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谈 判
我们骑骡赶路一整天,除了在一个小山村休息几分钟,喝一杯茶外,一点没有耽搁。最后,我们到达匪区边缘的外面,在向最后一个土匪岗哨道声再见后,便进入了“无人区”。所谓“无人区”,是指敌对双方前哨之间一里左右宽的一片狭长地区。在这里,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但我们平安无事,顺利找到了政府军的岗哨。一个军官查看了我们的信件后,命令放行,让我们继续朝前赶路。这时,天渐渐黑下来,而我们距目的地还有一大段路,当我们愈来愈接近目的地时,我忽然注意到两位土匪同伴开始躲到我的后面,但我坚持要他们走到前头去。前面一处有围墙的大场院,就是煤矿场部和发电厂所在地,工程师和职员宿舍,以及火车站和调车场也在里面。围墙砌得非常厚实,而且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座岗楼,每座岗楼上架着机枪,有哨兵站岗。场院大门,是一扇极为沉重的大铁门,两旁各耸立着一座岗楼。矿场警戒森严的景象,反映了这一带的混乱情况。
离大门还很远,一个哨兵突然向我们喝问口令。同时,道路前方被灯光照耀得如同白昼。我发现在一座岗楼上,安装有功率强劲的探照灯,光亮就是从那里发射出来的。但是我那两位可爱的伙伴,却不像我这样镇定,一惊之下,他们掉转坐骑夺路而逃,一下子窜入道旁的田地里。可我想到山上俘虏们的处境,如果让这两个家伙溜了,连我自己都得重新回去受罪。于是不顾一切紧追在后,岗楼上的探照灯牢牢地瞄着那两个土匪代表,这倒帮了我很大的忙。我一边追赶他们,一边用半生不熟的几句中国话大骂,最后终于截住他们,连拖带拉领他们往回跑。
我们进入场院后,那扇沉重的钢皮大门在我们身后紧紧关上。这时,我才长长地嘘出一口气,感到精疲力尽,差点从骡背上栽下来。从这一刻起,我感到我们获得自由的最大障碍已经被跨越。
一个士兵带我们上了一节火车车厢。美国领事约翰·K.戴维斯,以及英国、法国和意大利领事都在那儿,他们在车厢里有临时办公室和卧室。他们对我们的到来十分激动,特别是看见我带来了两名土匪代表,更有强烈的好奇心。孙明甫和卡尔·克劳首先跑过来欢迎我。欢迎我的人中,还有一位密苏里大学新闻学院的同窗罗易.贝纳特(Roy Bennett),他是我的好朋友,本来是途经上海赴马尼拉《新闻报》工作,但刚到上海,就听说我被绑架了。贝纳特决意在上海呆一段时间,接替我在《密勒氏评论报》的空缺。他打电报给马尼拉《新闻报》的老板卡森·泰勒,请允许他这么做,直到劫车案解决后再去。
“珍珠港事件”爆发后,日本人在菲律宾逮捕了拒绝与他们合作的贝纳特,将他囚禁于马尼拉老西班牙监狱,长达三年时间。当时,我回想起贝纳特曾经给予我的友情,我多么想以同样的方式回报他,而事实上却无法办到,真令我愧疚万分。此是后话。
对于我突然和奇异的出现,我向美国和英国领事先生作了详尽的解释,使他们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向他们介绍了土匪的两位谈判代表。现在他们是我的客人了。大家决定立刻带土匪代表去见山东省长的代表帮办,他的办事处在另外一节车厢里。戴维斯陪着我们一同去,见到帮办后,他正式地为我们作了介绍。帮办以一个政府高级官员的身份,很有排场地会见土匪代表,随后他们进行深谈。我见状退出,溜回车厢里朋友们中间。嘿,总算吃到了一个多月来第一顿真正的饭菜。我们一边吃饭,一边兴高采烈的谈话,不觉天之将晓。上床睡觉之前,有人带我到矿场经理家洗了个澡,这也是一个多月来的第一次。洗澡完毕,我里里外外都换上了贝纳特从上海带来的一套干净衣服。
当我回到官府安排的车厢卧室时,惊讶地发现那个匪首的儿子旺(犠犪狀犵)正在等我。他在这儿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饭,晚饭后,还吃了很多糖果糕点,看上去肚子就要胀破似的。不知为什么,他死活不肯睡在为他准备的床上,坚持要跟我在一起,哪怕睡在我卧室外面走道的地板上也好。
第二天一早,我们开了一个会,参加的人不多,只有戴维斯先生、帮办、孙明甫和我。帮办首先说,他准备与土匪头子直接谈判,地点选择在敌我缓冲区域的一个村子里,双方应派出相等数额的谈判代表和警卫人员。他推荐孙明甫和我也参加谈判,作为双方恪守信誉的见证人。随后,他将写有这些建议的一封信函托土匪代表带回去,并给我一份副本。
我赶回矿场经理家里,去换回我的那套旧衣服,准备上路。我意外地发现贝纳特也在那里,大概要陪我一块回去,谁知细问之下,他竟要代替我前往匪窟,并坚持要我同意。他说,他已与我的家人谈过此事,他们都同意他作为我的替身,顶替我前往匪窟。后来,我费尽口舌,才使贝纳特相信,即使我的家属对我被绑票极端焦虑,我也不得不回到山上去;倘若我不回去,土匪会把这个情况看作我们不守信用。贝纳特见我决意回到山上去,只好接受这个事实,但他相信我再也不会活着回来了。在我和两个土匪代表骑上骡子,通过煤场的大铁门返回山里去的时候,他忍不住哭了。
我们不停地赶路,只在一个村庄里作短暂休息,喝一杯茶,吃几口随身带着的三明治。当一行三人穿过无人区,来到土匪的防区后,那个年少的土匪与我并辔而行。这时,他嘻嘻一笑,撩开身上的衣服,让我看一把装在皮套里的威力很大的手枪,赫然别在他的内衣里面。这一秘密使我大吃一惊,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难道这把枪是他的父亲给他,以备万一我出卖他们时就杀我?或在官府里面有他父亲的密友,这把枪就是送给他父亲的礼物?这件事让我迷惑了好几天,可说是百思不得其解。
我们回到抱犊崮匪窟大本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三更。但是,俘虏们听到我回来的消息,都纷纷起床听我讲谈判情形。我把经过讲了一遍后,大家深受鼓舞,相信这一行动能使我们提早获释。第二天,土匪头目们来到我们的住宿地,向我祝贺此行所获得的成功。他们说他们已同意与官府举行会谈的建议,一俟准备就绪,他们会派我带着他们的答复再赴枣庄。可我一想到又要赶40里的路,就不禁抚摸那被剃须刀般尖锐的骡背磨伤的臀部。谢天谢地(从我的臀部考虑),土匪们在商量了两天以后,才把他们的答复拟好给我,派我再到枣庄去。
这一次一切顺利。但从枣庄车站返回匪窟途中,所见所闻,却值得永久回忆。孙明甫作为官方的调解人,陪伴我一同回到土匪营地。另外,还有好几辆装得沉甸甸的大车,上面装着的东西,看上去像是军用物品。因为装载过多,每辆大车用五六匹骡马拖拉。后来我知道大车里装载着给土匪头子的大量银元,以及给土匪们穿的几千套新军装。这些土匪,现在已被收编为山东省政府军的一部分,这是土匪们在与我们座谈时就提出来过的一项主要条件,由我记在那本小小的笔记本上。只是不知道土匪们还有多少别的要求,在北京中央政府和列强的双重压力下,由山东省长被迫接受,以换取俘虏们的早日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