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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中国二十五年:《密勒氏评论报》主编鲍威尔回忆录
1.4.2 18﹒苏联、中国与日本之间的微妙关系

18﹒苏联、中国与日本之间的微妙关系

1932年,苏联一度想同美国、中国签订一项互助协定,来共同防止日本在亚洲大陆上的扩张。这个协定设想,如果中、美、苏三国的任何一方遭受日本侵略,其他两国都有义务给予支持。但是,这个拟议中的计划,很少有人知道其中的内情。

当时,正值国联在日内瓦讨论“九一八”事变后的满洲问题,拟议中的协定内容,曾由参加日内瓦会议的中、美、苏三国代表非正式地研讨过。苏联的首席代表是外交部长李维诺夫(Maxim Litvinoff),中国方面的代表有颜惠庆博士、顾维钧博士和郭泰祺博士。

由于美国政府当时尚未同苏联建交,因此,对该项建议反应冷淡。然而,中苏之间经一番讨论后,却取得了两方面的进展。其一是中苏两国政府同意立即恢复邦交(4)。自从1927年以来,因为苏联在中国宣传共产主义,蒋介石政府一直同苏联断绝外交关系。其二是美苏两国代表在日内瓦的非正式会谈,就双方在远东的利益交换了意见,为今后两国的建交铺平了道路。

如果说过去做了什么,现在就不会发生什么事情;或者说过去没做什么,现在引起了严重的后果,这一类的臆测是没有意义的。因此,对于中、美、苏三国之间拟议中的协定能否阻止日本的侵略,恐怕谁也不敢保证。即使签订了协定,并且也遏制了日本的扩张,但对另外一个具有跟日本同样野心的国家,在着手它自己相继而来的冒险行动以前,也只能使它稍感犹豫而已。

有关中、美、苏三国拟议签订协定一事,最早是由老密勒在一篇文章中透露的。密勒的这篇题为《瞭望太平洋》的文章,从未发表过。只是当日内瓦会议召开时,密勒以中国代表团顾问的身份,把文章交给国联大会参考。

事实上,就像前面所说过的,苏联和中国,特别是苏联,在1932年是非常愿意同美国签订一个三边协定,以防止日本的扩张。但是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后,由于苏联在太平洋战争的最初四年采取中立,而这场战争却涉及到苏联当时的盟邦美国、英国和中国,所以益发显示出这样一个三边协定有着极其重大的价值。正因为当时苏联的中立,曾使美国在对日作战中,受到很大的掣肘。因此,到了1945年4月,苏联政府正式通知日本说,一年以后,它将中止日苏间的中立条约。

根据密勒的文章所透露,中、美、苏三国拟议那项协定的目的,正像该协定的前言所说,是为了“保持远东的和平,建立和维护远东以及西太平洋区域政治和经济的稳定。”至于协定的内容,则明确地写着,假如中、美、苏三国的领土,或者三国在协定中所提及区域内的商业和财产利益,以及居住在此一区域范围内的三国公民的政治权益和安全,受到协定外任何强国的侵犯,签约国将立即会商,采取必要的步骤,对上述一切予以保护。

除了规定三国在远东和西太平洋区域内采取共同行动外,该协定还附有三项补充条款,规定三国中的任何一国如果与日本交战,这些条款立即自动生效。补充条款的第一项是有关美苏之间的,规定双方互相尊重对方现有的领土主权,以及同时尊重中国现有的领土主权,但得到中国方面允诺的除外。在对日本的战争获得满意的结束后,日本拥有的领土必须作适当的调整,南库页岛归还苏联。同时,苏联在中国满洲所有的铁路权益,也须再作公平合理的处置。至于日本通过凡尔赛和约所获得的太平洋各岛屿的委托统治权,则划归美国政府所有。而任何有关菲律宾的安排,应该尊重美国和菲律宾政府的意见。最后,对于日本本土的完整,双方同意予以维护,但作为交换条件,日本必须承诺把它的海军力量限制在一个令人满意的范围内。

