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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中国二十五年:《密勒氏评论报》主编鲍威尔回忆录
1.3.2.1 (一)遭 劫

(一)遭 劫

1923年5月5日晚,我从南京坐火车去北京,同行的有几位新闻界朋友。我们计划采访刚完成的一项拓荒工程。这项拓荒工程的目的,是为了赈济黄河两岸的灾民,由美国红十字会承担工程拨款。我们所坐的这列“蓝钢皮”火车,内设一、二、三等车厢,是当时中国最好的火车,也是整个远东仅有的一列全钢火车,几个月前才由中国交通部从美国购来。头等车厢内,全是一间一间的软卧,来自不同国度的旅客,有的是在作环球旅行,有的是在中国做生意。

这些头等车厢的乘客,大约来自六七个国家,有美国人、英国人、法国人、意大利人、墨西哥人,以及一个罗马尼亚人和很多中国人。其中不少是妇女和儿童,包括约翰·D.Jr.洛克菲勒(4)的妻妹露西·奥尔德里奇(Lucy Aldrich)小姐。她是已故的罗德岛参议员纳尔逊·奥尔德里奇的女儿。陪同奥小姐旅行的是麦克法登小姐和一位法国女佣舍恩伯格小姐。另外,还有两位美国陆军军官艾伦少校(Major Alen)、平格少校(Major Pinger),他们的妻子和儿女,以及几位法国人和美国商人。来自墨西哥瓜达拉加拉城(Guadalajara)的威利亚夫妇(Mr.and Mrs.Ancera Verea),是一对新婚夫妻,此次到东方来作蜜月旅行。威利亚先生是墨西哥著名实业家。另一位旅客是非常富有的意大利律师穆索(G.D.Musso),他曾在上海公共租界里做事,成为巨富,只是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怎样发的财。他担任上海鸦片烟公会代理律师多年,是墨索里尼的最早支持者之一,并是罗马一家大报的大股东。他的漂亮的女秘书佩瑞丽小姐(Pireli)跟他一道旅行。我后来听说,本来还有一些日本乘客坐火车去北京,可不知为何,火车到达徐州站时,他们便半途下车,乘着夜色神秘离去。

跟我同住一间卧铺的是法国人柏茹比(Berube),他在中国海关关务署工作,这一次去北京,是他在法国参加欧战后,重返中国工作。我先前与他并不熟悉,但我们一谈起最近的欧战和远东地区复杂的政治局势,便有了说不完的共同话题,一直谈到深夜两点钟。

吋值北方的早春,一轮明月高悬天空,极目远眺,可以清楚地看见远方光秃秃的山东山脉。临睡前,我们打开窗户,让温煦的春风吹袭进来,这真是一种美妙的享受。我望着窗外的景色,对柏茹比说,火车现正开经江苏、安徽和山东三省交界处,这里是有名的“土匪窝”。很早以前,此地就是杀人放火的土匪群聚处,他们原先大多是军阀手下的大兵,后来成为散兵游勇,无以为生,就干起了土匪的勾当,如抢劫、绑架和杀人。不过,极少数土匪头子可能是罗宾汉(5)式的人物。

列车进入山东省界内,车速渐渐慢了下来。突然,列车紧急刹车,正在前行的列车一下子停住,令好端端坐着的乘客猝不及防,许多人猛地跌出老远。事出仓促,还未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又听见火车外面响起一片叫喊声,并夹杂着刺耳的枪声。我探出窗外,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我刚把头伸出去,一颗子弹就从头顶上“嗖”地飞过去,差一点要了我的命。于是,赶忙把头缩回车厢里。就在刚探头的一刹那,我看见一帮武装土匪一边呐喊,一边开枪,朝火车冲来。一到车厢跟前,他们纷纷翻窗进入火车,占领了车厢。然后,他们驱赶乘客下车,开始抢劫行李和财物。这时,那个罗马尼亚人拒绝下车,反而抓起一把茶壶朝土匪掷过去,土匪举枪便打,一枪将他打死!没有人再作反抗,我随身携带了一支0.25口径自动手枪,放在旅行袋里,那是上次在华盛顿买的,那位法国人也有一支左轮手枪,但我们明白,比起车上土匪们的装备,这两支手枪根本不顶用,于是乖乖地交了出去。在我们房间里的土匪接过枪,显得十分高兴,破例允许我们穿上衣服和鞋子,至于其他乘客,不论男女,都只穿着贴身内衣被赶下火车,统统站在路基旁列队,听候发落。

一些土匪端着枪对着我们,其余的则在车上继续洗劫,从旅客的行李到邮车中的邮包,无一幸免,甚至连床垫、毛毯都要。我看见一个土匪的口袋里塞满了电灯泡。洗劫完毕,一位年轻的土匪头子下令队伍开拔,后来我才知道他就是鼎鼎大名的匪首孙美瑶。

