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我与《芝加哥论坛报》
1937年12月17日,是“潘纳号”的生还者抵达上海的一天,同时,出于某种原因,也是《芝加哥论坛报》(Chicago Tribune)驻上海办事处值得纪念的一天。上海办事处的原址是很神气的,一块大铜牌悬挂在门口,上面刻着“世界上最伟大的报纸”几个字。铜牌悬挂了多年,经过风吹雨打日晒,再加上办事处工役每天擦拭,所以,那一层黄铜几乎都被磨穿了。
在居留远东的整个期间,除了在上海编辑我自己的《密勒氏评论报》外,我还兼任一些著名的英美报纸和通讯社的特派记者或通讯员。在这些报纸中,我工作得时间较长的,一份是英国著名的自由主义色彩的报纸《曼彻斯特卫报》(Manchester Guardian),另一份是伦敦出版的英国工党的机关报《每日先驱报》(Daily Herald),还有,就是美国著名的、为孤立主义者撑腰的《芝加哥论坛报》。《芝加哥论坛报》属于麦考密克(Robert R.Mccormick)上校所有。另外,我有时还同《纽约先驱论坛报》(New York Herald Tribune)以及美联社的特派记者合作,协助他们采访一些重大的新闻。因为有时会同时发生两件重要新闻,他们分身乏术,不得不请我代为帮忙。
不过,曾经有好几年时间,我同时为《芝加哥论坛报》和《曼彻斯特卫报》两家报纸工作。这一情形,引起了一位同行好友的惊叹,他说始终弄不懂我怎么能够替两家立场迥异、政策完全对立的报纸同时采写错综复杂的中国新闻?我说,在撰写新闻稿时,我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两家报纸的政策和立场,但我总是尽我最大的努力,去获得那些最基本、最重要的素材,然后让编辑先生们去决定采用与否。我从未因为要同这两家报纸的政策相符合,而修改过我自己的新闻稿。不过,这两家报社的编辑们倒是偶尔会在社论版撰文与我辩论。
早在1917年我第一次到北京采访,我就同《芝加哥论坛报》有了联系。那时正是日本人第二次向中国政府提出所谓“二十一条”的时候。当时,我收到《芝加哥论坛报》总编辑贝克(Edward S.Beck)的一份电报,要我替他的报纸采访这一新闻。那时我刚到中国不过几个月,而且也从未给报纸写过新闻稿。然而,贝克先生似乎很喜欢我的文笔,除了把我的新闻稿刊登在第一版之外,他还配上了一个通栏大标题。几个星期之后,我收到了一张25美元的支票,并且从此就同《芝加哥论坛报》搭上了关系。除了很少几次的中断,我总共为《芝加哥论坛报》服务了近20年。
最初我还只是兼任,后来就变成《芝加哥论坛报》驻上海的正式特派记者。在中国长期的内战期间,关于1929年的中苏之战,1931年的“九一八”事变,我的苏联之行,以及1937年中日战争爆发后的头几个月,每次我都按时向《芝加哥论坛报》拍发电讯,邮寄特写。由于上海与芝加哥的时差大约有12小时,所以,我必须在夜里干完大部分的工作。结果,我成为外国记者中出名的“夜猫子”。在很长的一段时期内,我每天都要工作到凌晨三四点钟才上床睡觉。如此努力工作了几年,就年资来说,我已经是《芝加哥论坛报》驻外记者中的老资格了。倘若能够再多服务几个月,我就有资格退休,领取养老金了。
但是,我也是《芝加哥论坛报》唯一没有在总社工作过的驻外记者,因此,除了耳闻之外,很少直接接触到报社的政策。偶尔,有报社的同仁路过上海,在同我闲聊的时候,就会告诫我,要我“同上校的关系搞搞好”。吉本斯(Floyd Gibbons)是该报的王牌记者,曾因采访第一次世界大战战地新闻而出尽了风头,为此,他也付出了一只眼睛的代价。吉本斯有好几次到远东来,每次总是在旅馆的酒吧里同我闲聊,劝我多多接近上校,套套近乎。有一次,我俩在沈阳,几杯酒下肚后,吉本斯又旧话重提,告诉我在《论坛报》服务成功的秘诀,“你必须经常写些不入流的‘烂新闻’——不要老是报道‘上流社会’。在芝加哥买《论坛报》看的人,根本不在乎什么美国的远东政策——他们需要的是热门话题,譬如战争啦、土匪啦,如此而已。”后来,我终于明白了,正因为我没有在芝加哥的总社工作过,后果非常严重,我的薪水一直要比那些曾在总社工作过的驻外记者低得多。
1937年12月17日早上,麦考密克上校的私人代表科比宁(Corpening)上尉乘坐泛美航空公司(Pan-American)的“飞剪号”(Clipper)客机,从芝加哥飞抵上海。科比宁上尉带着上校的指令,前来结束《论坛报》设在中国的所有的办事处工作。对于上尉的中国之行以及此行的目的,报社方面早已有电报通知我,至于为何突然采取这样的措施,我则茫然无知。那天早上,科比宁上尉坐在他的床沿上吃早饭,我还是忍不住地脱口而出:
“平心而论,《论坛报》究竟是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关闭在中国的办事处?‘潘纳号’刚刚被炸,中日双方也已交战多日,亚洲正成为真正的世界新闻的热点。”
上尉抬起头看看我,然后,一边继续吃早饭,一边说:“上校认为中国不再是重要新闻的来源地了。他说,中国很快就会被小日本吃掉,因此,《论坛报》若要继续采访有关中国的新闻时,将来要从东京方面入手。”
听他这么一说,我忽然感到两腿有点发软,便不由自主地跌坐在一张椅子上,嘴里只会喃喃地重复着,“现在结束真不是时候!”