其次,是有关中美之间的,规定中美两国互相尊重对方的领土和政治独立。美国方面愿意支持中国废除中国境内有损中国主权的所有日本攫取的特殊权益和租界;派遣军事顾问,协助训练中国的陆军和海军;派遣航空和其他军事专家;提供武器弹药、军需品以及财政援助,增强中国抵抗日军侵略的能力。中国则愿意尽一切能力与美国合作,包括允许美国使用中国的海港作为海军基地。同时,中国表示尊重在和平状态下,根据条约分配给美国和苏联的领土。

至于中苏之间,将由两国就相互间各种问题,凡与美国无直接利害关系的,予以公平合理的解决。但两国间所作的一切协定,都不得限制或妨碍美国与中、苏两国所商定的条约权益。

一份关于三国协定的摘要,曾被送往美国国务院、陆军部以及海军部参考,同时还附带说明该协定将使日本军事征服中国,或侵占苏联在远东领土的任何计划归于失败。估计,日本军阀不敢对抗这样的一个三国联合行动。

那么,与远东有着密切关系的英国怎么没有份呢?英国之所以没有纳入这项试验性的协定内,是有两点原因。第一,当时还没有人想到日本人的侵略计划,会包括属于英国殖民地势力范围的西南太平洋各岛屿;第二,当把这项拟议中的协定同大英帝国交换意见时,大英帝国对其中的若干条款提出异议。大英帝国认为,当时国联正在考虑满洲问题,这样一个协定,反而使得国联对日本施加的压力,变为相反的、不利的影响。

在日内瓦,一位苏联代表还主张中国应该承认苏联对外蒙古的主权,并且同意将中东铁路以北的中国领土割让给苏联。这样,就可以使苏联在海参崴获得一个更加便利的出海口,而且在西伯利亚东部、满洲和朝鲜这一块三角地带,可以修筑一个不冻港。至于苏联要求中国割让的北满部分,除了已经有部分苏联移民外,中国居民本来就很少,早就是苏联在满洲的势力范围。

在1932年至1933年之间,苏联的军事活动已经扩展到满洲的北部和西部边界,越过苏联控制下的外蒙古东部和南部,逐渐延伸到受包围的内蒙古。显然,苏联人在满洲的军事活动,已经广泛受到人们的注意。

对于苏联以及侨居在满洲北部的苏联人,日本人毫不掩饰他们的敌视态度。许多居住在中东铁路沿线的苏联犹太人,尽管大部分都已取得苏联公民的身份,却仍被逐一加以挑选,然后遭到日本宪兵队豢养的绑票者的绑架。最臭名昭著的绑架事件发生在约瑟夫·卡斯普(Joseph Kaspe)的儿子西米恩·卡斯普(Simeon Kaspe)身上。老卡斯普在日俄战争时曾任俄国陆军骑兵队的军官,战后就在哈尔滨住了下来,现在是哈尔滨好几家旅馆、电影院和一家珠宝店的老板。他发了财之后,就把自己的孩子都送到巴黎去读书。西米恩是他最小的儿子,在巴黎期间,取得了法国国籍,后来成为一位天才的钢琴演奏家。他曾在东京、上海和马尼拉多次举行过钢琴独奏音乐会,在远东音乐界享有盛誉。1933年,日军占领了北满后,年轻的卡斯普被日本宪兵队豢养的一伙白俄匪徒绑票。这伙匪徒的头目也是一名白俄,名叫拉兹也夫斯基(Radzoyevsky),原是哈尔滨一个所谓“法西斯党俱乐部”的首脑,一向同日本人合作得很好。这次绑票的计划,出诸日本宪兵队的一名秘书兼译员之手,此人名叫中村(Nakamura)。同时,有一名白俄予以协助,名叫马廷诺夫(Martinoff),他与哈尔滨警察局关系密切。年轻的卡斯普遭绑架后,立刻被藏匿在哈尔滨郊外一个秘密地点。另外,老卡斯普收到了一封勒索信,要他支付30万美元的赎金。老卡斯普一边应允愿付较少的赎金,一边又把此事通知了法国驻哈尔滨的总领事。

