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蓝辛—石井“事件”
当我初次去中国北方旅行,抵达古都北京时,日本人正再度逼迫中国接受“二十一条”的第五号。当时美国驻北京公使是芮恩施博士(26),曾担任过威斯康星大学政治学教授,有着德国血统。虽然如此,他无疑是一位爱国的美国人,而且比北京美国社会中很多诽谤他的人,对美国更为忠诚。那些人常常暗示他的德国背景,认为他企图劝阻中国不向日本和德国的压力屈服,不知居心安在?
在北京,我下榻于一家古色古香的旅馆。一天晚上,有人敲我的门,拉开门一看,来访者是我在密苏里大学时的学生董显光。他学成归国后,一直在北京办报,担任英文报纸《北京日报》的编辑。这时我注意到,董显光神色激动,于是马上请他进来,并问他有何急事。董坐下后,对我讲述了自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日本人的侵华活动。
1914年,日本乘机从德国人手里攫取青岛,随后又扩展势力,控制山东全省。翌年,日本向袁世凯总统提出臭名昭著的“二十一条”,并且下了最后通牒,威胁说中国政府若不接受,日本将以武力征服全中国。日本驻华公使加藤伯爵(Count Kato)(27)向袁世凯表示,由于“二十一条”绝对只与中日两国有关,所以双方应严守秘密,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得泄露给其他国家,特别是美国和英国。加藤还用手杖猛戳桌子,声色俱厉地吼道:万一事情泄露出去,日本军队将被迫出面干涉,说不定袁大总统都得成为阶下囚!
但是不管日本人怎样威胁,“二十一条”的内容还是大白于天下,举世哗然。美国和英国政府分别向日本提出强烈抗议。在此情况下,日本一方面竭力否认此事,一方面也不得不悄悄撤销“二十一条”中最蛮横无理的第五号。该款要求中国承认日本在华北和满洲享有霸权。当初,日本人本想在“使中国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烟幕下,完成它对中国的这项秘密条款。
董显光说,在1915年和1916年,日本先后两次提出“二十一条”,似乎是从原有的立场上有所让步,但中国人都清楚,日本只不过是在等待时机。毫无疑问,一旦时机成熟,日本将会再次逼迫中国接受:“二十一条”第五号。现在,日本认为是动手的时候了,就是说,要在美国还没有强大到足以干涉中国事务之前,先把中国牢牢地捏在自己的手心里。
董显光叙述着日本人的侵略行径,显得愈来愈激动,特别是他说到就在这一天下午,日本驻华公使加藤在拜访中国外交部长陆徵祥时,又声色俱厉地表示,中国若不立即接受“二十一条”第五号,日本将采取军事行动。而且,加藤一边怒冲冲地拍着桌子,一边警告陆徵祥说,此事不得宣扬出去,否则——
但加藤刚离开中国外交部,一位外交部秘书就打电话给董显光。董显光正在编辑部,秘书把刚才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全部讲给他听,并要他立刻设法通知美英记者,以便把此内幕传播到海外。因此,我马上打印了一份简报,同时与董显光约好,第二天早晨在美国公使馆会面。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董显光如约来到美国公使馆,将这一切情形告诉美国公使芮恩施博士。他同我们的看法一致,认为中国保护自己的最好办法,就是将事情公开化,不然,日本人会三番五次提出无理要求,而对外则一概拒不承认。芮恩施博士回忆起一段往事,那是1915年,当他把“二十一条”的全文报告给美国务院时,由于日本驻美大使根据东京外交部的训令,竭力予以否认,致使国务院申斥他误报消息。芮恩施博士还告诉我们,当时美联社驻北京记者,也同样遭到其总部的申斥,说他发回去的是“无稽之谈”。但是,这位记者的结局还不坏,当他立即打电报回去要求辞职时,设在纽约的美联社总部开始认真对待此事,把日本向中国提出“二十一条”的新闻,迅速发给美国各报,披露了内容真相。
