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观望政策”的结束
1937年的夏天,当日本人开始在华北滋事,但还没有进攻上海时,我搭乘一艘名叫“三北号”的中国小火轮,前往舟山群岛度周末。和我同行的有美国商会的秘书豪斯(James Howes)以及他的儿子。在船上,见到的一切使我们惊诧不已。这艘小火轮本来属于中国一家著名的轮船公司,可是当它驶离港口时,船上却升起了纳粹德国的卐字旗,而且船长也是德国人。后来,德国船长告诉我,这家中国轮船公司在近海航行的所有船只,都被一家德国公司所收购。然而,当轮船开始航行时,我在一边却注意到这位德国船长实际上是无所事事,忙忙碌碌的仍然是一些中国水手以及中国船长。只是当小火轮到达一个港口,或者经过一艘日本军舰旁边时,这位纳粹船长就穿着他那套崭新的制服,从他的舱房中走出来,一本正经地站在甲板上,装装样子,这份差使虽然十分轻松,可是他的待遇却相当优厚。理由嘛,当然是很明显的:中国人已经料到战火早晚会烧到扬子江流域,因此,就用一纸协议,把自己的船只转到一家德国公司的名下,一旦中日交战,日本人决不至于没收悬挂纳粹德国旗帜的船只。小小的“三北号”顺着黄浦江慢慢地驶向吴淞口防波堤,驶向那宽阔而又混浊的长江入海口。一路上,我们看到日军的驱逐舰三三两两地停在黄浦江中,而吴淞口的防波堤外,也泊着六七艘军舰。当我们的小船从军舰旁驶过时,舰上的日本军官就用望远镜仔细地打量着我们。在这样一条狭窄的河流中,日本海军军官的举动,自然引起我们一次次的恐慌。我始终怀疑,这艘假装属于纳粹德国的中国小火轮,在回程时能否抵挡得住来自日本军舰的夹击。
我们在舟山上了岸,舟山是散布在杭州湾一带许多岛屿中最大的岛屿。杭州湾位于上海以南约150英里,宽阔,水浅,是个呈V字形嵌入中国海岸内的海湾。它大约有30英里长,15英里宽,有一个天然良港。早在18世纪中期,中国的皇帝拒绝同外夷做生意时,英国的东印度公司就只好在中国沿海的岛屿上设立贸易基地。在作为贸易基地的众多小岛中,有一个最终成为大英帝国的直辖殖民地,那就是著名的国际贸易和政治中心的香港。另外,便是这个鲜为人知,甚至连地图绘制者都不太清楚的舟山群岛。多年来,舟山一直是个商业和航运业的中心,岛上回荡着英国水手、士兵以及商人的喧嚣声,在每个角落都留下他们的足迹。19世纪中叶,上海被辟为面向英国乃至整个世界的商埠后,舟山才变得无足轻重了。当我踏上它的土地时,舟山只不过稍好于一个静悄悄的渔村而已。
我拿着一封介绍信,去拜访舟山中学的校长。舟山中学是美国基督教浸礼会在舟山倡立的几所学校之一。当校长方教授告诉我,日军的一支驱逐舰队最近曾到过舟山,并且还在港口测量航道时,我一点也不感到意外。但这条消息却是日本人将在上海以南沿海活动的第一个征兆。这次舟山之行使我终生难忘,因为当我在上海被日本人逮捕入狱时,日本宪兵从我的办公室里搜走了我访问舟山的全部资料。
在舟山,方教授带我去看了一处古老的公墓,那儿埋葬着几百名英法两国的水兵和海员。这些墓穴,最早的可以追溯到大英帝国东印度公司盛极一时的18世纪中叶,而绝大多数为人所遗忘的墓穴,埋葬的都是19世纪中叶英法联军侵华时死亡的官兵。
东印度公司所以选择舟山作为它对华中地区贸易的基地,是因为舟山距浙江省的主要城市宁波港很近。另外,当时的宁波还是中国茶叶出口的主要集散中心。由于东印度公司需要中国茶叶的数量很大,所以,运来的鸦片烟在数量上也不得不日益增加,而舟山既可以充当贸易口岸,也是一片最便于向中国内地走私鸦片的乐土。
“宁波”在美国几乎是家喻户晓。大部分中国出口茶叶,都由当时的快速运茶帆船从宁波运到美国,在美国商店里出售,被称作“宁波茶”。同时,宁波也是基督教传教士早期在中国传教的一个中心。当年美国驻宁波的领事人员中,不少人还都是传教士。有一位名叫坎宁安(Cunningham)的领事,也是一身二任,后来死在宁波。他的坟墓至今还在宁波公墓的墓地中,而四周围绕着他的六位太太的墓穴。难怪当他活着的时候,在给国务院的报告中,一大半都是要求增加自己的薪水。可以想象,拿着国务院给的1000美元的年薪,怎么来维持这样一个大家庭呢?除坎宁安之外,美国早年驻宁波的另一位领事哈里斯(Harris)也是位名人,他在美国东印度舰队司令培理(Perry)叩开日本的大门之后(13),就代表美国,同日本签订了美日间第一个通商条约。哈里斯同日本人订立的这个条约,于1858年签字(14)。以后,他就在日本做起教师来,专门给日本人讲授政治经济学。在写给美国国务院的许多报告中,哈里斯对日本的观察有着独到而又有趣的见解。比如,他认为日本老百姓对外国人还算友好,但是“日本的官员,却是世界上最无耻的骗子”。