当我们正在交谈的时候,一份电报送了进来。收报人是科比宁,发报人是上校,他要科比宁上尉去“采访‘潘纳号’的新闻”。《芝加哥论坛报》这时刚刚收到美联社的电讯,说“潘纳号”的生还者可能就在这一天到达上海。
科比宁上尉把电报递给我,接着说:“你同我一起去采访。”
“我不是被解雇了吗?”我大声地说。
“噢,别管那么多。我是想看看你是怎么采访的”。上尉说。接着,他就同我天南海北地闲扯起来,向我吹嘘说他是《论坛报》社唯一可以随意进入上校房间里的人。
后来,当我们到达“上海市立医院”(Shanghai Country Hospital)去采访“潘纳号”的生还者时,我才发现上尉为什么要我与他同行的原因。我们首先采访了“英美烟草公司”(British-American Tobacco Company)的职员瓦因斯(Frank H.Vines)。瓦因斯是美国弗吉尼亚州罗阿诺克市人,那天他搭乘的是油船“美安号”。随着日本飞机的狂轰滥炸,“美安号”与“潘纳号”相继不光彩地葬身长江,而瓦因斯也因受剧烈震荡后,手臂变得完全麻痹了。采访时,我自然退在一边,让科比宁去大显身手。不料,科比宁却把我推到前面,要我去采访。后来,当我们结束采访,离开医院时,他向我解释说:
“要知道,我可是从来也没有采访过什么人。”
接着,他又告诉我,他只知道如何服侍上校,做上校的私人助理和秘书,从来没有任何新闻工作的经历。
那天晚上,我便又回到《论坛报》的办公室去工作。20多年来,每天在那儿工作到凌晨两三点钟的习惯,一下子似乎很难打破。大约到了午夜时分,科比宁上尉来了,他坐在一台打字机前,不一会儿,在一张电报纸上打了几个字,随手递给我。我已经记不清他打的原文是什么,只记得上面仅仅打了三行字,我瞥了一眼,立刻喊了起来:
“看在上帝的分上,‘潘纳号’的新闻不止值这些!”
他把稿纸收了回去,撕了粉碎,然后说:“你接着写吧,出什么事由我负责。”
于是,我把“潘纳号”的新闻写好,用电报拍了过去。这条新闻后来登在《论坛报》的第一版,但记者的名字却是科比宁上尉。上尉在上海又逗留了几天,同我一起把《论坛报》办事处的工作结束,把大门口的铜牌摘下来。望着办事处那一度显赫的门面,想到20来年的工作,居然会毁于一旦,不禁使人感慨万千。后来,麦考密克上校只是多发给我三个月的薪水。
我听到科比宁上尉的最后消息,已经是几个星期以后的事了。据说,离开上海后,他到了汉口。汉口正是中国政府的临时首都。在那儿,科比宁上尉同中国政府有关机构交涉,要租一列特别火车,“到前线去采访”。中国人拒绝了他。他们从来没有出租过火车。于是,上尉傲慢地对中国人说:“如果需要,《芝加哥论坛报》有能力把整个铁路立刻买下来。”但是,中国人最终使他明白了,从汉口通往南北两个方向的铁路早已被切断,因此,即使他买下六七列火车,也无法到达长约500英里的前线的任何一地。科比宁上尉无可奈何,只好带着他那令人厌恶的神情,离开了中国。
从1937年起,整整四年,直到日本人偷袭珍珠港的那一天的那一小时,《芝加哥论坛报》只有一名特派记者负责采访远东新闻,那就是派驻东京的日本人金平濑场。他出生在火奴鲁鲁,所以在法律上他是美国公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