从美国公使馆回来后,我立刻把这则新闻消息发回上海《密勒氏评论报》,同时请报社再抄一份,送给我在上海的朋友卡尔·克劳(28),他是上海刚刚成立的美国公共宣传委员会负责人。克劳接到我的抄件后,将此消息马上发回华盛顿。很快,驻上海、北京的各大报社和通讯社,纷纷行动起来,采访日本向中国提出最后通牒的事情。这次已不同于1915年,美国务院所收到的官方报告,其真实性得到北京和上海多家新闻机构发回去的消息所证实。我应芝加哥一家报社的约请,写了一篇详尽的报道。由于董显光提供的素材,我的这篇报道自然远胜于其他同行。
第二天事情又有新的进展,日本人在天津、沈阳、济南三地举行军事演习。名城济南为山东省首府,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日本人借机击败驻守在青岛的一小支德国军队,从而控制了山东全省。当天下午,北京的记者们集体拜访了日本驻华公使加藤,询问他有关此事的真相。不料加藤竟说这件事毫无根据,完全是中国人的捏造。
最后,因受“二十一条”事件的影响,中国资深外交家陆徵祥博士,不得不悲剧性地结束他的外交生涯。人们指责陆徵祥过于软弱,不够果断,因而他辞去外交部长职务。几个月后,陆徵祥离开中国前往比利时,进入一所天主教修道院,在那里呆了许多年。
美国驻华公使芮恩施博士,对中国学生运动或多或少给予了支持。而中国学生运动,又是中国国民革命运动的重要组成部分。中国学生运动的发轫,始于北京大学学生在首都街上募捐,致电出席巴黎和会的中国代表团,敦促他们向四大国提出抗议,反对日本侵略。其他学校的男女学生也相继上街游行,并很快波及外地,导致全国性反对日本侵略的盛大示威运动。
作为一位声誉卓著的政治学者,芮恩施在向中国人解释美国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目的时,获得了很大成功。正是这一点,使他在年轻一代的中国知识分子、留学生和教会学校的毕业生中,具有不凡的影响力。当时,这些学生正激荡着一种民族主义的情愫。芮恩施通过他们,进而对公众舆论以及中国政府对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政策,起了极大的影响作用。可以说,中国政府置强大的德国人压力和宣传于不顾,加入协约国一方参战,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他的努力。同样,中国人毅然顶住来自日本的更大压力,也应归功于他的努力。人们认为,如果中国屈服于日本的恐吓,接受其政治和军事控制,那么,日本将更加趾高气扬,敢于同美国公然对抗,甚至脱离协约国,转而支持德国也未可知。
但是,芮恩施博士对中国人所允诺的外交支持,虽然得到过美国务院和美国总统的认可,但从未得以真正实施。这不仅对中美两国关系产生严重影响,而且对这位美国公使的外交生涯,也是一个极大的不幸,他的工作变得加倍的困难,因为美国政府不肯履行它在大战期间公开允诺的外交政策,特别是威尔逊总统(President Wilson)宣布过的“十四点”(29)。中国人认为,“十四点”特别有助于他们争取国家主权的独立和完整。
芮恩施博士受到的第一个严重打击,发生在1917年11月。据来自华盛顿的新闻报道说,美国国务卿蓝辛(Robert Lansing)与日本特使石井(Baron Ishi)签署了一项协定(30)。该协定承认日本在满洲和山东的“特殊地位”。报道指出,这一举动意味着美国放弃了传统的对华“门户开放”政策(31),听任日本对中国进行肆意宰割。但是,芮恩施却对此一无所知,事先从未听说美日两国正就此协定进行谈判,因此,当中国人要求解释“蓝辛—石井协定”的意义和目的时,他只有瞠目结舌,无言以对。不仅如此,日本人还自行其是地把“蓝辛—石井协定”的日文本交给中国报纸发表。中国报纸上登载的有关该协定的其他消息,也是从日本新闻稿中翻译过来的,它给人的印象,就是美国已经放弃了它对中国的传统政策,不再维护中国的领土完整和主权独立,放任日本攫取中国。