我们排成单行,沿着一条干枯的峡谷向山里进发,每个人的两旁,都紧跟着两个土匪,一边一个的监视着。火车上的乘客约有200名,但眼下的土匪却有1000多人。

我和法国人柏茹比握了握手,互相保证不管结局如何,都要尽可能待在一起,互相帮助,直到度过这场危机为止。当我们正穿行在崎岖的峡谷小道上时,忽然听见有女子的哭声,寻声赶去,原来是那位法国女佣舍恩伯格小姐。她脚步踉跄,步履艰难,用手捂着肋骨,好像受了伤。我们扶着她走,她用英语夹杂着法语说,她是奥尔德里奇小姐的佣人,现在她的内衣里藏着她主人的钱包,钱包里并不是钱,而是昂贵的珠宝,为了不让土匪瞧出破绽,因而假装受伤的样子,用手捂着那只钱包。因此,她问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她害怕天亮以后,土匪会发现她的秘密。但是我和柏茹比都不愿意承担保护奥尔德里奇小姐珠宝的责任,我劝说女佣不如把钱包扔了,以后说不定有个诚实的农夫会发现它。可她决意保护这些珠宝,即使因此丧命也在所不惜。后来,土匪们在经过的田里捉来几匹驴子,我们请求土匪让出一匹,给舍恩伯格小姐和一位美国军官的小儿子乘坐。土匪们答应了。

天亮后,这个古老的山谷中出现了一个奇异的景观。被俘的乘客们,每人由两名土匪挟持着向前走,约有半里长的队伍逶迤通向山腰。后面,跟随着几乎与前面一样长的土匪队伍,他们个个满头大汗,扛着从火车上抢来的战利品,包括各种行李甚至卧铺床垫,深一脚浅一脚走着。太阳爬上山来,天气开始转暖。当山势愈来愈陡峭时,这些土匪便把抢来的床垫扔在地上,舒舒服服地坐在或睡在上面休息。

每个土匪都抢到一些小玩意儿,像牙刷、牙膏、剃须刀、剃须膏、照相机、胶卷、钢笔、钥匙圈、爽身粉和女用化妆品等等。一名土匪找到一件女人的胸罩,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它围在腰际,利用胸罩上的凹处来装他抢来的小玩意儿。通向山顶的峡谷小径崎岖不平,乱石满地,旅客们因为没有来得及穿鞋,现在只好光着脚赶路,个个疼痛难忍,行走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我和柏茹比穿着鞋,走得较快,很快赶到了队伍前头。风很大,我看见奥尔德里奇小姐骑着一匹没有鞍子的驴,好像很吃力的样子,一方面提防着不要从驴背上摔下来,一方面用手紧按着真丝睡袍,不让风把它吹撩开来。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帮助她。恰巧,我发现一个土匪戴着从火车上抢来的一顶女式宽边草帽,于是上前问他能否借来一用,并顺手指了指骑在驴背上的奥尔德里奇小姐,他明白我的意思后,笑着把草帽递给我。我请奥尔德里奇小姐把草帽戴在头上,可是一会儿,她就把草帽扔了,因为她骑在驴背上,根本不可能戴牢草帽。她更需要的是紧身一些的衣服,而不是什么草帽!

队伍慢慢地向山中进发。突然,后面响起了一阵清脆的枪声,子弹擦着头皮呼啸而过,打在山岩上,又弹了回来。队伍不禁加快了步伐。原来,铁路当局从附近县城调来一些武装,从后面追杀上来,土匪们立即开枪还击。我们这些俘虏则躲在岩石后面,生怕那些飞来飞去的子弹不长眼睛。实际上,两边都是虚张声势,乱打一通,根本伤不着人。

大概在上午10点,我们的队伍终于爬上山顶。山顶上,土匪们构筑了一座简陋的堡垒,有墙垛和枪眼。我们走得精疲力尽,又饥又渴,一到目的地,身子便如同沙子似的瘫倒在空地上。休息过后,我们就从土匪抢来的行李物品中,各自寻找所需的衣物鞋帽和生活用品,喊声不绝,诸如:“嗨,把我的裤子给我!”简直成了交易市场,这倒惹得土匪们乐不可支。有几位绅士将睡袍撕开,给女士们出血的脚底板或扭伤的脚脖子包扎一番。

不过,最奇特紧张的场景,还数法国女佣与她的主人会面,她满怀喜悦地将珠宝归还给女主人。奥尔德里奇小姐谨慎地打量四周的情况,观察了地形,趁着土匪注意别处的当口,忙不迭地把钱包藏在一块大石板下。后来她又从一个土匪头目处借来铅笔,把藏钱包的地方,偷偷地画了一张方位图,然后把图纸折成一小片,塞在自己的鞋尖里。在绑架案结束后,济南府的工作人员专程来到此处,按图索骥找到钱包,完璧归赵。

