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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中国二十五年:《密勒氏评论报》主编鲍威尔回忆录
1.2.7 7.流亡上海的白俄

7.流亡上海的白俄

1917年秋,我决定把妻子和小女儿接来上海。我发了一封电报给妻子,并请她带我的妹妹玛格丽特(Margaret)同来。那时,我妹妹尚在密苏里大学新闻学院读书。

当时,我下榻在上海礼查饭店后楼的“统舱”,拥有一间客厅和一个小套间。这里颇类似于一家美国乡村俱乐部,各个房间里都住满了美国年青人,他们有的在领事馆工作,有的在商务参赞处做事,还有的在上海的公司洋行任职,干得都很带劲。

上海当时的卫生设备相当差,没有现代化的抽水马桶,一个高度和直径都在4英尺左右的大瓦缸就是澡盆,我们管它叫“苏州浴缸”,顾名思义,那是距上海约50英里的苏州出产的。每天早晨,佣人似乎要倒进无数桶的水,才能灌满那个苏州浴缸。

一位美国领事馆的办事员,跟我同住礼查饭店的“统舱”。他关照我,出门时要把房门锁好,一再说:“千万锁好你的房间,把钥匙交仆役保管。不然,很可能有人来拜访你。”不久,我就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一天深夜,我从外面回到饭店,推开房门,发现一位穿着日本和服的年轻姑娘,正睡在我床上。我立刻叫来仆役,问他为何允许姑娘睡进我的房间?这时,那姑娘已醒了过来,用蹩脚的洋泾浜英语问我:“您是史密斯先生?”她说她是史密斯先生召来的。我说,我不是史密斯先生。仆役引她下楼而去。第二天早上,我把此事讲给饭店经理莫顿听,他向我保证,这种事情以后不会再发生了。但是,我的朋友们对这件艳闻大为开心,好几天都叫我“史密斯先生”。

正值年末岁首的仲冬时节,我的家眷到了上海。当时我还不知道,由于美国人大量到来,要想在上海找一处有先进卫生设备的公寓,实在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虽然可以租到老式的英国式住宅,但里面没有卫生设备。为难之际,一位朋友告诉我,为了迎候大量涌来的美国人,有建筑商兴造了称为“模范村”的新住宅区。后来我才明白,所谓模范村,只是用廉价建筑材料建造起来的几幢房屋,供外来的美国人租用,建筑商自己标榜它是地地道道的“美国式”。

尽管这些房屋是新造的,可还得小心翼翼伺候它,不然的话,这不太结实的房子,常常使你出足洋相。

有一次我妻子在打电话。要知道,那时的电话机又重又笨,挂在隔邻的那堵墙壁上。她正打着电话,突然哗啦一声,电话机连带着墙壁砖泥,一下子砸倒在地上,墙上露出一个大洞。偏巧隔壁太太也在用电话,于是两位太太隔着这个墙洞,互相寒暄起来。还有的时候,我们正津津有味地进餐,脆弱不堪的地板会突然塌陷一块,令人哭笑不得。类似这种事情,简直司空见惯。

生活环境艰苦,但日子过得还挺愉快,左邻右舍全是年轻的美国夫妇,他们也是第一次来中国。这些美国主妇在家乡的时候,总是自己料理家务,照管孩子,用不着别人的帮忙,可现在突然发现,他们的身边到处是佣人。

在我家里,就有两位女佣,一个厨师,一个男仆和一个苦力。他们都住在我们房子后面某个地方,但我们从来没有去过。

一次乡下发生风潮,那个男仆有65个乡下亲戚逃来上海,他就带领他们住进我的汽车间,直到事情平息后才回去。后来我听说,他的65位亲戚,每个都给过他好处,以感谢他的患难相助。中国人遇到这种危机时,总是应付裕如,而且实际可行。又有一次,英租界发生骚动,很多中国人就把家眷送到乡下亲戚处,我问办公室一位工友,是否送妻子去乡下了?他用硬梆梆的英语回答道:“没有送妻子去乡下——假如送妻子去乡下,就要花钱。可是我没有钱。”

