成功地一直坚持到1941年12月7日上午10时,在日本人发现和没收我们电台之前,把上海沦陷的消息全部拍发出去。
所谓不明确因素,其中之一便是我对上海外侨社会的忠诚。当时,虽然美国国务院和海军派出各种运载工具,撤离了一批“妇女、儿童以及无关紧要”的人员,但大多数美国人,包括商人和传教士仍留在上海。另有较少一部分人,认为自己素来和日本人和睦相处,不会受到侵害,所以也留了下来。有个人自夸道,他款待过许多日本军官,日本人肯定不会找他麻烦,还说正由于他留下不走,日本人给了他一笔可观的居留费(在珍珠港事件之前)。还有一些人则完全投靠了日本人,为他们效劳,其中就有新闻记者。一个外国记者担任了日本电台的播音员和评论员,攻讦他的原来几个同事“反对日本人,是奸细”。另有一些英美新闻记者,继续留在美商《大美晚报》和英商《上海泰晤士报》(Shanghai Times)工作,当时这两家报纸已被日本人接收,由日本人编辑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