在我们忙着照料自己的伤痛,并尽量使女士们得到较好的照顾时,土匪头目们正忙着开会。会议一个接一个,给人的强烈印象,是这一次劫车事件虽然考虑周详,一举得逞,但他们对于下一步的行动,却不知道怎样进行下去。他们不时派人下山探听情况,回来后商量讨论,所以会议不断。一天傍晚,我们断了食物和水,又饥又渴地坐在那里,期盼着能吃上一点东西。实际上,在前一天吃过晚饭后,我们就再也没有吃过东西。天渐渐黑下来,门口忽然传来嘈杂的声音,有人拎着篮子和瓦罐进来。篮子里盛满了新鲜鸡蛋,土匪发给每人一个。土匪表演了鸡蛋的吃法,即在蛋的两端凿个小洞,然后用嘴一吸就成了,一滴都不会浪费。瓦罐里装的是水,大家不由的开怀畅饮。

这天下午曾经枪声大作,铁路那边射来的子弹呼啸着打在山岩上。下午5点钟左右,来了一位土匪头目,要我们给地方部队的指挥官写信,警告他们立即停火,否则就枪毙所有的外国俘虏。我们答应了,但提了一个条件,要求释放被俘的妇女和儿童。由于我在这里是唯一的新闻记者,又是外国人,乘客们一致推荐我写这封信。其实,当时在火车上的记者不止我一人,还有英文《大陆报》记者拉里·莱伯斯(Larry Lehrbas),他在土匪劫车时躲在座位下面,并乘着混乱逃脱了。后来,他成为美联社的名记者。离开美联社后,又到麦克阿瑟将军总部担任上校参谋。

信写好后,土匪头目起初准备让一名外国人质带下山去,但他后来改变了主意,派手下的一个喽啰送往官府。这个小喽啰把一块白布,系在一根竹竿上,然后扛着它小心翼翼地走出大门,对着下面使劲摇了几摇,等到对方看见后,才摸下山去。不久,枪声停止了。

天黑了,土匪们开始收拾行装准备转移,并要我们跟着一块走。这时,一位女乘客犹犹豫豫地走过来对我说,她想和我私下谈谈。她带我走到一边,指指一个藏身在两个女乘客后面的女人,请我到土匪那儿说情,为她找一件衣服。这时我才看清,这位女子非常年轻,不到18岁,身穿一件薄薄的汗衫,下面一条紧身黑色绸缎短裤,连膝盖都没遮住。这位姑娘,就是意大利律师穆索的私人秘书佩瑞丽小姐。直到这时候,我们才发现穆索没有在这里,可能他太肥胖了,体重超过300磅,根本就上不了山顶。现在,他的秘书缺少挡寒蔽体的衣服,这真是一个难题,幸好在一个土匪抢来的物品中,找到了一件薄薄的丝质女袍。佩瑞丽小姐穿上衣服后,用没有人听得懂的意大利语向大家表示感谢,自然,人们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夜里,天空突然变得乌云密布,雷鸣电闪,犹如大炮在山峡间轰响,回声传得很远。接着,山中大雨倾盆而下,压得人透不过气来。土匪头目下令出发,没有人敢表示异议,队伍就在大雨中前进。在不停的闪电中,我们沿着那条陡峭的山间小径,步履踉跄地从山的另一面走下来,到达下面的一处山谷,因为山水奔腾而下,谷底的一条河流,已经涨得溢出界堤,变成汪洋泽国。我们就在大水和泥泞中,跌跌撞撞地走了几个小时,最后来到一座村庄外面。黑暗中,仍能看见村中的房子,听见一阵阵狗吠声。土匪带我们走进一处房子,看上去还算结实,地上铺着一排高粱秆子,显得干燥而清洁。在中国北方,高粱是农民的主食(也用来作饲料),犹如南方人吃的稻米,他们把高粱磨成粉,掺上盐和水,在锅中烘烤成大饼,然后包进肉末、蔬菜和辣椒,卷起来就可以吃了,与墨西哥馅饼很相似。但在那天夜里,我们没有吃到这种高粱饼,而是发给每人一碗热茶解渴。衣服淋得湿透,可以绞出水来,但是人们走得精疲力尽,无暇再作事情。于是,纷纷倒头睡下,等到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下午。

我们醒得很突然,房间里一片吵嚷之声,好像又要上路的样子。这时,门口起了一阵骚动,那位意大利律师穆索出现了,但他是躺在一个简陋的担架上,由土匪们抬着走过来。原来,他在爬山时失足跌下山脚,脊椎骨受了伤。

当我们集合完毕,突然发现没有一个女俘虏,人都不知到哪里去了。向一个小土匪打听,他只是一耸肩膀,答了两字:“美瑶。”那意思是说:“我不知道,你们去问孙美瑶吧!”正在这时,我们惊讶地听见有女人的声音,大家定睛一看,原来是墨西哥实业家威利亚先生的新婚妻子,她女扮男装,衣饰考究,混迹于男人们中间。据威利亚太太说,前天晚上,看守女俘虏的土匪们要带走她们,但她死活不肯离开丈夫,在土匪抢来的行李中翻寻到一套男人的衣服换穿上,乍一看就像个男人了。土匪见状,只好允许她与丈夫待在一起。但愿土匪们能够履行自己的诺言,把女俘虏统统释放回去,几天以后,这一猜想得到证实,她们均已平安脱险。这样,还只剩下我们二十几个人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