这里的食物供应很充分,大多数美国主妇喜欢去虹口菜市场买东西。它是由工部局管理的一家菜场。美国主妇吃过中国蔬菜后,发现要比美国菜好吃得多,而且菜场干净卫生,各式蔬菜应有尽有。有人告诉我,虹口菜市场很像纽约的福登市场(Fulton Market),只是供应品种稍有不同。

说起来,去虹口菜市场买东西,几乎算是一桩社交活动。因为太太小姐们每天都要去那里,免不了相互招呼几句,并且比较谁买的东西价廉物美。食物的价格,的确便宜到了极点,质量却很好。只是买来的蔬菜和水果,最好放在药水里浸过再吃,否则很容易生病。

我刚到上海时,上海的美国人只有几百名。随着大量美国公司洋行的创办,美国人也愈来愈多,于是,美国侨民的社会活动日渐活跃起来,我当然是一个积极分子。

那一年冬天,我们成立了两家美国总会,一家是在市区的“美国商人总会”,另一家是在郊区的“美国乡村总会”。美国人最有野心的一项计划,是设立了一所美国学校,校址在法租界内。美国学校很快在上海家喻户晓,不同国籍的父母纷纷携子女来报名,希望子女接受美国教育,一时间人满为患。在这里,美国儿童与其他国家的孩子一同读书,包括相当数量的中国儿童,以及少数混血儿。非美国籍的家长,为能送孩子进美国学校读书而自豪,因为孩子可以得到美式教育,并且是与美国孩子在一块儿读书。

美国侨民还开办了一所教堂。这所教堂,没有门户和宗派之见,对任何人开放。它像美国学校一样,很快在外侨社会中出了名。教堂牧师来自美国,经过严格挑选,任职年限为三年。教徒也并不限于美国人。

教堂开办不久,就有一对日本夫妇前来,他们自称是基督徒,要求做这所教堂里的教友。那个日本男子说,他曾经在美国呆过,会讲英语,那位太太也出生在美国。他们夫妇看上去非常诚实。他们一加入教堂,就积极参预教堂各项活动,大家见他们如此热心,也深感敬佩。

日子过得飞快,平安无事,直到中日间爆发了一次危机,才使这对日本夫妇的真相大白。那次,一群美国人去日本领事馆交涉事情,很惊讶地看见这位先生身穿日本军服,坐在那里办公。经过调查,才发现他是日本情报军官,以前显然是奉命打入教堂,了解美国侨民的宗教和社会活动。到了下个星期天,这位日本特工的熟面孔,还有他的太太,就再也不敢在教堂露面了。从此大家知道,日军特工人员不惜使用各种手段,刺探美国人的宗教活动。

当我初到上海时,还发现一个奇怪现象,德国侨民在这个城市里仍旧到处溜达,享有充分自由和安全,尽管事实上德国已经同英、法开仗。要知道,第一次世界大战早已爆发,而英、法两国在上海租界里是占有支配地位的。

上海有三家主要的总会,其中英国上海总会(British Shanghai Club)和德国总会(German Club)都在外滩,相隔仅三条街。另一家法国总会(French Club),坐落在法租界,在外侨社会中最有影响,距英、德两总会也不过几条街。最为有趣的,莫过于在中午时分,看英国商人和德国商人,各自到外滩的总会进餐,他们即使在路上碰面,也是互不理睬。在总会进餐时,他们的主要话题当然是战争。两个总会的墙壁上,都挂着一幅大战形势图,但是双方箭头指向,正好相反,好像都是己方有利。

1917年3月中国向德国宣战后,这种情况才有所改观。德国在华享有的治外法权,当然宣告取消,德国侨民必须受制于中国法律。法国人立刻鼓励英租界驱逐德国人,遣送德侨回老家,并向中国人施加压力,要求北京政府下令驱逐所有在华的德、奥侨民。