蓝辛辞去国务卿一职后,在其回忆录中透露了签订“蓝辛—石井协定”的幕后故事。这个内幕的曝光,使人对大战期间协约国的外交手段,特别是美国在战前所采取的外交行动,感到极大的震惊。
原来,英国、法国、比利时、俄国和意大利五国,都与日本有过秘密约定,同意日本对中国的山东省和先前德国人占领的太平洋岛屿,拥有永久的控制权,其目的就是拉拢日本人,不要与协约国为敌。但协约国的外交家们对此事采取了保密措施,连美国总统威尔逊都蒙在鼓里,他们认为,如果这项秘约外传,必会引起美国公众舆论的反对,从而妨碍美国参战。不过,英国大使格雷勋爵(Lord Grey)后来称,他曾经告诉过威尔逊总统有关秘约之事。假如他真的说过,威尔逊总统大概是没有意识到这一事情的实际含义。但是,尽管日本人在永久占据山东和太平洋岛屿这些问题上,抓住了协约国的“把柄”,它们仍旧感到忧心忡忡,因为在即将召开的战后和会上,这种秘约势必公开,美国可能给予抨击。
据国务卿蓝辛的回忆录透露,1917年11月,日本的“亲善大使”石井男爵抵达华盛顿。石井向他提出建议说,美国应承认日本在中国和西太平洋的“特殊地位”。蓝辛对此深为惊讶。他说,他当即拒绝了这个建议,认为这有悖于美国一贯的外交政策。石井一计未售,又生一计,他撇开蓝辛,径直跑到纽约,同一些实力雄厚的财经巨头见面,寻求他们的支持。这些巨头资助美国在大战期间的军事活动,因此有能力对政府施加影响,石井成功地使他们相信,美国最好承认日本在中国和西太平洋的特殊地位,不然的话,就可能在亚洲发生可怕的事情。说到这里,这位精明的日本外交家停住话头,不再往下说,只是一本正经地摇头叹息。我想,如果石井男爵不是在纽约,而是身处北京的话,则可能要大拍桌子了。
当天晚上,威尔逊总统的白宫专线,就接到来自纽约的机密电话。第二天,威尔逊总统指示蓝辛与石井签订承认日本在中国和西太平洋“特殊地位”的秘密协定。蓝辛说,他要是照此办理,实有负良知,但是不照总统的指示行事,也不可能。因此,他只有设法削弱该协定的效力,办法是在协定内容中插进一个限定词,即协定只有在中日两国领土的接壤部分才有效,于是在素来模棱两可的外交词语中,又增加了一个新名词。
蓝辛认为,协定的效力实际上局限于南满一带,因为那里与日本的殖民地朝鲜接壤。可是,这位国务卿并不知道,日本早已同欧洲协约国订立了秘密协定,当他与石井签订协定时,那些秘密协定恐怕就装在石井随身携带的公文包内。如果把这些秘密协定合并起来看,美国无疑不自觉地签订了一项违背其远东传统政策的协定。
1917年俄国爆发革命,推翻沙皇统治后,苏维埃政府公布了这些秘密协定的内容,这在中美两国长期以来的友好关系史上,笼罩上了一道阴影。在美国国内,由此引起的反响也很大,国会参议院拒绝批准《凡尔赛和约》和国际联盟的盟约。
中美两国关系由此日趋复杂,芮恩施博士的对华策略遭到美国政府的冷淡。1919年芮恩施博士辞去美国驻华公使一职,不久被中国政府聘为法律顾问。担任顾问期间,他仍旧试图弥补中美两国间的裂痕,鼓励美国商人和银行家来华投资。但是,他所受的创伤毕竟太大,以及他到河南去访问吴佩孚时中暑得病,他再也不能够恢复心灵的平衡,在被护送去上海治疗后,回天乏术,于1924年1月死在上海一家医院里。
蓝辛—石井事件的最后一章,以美国参议院在华盛顿军备会议后,一致投票否决“蓝辛—石井协定”而告结束。当石井来华盛顿与蓝辛国务卿秘密谈判时,他们还曾邀请这位日本“亲善大使”到参议院演讲,题目是日本的民主制度,回想及此,他们无不耿耿于怀,余怒未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