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获 释
在官府和土匪们正式举行“和会”以后,我们才获悉土匪们的要求的全部内容及含义。大概再也没有比这更奇异和戏剧性的“和会”了。俘虏们坐在山上的小庙里,从这里可以遥遥望见双方举行谈判的小村庄,但他们的命运却完全取决于双方代表争来吵去的谈判结果。我和孙明甫经常看见双方代表走出正在举行“和会”的那座简陋平房,去后面的某个地方举行秘密的“会外”会谈,但我们猜不出这一举动是“罢谈”还是别的什么,真令我们坐立不安,等到他们重回屋子里,才长长地嘘一口气。会谈中,每一个土匪头子都提出要一大笔现银,有几位的开价竟高达100万元。但土匪们认为这不是什么赎金,而是对手下喽啰们补发的粮饷,因为这些匪兵先前都在山东的正规部队中服役。另外,他们要求政府收编其手下人,列入政府军编制,并提供他们新的军装。他们还要求获得数万担粮食。
但所有要求中最重要的一条,明显的带有政治色彩,甚至在背后可能有外国人的阴谋,那就是由他们建立一块占有几百平方英里,包括山东、江苏和安徽三省各一部分土地的所谓“中立区”,并由外国人提供国际保证。土匪们划定的这一地区,将陇海铁路和津浦铁路交界枢纽的徐州也包括在内,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土匪们说,他们的兵力已增加到一个师,改编后应驻扎在“中立区”内。同时,他们要求有在“中立区”内课征赋税、开采煤矿和发展交通的权益。我认为,土匪们的这些要求,一定是外面的人帮助他们设计的,决非山中匪寇的能力所能达到。
撇开土匪们自保的因素不谈,在这些特殊要求的后面,其真正动机究竟是什么,始终是一个难以解开的谜团。有人认为,这是日本人为在华盛顿会议后被迫交还山东省给中国一事,对欧美列强的一种报复行为。还有人认为,土匪系受南方政治势力的指使,以此种方式来削弱北京政府的威信。几个月后,美国驻华公使舒尔曼告诉我说,他始终没有搞清这次事件的底蕴,但对北京政府忽然同意赔偿火车上的旅客遭到的损失,特别是被俘外国人在囚禁期间遭到的损失,感到非常的惊讶。
在过去有一个时期,一个列强或几个列强,很可能以这种劫车事件为借口,乘机控制中国的某些领土。23年前,德国为了三名在华传教士的被杀,攫取了山东沿海城市青岛;俄国占据了渤海湾中的大连和旅顺;英国在山东半岛北端的威海卫建立了海军基地。但是德俄两国后来被迫退出,其他与太平洋利益有关的国家,为了协调彼此之间及他们与中国之间的关系,在华盛顿会议上采取了一种新的措施,并付诸实施。各列强包括日本一致同意,放弃他们在中国的势力范围和租借地,保证不干涉中国内政。这次劫车事件就是一个例子。可以相信,土匪们自己是想不出外国租借地这样的主意,他们肯定受到了别人的教唆。很有可能,这是为了考验列强维护《九国公约》的诚意。
土匪和官府双方的谈判,在排除了土匪们荒谬的条件后,终于回到实实在在的问题上,并在同是中国人的精神感召下,互相作出让步。土匪们释放外国人质的条件最后减少到二点:一,政府是否愿意把全部土匪收编为正规军?二,政府是否愿意预支给土匪头子一笔足够的钱,作为这支“新军”官兵六个月的薪饷?在列强压力下的北京政府,愿意接受这二项条件,但表示钱的数量和改编为正规军的土匪人数,要降低到适当的比例。政府后来究竟付了多少钱,收编了多少土匪,始终没有公布过,但双方对这二个问题争论了很长时间,也很激烈。和谈有一个戏剧性的结尾;年轻的匪首孙美瑶在举手宣誓忠于政府后,首先在协议上签字,其他土匪头子也依次照办。接着,政府方面的官员签字和盖印,并要我和孙明甫两人也在协议上签字作证,保证双方信守不渝。
劫车案就这样解决了,但六个月后的一天,孙明甫打电话给我,以极为愤慨的口气说,他刚刚得到消息,山东省长违反了双方订立的协议。他设计诱骗土匪交出枪械,然后命令用机关枪扫射这些解除武装的人,打死600余人,其中包括匪首孙美瑶。尽管大部分外国人赞同山东省长的这一行动,但更精通当时中国“连锁”政治的孙明甫,却认定山东省长此举会引发不良后果,如果以后外国人再遭土匪或反叛军人绑架的话。这一预见不幸而言中,后来不少外国人,主要是传教士,被土匪绑架后,往往因为没有及时送去赎金而丧命。传教士一旦遭绑,教会不愿按照土匪的吩咐送上赎金,他们害怕给土匪赎金后,只会更加鼓舞土匪们的绑架活动。因此,传教士成为山东省长这一行动的主要牺牲品。
山上的外国俘虏们,看着山下村庄里正在进行的谈判,无不寝食不安,眼巴巴地等待着最后的判决。一天很快就要过去,什么消息也没有。可正当俘虏们垂头丧气的时候,一位信使赶到,他带来一纸命令:释放俘虏。“感谢上帝!”大家情不自禁叫出声来。但是且慢,还要耽搁一下,土匪们这时坚持要为每位人质准备一乘轿子,让我们好像外国贵宾似的下山去。因此直到夜色降临,我们才得以起程,等赶到矿场营救大本营时,天色已放白。第二天醒来时,我们正躺在隆隆行驶的火车上,原来官府为我们开通了直达上海的专列。第三天,火车驶抵上海站。上海的所有外国侨民,在劫车事件发生后,一致要求严惩绑匪,现在见我们平安归来,都蜂拥前来车站迎接,连通向车站的马路都为之堵塞。
整整20年以后,爆发了“珍珠港事件”。日本军队侵占上海公共租界,曾经在临城劫车案中被俘的一个美国人和一个英国人,这时又遭到日本人的逮捕,被关进臭名昭著的上海提篮桥监狱,而且是在同一间牢房。当这两位山东土匪的前俘虏,此时此刻重逢于斯,不禁紧紧拥抱在一起,异口同声地大叫:“我喜欢中国土匪,不喜欢日本流氓!”
我,就是那个美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