可是,在中国办什么事都是慢腾腾的,驱逐德国侨民自然也不例外。很多德国人利用这个机会,把他们的一家一当搬出租界,在华人区租屋而居,得到当地中国官员的庇护,因为这些地方官员,根本不理会北京政府的命令。事实上,上海的公众情绪,特别是中国人,根本不想驱逐德国人。因此,德国侨民一直没有被赶走,直到大战停止后,又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当德国人最终被遣返归国时,他们深感痛心,在上海德国人办的报刊上,以及德国国内的报刊上,许多文章都表达了这种心情。还有几本专著,其中一部是小说,描述了这种据说不符合人道的驱逐,曾在德国风行一时。毫无疑问,德国人在这件事上蒙受的痛苦,与它后来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作为日本的同盟国,在上海发泄其纳粹行为有关。

中国政府勉勉强强向德国宣战后,很快发现了不少好处,取消德国在华治外法权,中国就能没收德国在华资产,包括银行、企业和作为德侨社交活动中心的一些不动产。德国总会被中国政府接受后,转交给中国银行使用;也在外滩的德国银行,则交给中国交通银行。德国人一处位于法租界的地皮,是他们买下准备建造一家乡村俱乐部的,现在却被法国人乘机攫为己有,后来归法国总会所有。另外,南京路上一家德国大药房,通过德罗威公司关系,摇身一变成为美国商号,房顶上升起了美国国旗,但商号里的德籍人员毫无变动,照常工作,德国药品也照常出售。这一切,都是一位精明的美国律师一手操纵的。

不过,在上海外国人社会中最富色彩的篇章,还轮不到德国人,而是我们以前的一个盟友。1918年和1919年之交的一天,有人前来报告:在吴淞口外发现一支神秘的舰队。

我听到这个消息后,立即雇了一艘中国汽艇,驶往吴淞口实地察看。这的确是一支神秘的舰队,各式各样的船舰有三四十艘,大部分漆成灰黑色。“舰队”从小型战舰到港口拖船,几乎应有尽有,甚至还有两艘大型强力破冰船。

我指示汽艇靠上一艘大战舰。舰上的一个军官注意到我的举动,他走到舰尾,用俄语跟我说话,可我一句也听不懂。我只得用手势示意,我想上他的船。

一会儿,他叫来一个水手,帮助我上了跳板,然后顺着梯子爬上军舰的甲板。顺便说一句,那时吴淞口外正是风急浪高,波涛汹涌。

上了军舰,想不到发现了比“舰队”还要奇异的景观。甲板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家庭用品,从锅碗瓢盆到婴儿睡床,一应俱全。说来好笑,我看见一位俄国妇女,正把刚洗好的婴儿尿布晾挂在一管五英寸的大炮筒上;甲板上还有一辆几乎崭新的美国汽车,或许是一支倒霉的美国西伯利亚探险队的遗物。

等了好长时间,舰长领来一个稍懂英语的人。那人告诉我,这支“舰队”由史塔克海军上将(Admiral Stark)指挥。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史塔克海军上将曾指挥俄国远东舰队作战。

我正想提几个问题,舰长打断了话头,告诉我舰上急需食物,从海参崴(Vladivostok)带出的补给品,现在已经消耗殆尽。他说,他们是在布尔什维克占据海参崴前夕逃离那个港口的,舰上的妇女儿童大部分是海军官兵的家眷,其他人也是俄国平民。史塔克海军上将想把平民送上岸,但遭上海市当局拒绝。后来,这些人在半夜三更时悄然离船上岸,乘着夜色茫茫溜入上海市区。

舰队在吴淞口外滞留了几天,上海的慈善团体纷纷给予接济。在获得足够的补给品后,史塔克海军上将继续率队南下,最后驶抵目的地马尼拉。

在马尼拉,大部分俄国流亡者安顿下来,成了当地的平民百姓。舰队宣告解散,船只变卖出售。苏维埃政府曾试图收回这些船舰,但是迟了一步,船舰已经卖掉,而且当时美国还没有承认苏联,莫斯科只得作罢,自认倒霉。据说,布尔什维克特别想收回的,乃是两艘破冰船,因为海参崴一到秋末和冬天,港口便被坚冰封没,非得用破冰船开道,轮船才得以进出。

