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前清秀才、基督将军、东北虎
1922年2月6日,华盛顿会议落下帷幕。中国贸易法案获得国会参众两院通过,交由审议委员会评议,在此情况下,我决定尽快返回上海,并对在华盛顿取得的进展甚感满意,因为我成功地完成了一件被认为几乎不可能的事,说服国会颁布一项关于公司企业的联邦法案,以帮助在亚洲从事外贸业务的美国公司。
另外,华盛顿会议对美国在远东的政策,奠定了一个新的发展基础。我认为主要的一点,就是提高了美国在中国的地位。美国通过和平的手段,劝使其他国家赞同美国对华政策的基调,特别是门户开放政策,以及保证中国政治和领土主权的完整。
但是,当我在1922年5月4日,乘坐“S.S.”轮抵达上海时,中国的局势却并不令人鼓舞,受日本支持的东北军阀张作霖和华北军事首领吴佩孚之间的战争,刚刚拉开序幕。由于华盛顿会议唤起了美国人对中国的兴趣,第一次直奉战争的消息,居然上了美国报纸的头版。
为了看看华北的情形究竟如何,我计划赴北京旅行。沿途所见,战争对各地商业的影响似乎不大,铁路运输也十分正常,能表明这场战争正在进行的唯一标志,只是我们的火车经常沿途停靠,让特别军列先行通过。从车窗望出去,农夫仍旧像平常一样,在田野上耕作。我发现,当时控制着华北省份的一些军阀和政客,表面上装作效忠北京政府,实际上只顾增强自己的实力。吴佩孚的总部设在河南洛阳,在基督将军冯玉祥的帮助下,终于击败了张作霖。据说,广东的孙中山博士,曾与张作霖订立同盟,共同对付吴佩孚。但吴佩孚未等孙的支援部队开到,已将张作霖打回东北老家,使孙张同盟于无形中失败。
从1922年到1928年蒋委员长建立南京政府之前,是中国的军阀混战时期。在这一混乱阶段,吴佩孚将军比其他任何人更有可能统一中国,在许多方面,他都是一个能干而有个性的人物。吴总是让访问他的外国人大吃一惊,因为他的面貌,很不同于一般的华北人氏,有一嘴短短的红胡子,长脸高额,鼻相很好。比起别的军阀来,他受的教育要好得多,是得过功名的前清秀才。
吴佩孚的另一个特点是很能喝酒,不管本国的老酒、高粱,还是进口的白兰地,他都来者不拒,酒量似海。有一次,部下们为吴举行寿辰宴会时,基督将军冯玉祥忽然送来了一件礼物。这件礼物又高又大,需要两个人才能把它抬进宴会厅,勤务兵随即打开一看,发现里面包着一只特大瓷瓶;于是,勤务兵把这只大瓷瓶的塞头拔掉,端上吴佩孚就座的桌子。吴佩孚站起来,随手从瓶中舀了一大勺,一边举起来说为送礼的冯将军干杯,一边就势呷了一大口。突然,他停顿了一下,然后一口吐将出来——原来瓷瓶里盛装的是水,不是酒。由于吴佩孚素以豪饮著称,故基督将军的礼物所暗示的这种意思,在军人的礼品中也并未失去。
我最后一次访问吴佩孚将军,是在1926~1927年冬天,这大概也是他最后一次接见外国记者。他时任“讨贼联军”总司令,总部设在汉口。尽管他的头衔大得吓人,其实际地位已岌岌可危,事实上,他是北军抵抗从广东开来的国民革命军的最后一道防线。吴把他的总部设在一座古典式的中国庭院里,我就在那里见到了他,并共进早餐。他似乎比先前喝酒更多,显得精神沮丧,情绪低落。由于部队受到先北伐军出发的受俄国训练的宣传队影响,士气尽失,河南一战已是溃不成军。共产党人也竭尽全力为击败吴佩孚而工作,甚至不惜搞策反活动,以图不战而屈人之兵。等到激烈的武昌战役后,孤注一掷的吴佩孚彻底失败,全线溃退。
我们一边吃着早餐,一边谈着话。他手里还拿着一本已翻得破旧的线装书,乘隙瞄上一眼。我感到好奇,问他这是一本什么书?他笑着说:“《吴越春秋》”(Military Campaigns of the Kingdom Wu),然后补充说:“那个时候没有机关枪,也没有飞机。”
吴佩孚在战败后退出政坛,一直拒绝担任文职,而且从不为个人谋取私利,尽管在过去相当长时间里,他曾是中国最有实力的军人。他一再强调,他只是个军人,不懂政治——这也许能够说明他失败的原因,因为中国的战争,政治因素往往比军事因素更起作用。