方教授和我都有预感,日本人不久就会对舟山下手。这一忧虑,后来果然得到证实。我从舟山回到上海不久,就收到方教授的来信。信中说,日本海军已经占领了舟山群岛,他带着太太和孩子仓皇出逃,搭了一艘小舢板,到了宁波。后来,他又写信告诉我,历史居然在舟山重演,日本人现在已把舟山当作一个大规模的走私基地,沿着中国的海岸线,从宁波到广州,全包括在他们的走私网内。不用说,在这种新的贸易中,鸦片烟以及其他日本生产的毒品自然是最大宗的货物。日本海军在舟山群岛建立起他们的基地,使得该岛在被英国人盘踞后100年,又一次沦为外国侵略者进行军事活动的巢穴。
就在这时候,在南京的蒋介石委员长的“观望政策”正受到各方面的责难和嘲笑。而一些反对派为了迁就敌方,公开要求蒋辞职下野,不要过问国家大事。面对国内的纷争和海外的责难,南京政府的头头再也不能拖延下去了。蒋委员长终于在8月1日那天接见《中央日报》的记者,并宣称:“我再次声明,中国决不寻求战争。但和平既然绝望,只有抗战到底。我们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华北的中国军队从北平和天津撤出后,一直退到沿黄河和陇海铁路一带的“最后防线。”于是,日本飞机天天轰炸陇海路沿线。日军向中国军队撤离的区域大规模地运送部队和装备,他们的企图是十分明显的。天津的一所著名高等学府——南开大学,遭到日机轰炸后,被彻底摧毁。日本人声称,南开大学是反日活动的中心。但真正的原因,还是因为日军获悉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苓博士的两个儿子都是中国空军的飞行员。
8月3日,由九艘军舰组成的一支日本舰队,开进了距广州很近的汕头港。日本人提出要当地驻军司令辞职,理由十分简单,说这位长官鼓励当地的码头工人罢工,不为日本轮船装卸货物。为此,南京政府和华南地区的军事长官在南京开会,商讨解决紧张局势的对策。最后,南京政府决定从日本撤走侨民。8月7日,日本政府也下令撤走汉口和长江沿岸各城市以及华南各地的日本侨民。
8月初,日本军方的喉舌《上海日报》一再攻击中国,指责中国政府违反了1932年的上海中立协定,增派了2000名人员,加入上海的“和平维护团。”(Peace Preservation Corps)到了8月9日,日本陆军大臣杉山元(Sugiyama)大将忽然宣称:“必须对中国的不诚实予以惩罚”,因此,日本对华的“不侵犯政策”也必须放弃。
当晚,日本海军的一名军官和一名水兵,在试图闯进上海郊区的虹桥机场时被开枪击毙,而守卫机场的一名中国士兵也被这两名日军先前杀死。然而,日本驻上海的领事冈本(Okamoto)却立即声称这一事件相当“严重”,并已报告东京方面,将采取适当的行动。于是,听到日本兵马上要进攻上海的谣言后,住在上海北部的虹口和闸北地区的中国百姓,立刻大量涌入公共租界和法租界。即使是上海近郊四乡的人,也有不少逃进上海的租界。
上海的局势很快地恶化。日本兵在上海以北10英里处的吴淞口登陆,并开进了上海的虹口区。当中国军队回击日军的侵略时,一场激烈的白刃战就在上海北部展开了。被中国人视为侵略象征的日本战舰“出云号”(Idzumo),这时也出动了,驶进了黄浦江,停泊在上海公共租界的正前方,紧靠着日本领事馆。上海的日本海军当局宣称,由于中国人不断地挑衅,诸如8月9日晚日本海军军官和他的司机被杀事件等等,他们将“被迫采取防卫措施”。同时,还宣布说,如果形势进一步恶化,他们准备采取“任何必要的行动”!
当时的上海市长俞鸿钧曾请求美国和英国出面干预,阻止日本人利用虹口地区作为进攻中国的据点。可是,当英国人要求日方不要把上海卷入中日双方冲突的地区时,日本人竟然称英国人的要求是“明显地难以接受——这是英国人要我们做我们办不到的事”。相反地,日本人把派驻在公共租界的警察,包括英国人在内,全部赶出虹口。日本飞机也开始轰炸杭州、南昌、南京、苏州、镇江以及沪宁铁路。中国方面除了减少沪宁铁路的运输外,还在沿线各城市宣布了戒严,同时,封锁了长江下游的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