法国驻哈尔滨的副领事钱伯恩(Chambon)向日本领事馆提出不容置辩的证据,证明日本宪兵队参与这一绑票案的全部行动。这样一来,在日本人的唆使下,哈尔滨的一份白俄法西斯党的报纸便立即开始对法国领事馆的攻击,诬称那位法国副领事是一名“共产党犹太人”。而日本当局一方面尽量拖延答复,另一方面对绑票者仍然按兵不动。倒是绑票者此时慑于案子的复杂性,主动降低了赎金的数目。鉴于以往一些绑票案,受害人家属虽然付出赎金,结果却并未能使人质获释,反而被一再地增加勒索金额,因此,在法国副领事的劝告下,老卡斯普就拒绝支付赎金。于是,白俄绑匪就把西米恩的两只耳朵割下,送给老卡斯普夫妇。后来,年轻的卡斯普在被关押和虐待了95天后,最终仍被绑匪杀害了。

卡斯普的死讯一经传出,整个哈尔滨为之震动,不管是苏俄人、中国人,还是朝鲜人,无不对此感到愤慨,因此,小卡斯普的葬礼规模成为哈尔滨空前盛大的一次。由于这一绑票案受到远东各国报纸特别的注意,日本政府遂在法国政府的压力下,下令逮捕了六名与此案有关的白俄罪犯。

当时,日本人还是刚刚控制哈尔滨地区,所以,中国的司法机构仍在哈尔滨行使职能,而管辖区域又包括中东铁路沿线在内。于是,中国的司法机构遂不顾那份白俄法西斯报纸的攻击和恫吓,受理了此案,并立即判处那六名白俄匪徒四人死刑,两人终身监禁。判决的消息传出后,哈尔滨市民为之欢声雷动。但是,这种高兴很快便成泡影。原来,日本宪兵队队长突然出面干预,不仅逮捕了审判此案的中国法院首席法官,而且还下令将此案的判决暂时搁置。六个月以后,罪犯被交给一个由三名日本法官组成的特别法庭重新审理。于是,六名匪徒的行为被说成“出于爱国的动机”,判决原案撤销,六名白俄予以释放。接着,那份由日本人控制的白俄法西斯俄文报纸在评论这一判决时,把这几个绑票者描绘成个个都是“最忠诚最卓越的俄国公民,真正的爱国主义者。他们不是为了个人的利益而采取行动,而是为了替反共组织广集资金,以便继续他们的反布尔什维克的斗争。”

哈尔滨的两家英国人主办的英文报纸——辛普森(Lenox Simpson)主编的《哈尔滨先驱报》(The Harbin Herald)和弗利特(Hayton Fleet)主编的《哈尔滨观察报》(The Harbin Observer)——对日本法庭的此项判决有所批评,结果是两家报纸都被没收,两位主编都被逐出满洲。

接踵而来的是随着日本的占领,恐怖很快便笼罩着整个满洲。同时,还展开了针对苏联犹太人和中国人的大规模绑票活动。当时,所有的苏联犹太人都被戴上第三国际集体成员的帽子,并被指控有从事共产主义活动的罪名。

不久,由于苏联当局允许一位中国将军和他的部队,携带武器,从满洲“逃亡”到苏联境内,之后,又通过中苏边境回到中国边远的西北地区新疆境内,使得日本人憎恨苏联人的行动变得更加厉害。这位被人广为谈论的传奇人物就是马占山将军。起初,马占山将军曾坚守北满与苏联交界的诺尼河,击退进犯的日军先头部队。后来,因为军火不继,马将军只好率领他的部队,退到沿着黑龙江的兴安岭内。这一带的山区地势险要,日本人无法使用武力进攻马占山的部队,于是,就改用外交手段。日本著名的黑社会头子健次户井原(Kenji Doihara)将军被派到哈尔滨,同马占山展开谈判。经数次谈判后,马占山将军同意“投降”,条件是日本人保证任命他为“满洲国”陆军部长,并给他价值100万美元的金条,来重新装备他的部队。