至于在1922年大力支持吴将军的冯玉祥将军,则是另一位不同一般的人物。他的部队前进时高喊:“向前,基督的士兵”,后来成为红军八路军的一部分。像现在的红军总司令一样,冯玉祥在苏联受过特别训练,士兵们使用的是俄式步枪,不过其中有一部分产自美国。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美国政府曾卖给或送给沙皇政府一部分武器。
前苏俄的一位时事评论家、托洛斯基的信徒卡尔·拉狄克(Karl Radek),因持不同政见,在斯大林肃反运动中锒铛入狱。为了消磨狱中的时光,他多次向人讲述冯玉祥的轶事,因为他主持过一个革命战略讲习班,冯玉祥就在他的班里听过课。他说,冯玉祥出生在中国北方农村,每次上课,他都正襟危坐,对讨论的题目一般不感兴趣。可是有一次,冯玉祥突然竖起耳朵,开始提问题,原来这堂课上讨论的题目,是关于军队财政和占领区财政问题。这个题目与中国的将军们有很大关系,因为大部分中国的将军,就是依靠自己的各式手段来积聚财富。
冯玉祥在军队中是一步步爬上去的,并在艰苦的军营生活中学到了战争的艺术。后来他深受美国传教士的影响,受洗成为基督教徒。当他任河南督军时,他曾经命令一个师的官兵,全部在黄河中受洗为基督教徒。1924年,他驻防于北京时,与当时北京女青年会(the Peking Y.W.C.A.)的一位女干事结婚(1)。在政治上,冯是一个靠不住的盟友,1924年直奉战争打得火热时,他乘机占领首都北京,使总统曹锟成为阶下之囚,宣统皇帝也被赶出了紫禁城(2)。1911年辛亥革命后,这位末代皇帝一直把紫禁城当作“小朝廷”的所在地。
有一次,我和其他记者一道去拜访冯玉祥将军。《纽约时报》(New York Times)的一位记者自我介绍一番后,说:“冯将军,你长得真高大!”身高6英尺,肩阔腰圆的冯玉祥答道:“是的。你要是砍下我的头,顶在你头上,那么我俩就一样高了。”这位记者听了这话后,吓得几天睡不着觉。
当冯玉祥统率西北军驻防在张家口时,曾延聘了一些美国传教士和大学教授,向他讲授国际政治问题。当然,讲课者不得不在他的营地呆上几天。冯玉祥问他的一位朋友,他请来的这些外国人想吃点什么?这位朋友没有弄明白问话的意思,随口答道:“冰淇淋。”于是,这些外国人除了天天享受冰淇淋外,其他几乎什么也没有吃了。
冯玉祥从俄国归来后,跟北伐军联合对付北方军阀,但是后来他反对蒋委员长,加入其他反叛部队,其中包括汪精卫曾在北京建立所谓“联合政府”。失败后,他退隐林下,但在1931年日本侵略东北后,他重新加入国民政府。
1923年春,我访问过张作霖元帅,至今印象深刻。当时华盛顿会议已经结束,美国国会代表团到亚洲进行穿梭访问,我陪同他们在中国旅行,就在那一次见到了张作霖元帅。
这位东北军事独裁者,在中国人心目中,只是一位出名的“红胡子”。这个名词的起源,可以上溯几个世纪,是中国人对早年从西伯利亚入侵强盗的称呼。后来,凡是活跃在东北的那些无法无天的中外土匪,就统统被称为“红胡子”。外国人另外送给张作霖一个绰号“东北虎”,形容他的大胆妄为和豪放不羁。我一直听见他的这两个绰号,断定他是一位凶狠的、满脸络腮胡子,屁股后插着两支快枪的土匪头子,所以去访问他的时候,心里已经有所准备。因此,当我坐在会客厅里,看见一位矮小、温和、没有胡子的人走进来,有人介绍说这就是张作霖将军时,我不由大吃一惊,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他领我到了隔壁一间屋子,请我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这时,我还是领略到了“东北虎”的名不虚传。就在我坐的沙发背后,有两头高大威猛的东北虎,它们离我很近,虎须拂着我的后脑,令人胆战心惊。原来,这是两头老虎标本,它们面对面站着,虎视眈眈,张牙舞爪,距我的后脑不到6英寸。
我向张将军提问中国国内政治问题。他保证说,他的一切措施都是为了和平;他的兴趣只在于统一中国,当然,如果需要的话,也不惜使用武力;他否认他的决策与日本人有关。
交谈中,我几次提及外界有关他与日本人有染的说法。他告诉我,在1905年日俄战争中,他的确帮助过日本人,那时他作为一位游击队头领,专门袭击俄国人的交通线,而且干得比任何人都更出色,因为他从小就生活在这片白山黑水间。