随史塔克海军上将逃到上海的白俄,是后来白俄大量流亡来华的先行者。从西伯利亚和俄国其他地方,远至莫斯科和列宁格勒,都有大规模的逃亡活动,并且一直持续了好几年。上海是一个开放的城市,到上海来的外国人,无须护照和签证。那些俄国流亡者从遥远的北方,乘坐每一列火车,每一艘轮船,川流不息地进入上海,根本无法限制。他们一文不名,囊空如洗,当然也有少数富人,因为这些流亡者包括了各个阶层的人,既有吉普赛乞丐,也有沙俄贵族。一些富有的俄国人,设法带出了大量值钱的珠宝,他们来到上海后,住进最好的旅馆,吃喝玩乐,一掷千金,随意挥霍着他们的珠宝,直到吃尽用光为止。上海的一些当铺里,一时充斥着俄国珠宝玩物,人们只要花费原值的很少一部分,就能收购到许多罕见的东西。有些珠宝是俄国的著名特产,如乌拉尔山著名宝矿中极其珍贵的宝石;当然也有稍差一些的。

流亡到上海的白俄究竟有多少,从来没有一个确切的数字,但估计在2.5万到5万名之间,大多数人是穷光蛋,无以为生,上海的慈善机构慷慨接济,开设了多家施粥所,才使他们能够生存下去。白俄中有许多旧军人,主要的是原先在沙皇军队中服役的哥萨克人,他们现在仍旧忠于沙皇。这些哥萨克人,先是逃到蒙古,然后逃到中国东北,而且大多带有家眷。逃亡的白俄,绝大多数来自于俄国各地的小城镇和乡村,也许你偶尔碰见一个穷光蛋,说不定原先倒是大地主、大商人。但是,不管是穷是富,是受过教育或文盲,有一点是共同的,即他们都憎恨布尔什维克。他们认为,是布尔什维克逼迫他们背井离乡,逃亡国外,依靠外国人过日子。

在白俄大量涌来之前,上海仅有五六户俄国人,主要是经营茶叶公司的经纪人,或者是跟俄国亚洲银行有关的人员。俄国亚洲银行在远东的主要分行就设在上海,在外滩有一座富丽堂皇的大厦。

由于救济措施得宜,白俄在上海并没有形成一个长期的难题,这使他们自己都深感惊讶。他们迅速在上海站住了脚。以前的哥萨克军人,充任了中国商人的保镖;这些有钱的大商人,一直过着提心吊胆的生活,害怕被人暗算或敲诈。还有的哥萨克人,则成了遍布全市的银行和商务公司的夜间守门人。后来,公共租界当局组织了一支俄国义勇队,作为万国商团的一部分,用来守护租界的安全。

上百的白俄妇女,在别人的帮助下,开设起时装店、女帽店和美容院。另外,还有一些白俄,其中许多是犹太血统,办起了多家杂货店,出售从针线到婴儿车等各色用品。为数众多的俄国餐馆,遍布于大街小巷,特别是白俄集中的法租界,上海人破天荒尝到了俄国大菜的滋味,并且很快吃得风行起来。在外国白领阶级和做各色工作的中国人之间,白俄占据了一个重要而恰当的位置。

上海可以说是一个男人的城市,外国人十有八九也是单身汉,因此,各式各样的友谊关系不可避免地发展起来,造就了无数的国际婚姻。这些国际婚姻,连驻扎在上海的美国海军陆战队官兵都有份。有一次我问陆战队的随营牧师,这些婚姻是否美满?他回答道:“和其他的婚姻一样。”我想,他的回答多少带有一些嘲讽。

俄语跟着在上海流行,教授俄语的白俄,也都捞了一票,当时一般银行小职员,很难付得起请一个俄语教员的学费。后来,白俄在上海的各项事务中,发挥了愈来愈大的政治作用。

在我初到上海时,这里还没有一座俄国教堂,可是10年之后,大量白俄蜂拥而入,上海竟有了10多家俄国东正教堂(32),有些还十分宏伟壮美。能够建造和供奉这么多的教堂,证明了白俄对宗教的虔诚和笃信。我访问过的每一户白俄家庭,都挂着不止一帧圣像,常常是每间房里都挂;还有一个小香炉,点着一盏不熄的油灯。每年的圣诞节和复活节,在上海的外国人倾巢而出,涌到街上观赏白俄丰富多彩的礼拜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