就在此时,我与一群美国记者正前往北满边境的黑龙江省会所在地齐齐哈尔(5),去采访马占山将军。当时,经过同日军的一番战斗后,马将军已率部越过中东铁路到达哈尔滨以西的地区。

我们从中东铁路线上到齐齐哈尔的交叉点昂昂溪出发,越过一条窄轨铁路,就到了马占山将军的指挥部。这时,正是马将军进一步退入兴安岭的前一个小时。马将军告诉我们,他的最终计划是在黑龙江上游的瑷珲(6)建立他的总部。瑷珲与苏联边境前哨海兰泡(Blagovesh Chensk)隔江相望。

马占山将军的身材并不魁梧,但是,却同大多数中国人不一样,他有着浓密的胡须,蓄至二三英寸长。

因为我们对他的采访只有一个小时,而且我们的问题和他的回答,又须重复地翻译成中文和英文,所以,大家都急着想使采访尽快转入正题。然而,谈话只进行了10来分钟,房间角落里矗立着的那座老式的大自鸣钟就“”、“”、“”地响了起来。响声使得我们不得不中止谈话,于是,大家就都神情紧张地各自看看表。这座大钟装有一个声音宏亮的响铃,还有一套可以发出连续谐音的装置,每到正点,它就自动地连续不停地敲打起来。而此时正是午夜12点。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的谈话只好暂时停止,采访亦告中断,大家只好无可奈何地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静候大自鸣钟的响声自动停下来。好不容易等到钟不响了,我们的采访又进行了几分钟,不料,隔壁房间的大自鸣钟也叮叮地响起来。于是,大家不禁面面相觑,只好再次沉默,直到它敲打完毕。接着,我们梅开三度,又一次开始采访——而这一次,却被临近房间中的第三座大自鸣钟的响声打断。如此这般,我们的采访只好草草收场,因为在这个大宅院中,有六座这样的大自鸣钟,被拨得相互间隔两三分钟敲打报时,因此,响声此起彼落,一直不停。在离开这间房子的时候,我特意走到那座大自鸣钟跟前,想看看它的机械装置。我只看到钟面上有一行英文字母——德国制造。

日本人最终同意了马占山将军的条件,于是,马将军随即前往“满洲国”的首都“新京”(旧称“长春”),接受日本人拨给他的金钱,然后又悄悄地潜回兴安岭他的部队,同日本兵继续作战。日本人恼羞成怒,立刻派出一支大军进入北满,打败了马占山将军的部队。马将军的部队撤走后,日军打扫战场,发现了一具身着将军制服的尸体,旁边还有一匹被打死的蒙古马。这匹蒙古马,很像马占山将军的坐骑。此外,使日本人又惊又喜的是在尸体旁发现了一只鞍囊,里面装的尽是马占山将军签署的文件,还有几根金条,那是日本人给他用来装备部队的金条的一小部分。

日本军方喜出望外,立即派遣一队高级军官,携带这套将军制服以及属于这位中国将领的其他衣物,前往东京,骄傲地呈献给裕仁天皇。健次户井原将军当然也参加了这个呈献仪式。这一切,正好使马占山将军获得了足够的时间,率领他的部队全部渡过黑龙江,撤到对岸苏联境内的海兰泡,然后,再乘火车返回中国新疆省。到了新疆后,马占山将军才向蒋介石委员长发了一份电报,详细报告了此事的来龙去脉。

马占山将军的惊人之举,使得日本人十分尴尬,尤其是日本军方,感到大丢面子,有失皇军的威风。由于已经向裕仁天皇报告了马占山的死讯,现在自然就不能再说皇军犯了一个错误,狡猾的马占山将军耍弄了他们,并且还逃到了苏联。那么,该怎么办呢?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日本军方决定不准日本任何报纸刊载马占山的姓名。而这时,马占山将军实际上正在绥远省同日军作战,只不过日本报纸对此事只字不提罢了。至于那位健次户井原将军,偷鸡不成蚀把米,挨了这么一闷棍后,当然是丢尽了面子。后来,他在黄河一带同中国军队作战时,几乎全军覆没,遂黯然离开陆军,转入日本空军部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