对张作霖父母的情况,人们知之甚少。一般的说法,他的父亲也是一位红胡子。因此,我笑着问他年轻时在哪里读书?他眨了眨眼睛,通过翻译回答说:“绿林学校。”张作霖将军不失为一位具有幽默感的人。
1922年张作霖被吴佩孚打败后,仍在东北维持着特殊地位,不服从北京政府的管辖,虽然海关、电讯和其他一些机构,可以在他的领地上行使职能。
1926年底,张作霖重回北京,这一次他是来帮助北方各省督军抵抗蒋委员长和北伐军。当时,蒋介石和北伐军已进抵长江流域,建立了南京国民政府。
但是外界盛传张作霖这一举动,是受到日本方面的压力,目的是阻止蒋介石和北伐军控制华北。可是,张作霖断然否认背后有日本的支持,一再声称他并不受制于日本人。在这之前,我在北京再度访问他时,他也反复强调以上的说法。我记得这位东北军阀曾与广东的孙中山博士结成过同盟。
蒋介石的国民军前进到山东时,张作霖为了保存实力,突然把他的部队从北京撤回沈阳。当他的专车路经皇姑屯车站处,忽然发生爆炸,专车被炸得粉碎,张作霖和他的许多随行人员被炸死(3)。皇姑屯车站处于日军控制的南满铁路段上,这一爆炸事件,显然是东北日军所为,其目的是惩罚张作霖擅自撤兵,不肯抵抗国民军。
皇姑屯事件在东京引起严重危机,日本首相为此辞职。在首相的一份官方声明中说,他是“因为他国的一个事件”被迫辞职。
张作霖死后,由他的公子张学良接任主政,立即宣布拥护蒋介石和国民政府。东北各地的主要建筑物上,到处悬挂着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
尽管东北长期处在日本军阀的铁蹄下,张作霖常常不得不奉命行事,但盖棺论定,他无愧为一个爱国的中国人。张作霖把自己的大半财产用于兴办教育。他年轻时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但他在东北亚地区,跟俄国人和日本人玩弄国际政治这副牌时,却是一个精明的牌手,应付裕如,得心应手,始终保持了东北领土的完整。
从我采访华盛顿会议,回到上海后的这一年间,《密勒氏评论报》社内发生了重要的变化。报纸创刊前后,密勒先生负责经管了一段时间,但他现在已正式决定退出报社。我根本没有想到,密勒先生在1917年回纽约后,会在美国一个月又一个月,一年又一年的待下去,不再来上海主持报纸。直到1922年,他返华担任北京政府的顾问。我收购了他在报社的股权,这样我不仅在编辑上,而且在财政上也成为老板了。但是,随着密勒先生的退出,报社的经费来源发生了困难,原先资助《密勒氏评论报》的柯兰先生,这时不肯再掏腰包给我。我只有依靠自己的力量维持下去,幸亏以前与不少中国商号订立过广告合同,要不然真是难以为继。
这样一来,我很想更换报纸的名字,原来报名全称是《密勒氏远东评论报》(Milard’s Review of the Far East),总觉得它过于局限,强调个人。我们试着为报纸起了各种新名,起初一个定为《远东评论周报》(The Weekly Review of the Far East),至1923年6月,又改为《中国评论周报》(The China Weekly Review)。
在为报纸考虑新名称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人称“名字就是一切”,在中国特别适用,一旦叫出名了,就再也不能更改。而且,岂止是名字不能更改,就是字体书法都不能更改。所以开设在中国的外国公司,对于公司名称和商标,无不全力加以保护,因为他们知道,名称稍有变化,顾客的购买欲就会打折扣,后果不堪设想,特别是中文书写的名称。虽然英文名称也会有这种情形,但比起中文名称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中国人不管看什么东西,习惯上都先看中文字,即使有的人英文非常好,也是如此。最后,我们决定原封不动地继承创刊时所用的《密勒氏远东评论报》这一名称的中文简称《密勒氏评论报》,而且连字体也不更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