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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中国二十五年:《密勒氏评论报》主编鲍威尔回忆录
1.2.3 3.1917年的上海滩

3.1917年的上海滩

当我在1917年2月抵达上海时,根本想不到黄浦江两岸,绵延数里的码头和仓栈,曾经回响着美国水手们的码头号子声,他们在这里装船卸船,忙得不亦乐乎。这些美国船只,漂洋过海,航程漫漫,绕过美洲南端的合恩角,驶向美洲两岸,在温哥华岛和阿留申群岛装上皮货,然后横渡太平洋,可能经过夏威夷,最后来到亚洲海岸。

19世纪上半叶,广州、马尼拉和上海的对外贸易,以及中国沿海各口岸和长江各商埠的航运,曾被一家著名的美国公司——旗昌洋行(Russel and Company)所控制。旗昌轮船公司沿着上海外滩,或者说河岸街一线,建造了大量仓库和栈房,坚固得像堡垒一般,直至今日依然挺立在那里,隔着几条马路,便是法租界和中国人居住的南市。旗昌洋行创建于1818年,总部设在美国波士顿,总裁罗素(Samuel Russel)是康涅狄格州米德镇(Middletown)人。它在中国经营的业务,比任何美国公司都多,同时也获得了可观的利润,对当时刚与英国脱离政治和经济联系,尚处弱小的美利坚合众国来说,有着巨大的经济贡献。

19世纪中期后,旗昌洋行开始走下坡路。由于美国内战和中国太平天国起义,洋行出现严重的财政逆差,不得不出卖各种产权。1877年,旗昌洋行宣布破产倒闭,它在中国地区的船只和码头资产,统统为中国政府所接收,并以此组建了上海轮船招商局(Merchants Steam Navigution Company)。上海轮船招商局从那时起开始营业,到1937年中日战争爆发时,为了防止日本人的攫夺,招商局将其轮船和其他资产注册于美国亨特公司(Wiliam P.Hunt and Company),但至珍珠港事件发生后,这家美国公司的所有值钱玩意儿,还是统统落入日本人之手。

上海与其他东方港口城市相比,更多地受到早期美国的影响,它那种匪夷所思的国际化市政管理模式,也不能不归之于美国商人领事金能亨(16)。1852年,他不顾英国领事的愤怒抗议,将美国星条旗插进英租界,声称美国在上海拥有跟英国同等的权力。外国人之间的争斗,使中国人十分困窘,于是在英租界北面,苏州河以北地区,划出一块土地给美国人作租界。美国人接受了中国人的这份“礼物”,在那里兴建官署和住宅,这就是后来有名的虹口。但是,华盛顿方面却拒不承认美国领事的做法,认为这与美国政府尊重中国领土主权完整的政策大相径庭。上海的美国商人获悉政府的态度后,便设法将虹口合并进苏州河以南的英租界,于是形成了“公共租界”,后来还加上杨树浦(Yangtzepoo)。原先破棚烂房连片的苏州河以北地区,得以变成中国工业最发达的地区,因为它地处苏州河和黄浦江边,水上运输便利,而且更重要的,是这个地区拥有大量廉价、熟练、勤苦和驯良的中国劳工。英国人和后来的日本人,都在那里开设纱厂,美国人在上海创办的大部分近代工业企业,包括一个发电厂,也都集中在虹口地区。

在随后的10年间,中国人自己的工业建设,无论在数量或重要性上,都超过了在上海的外国人,它们主要集中在邻近虹口的闸北地区,著名的商务印书馆就坐落在此。商务印书馆是世界上最大和最完善的印刷企业之一,在对待它的数千名职工方面,也是东方最进步的工业企业。

1917年的上海,已跻身于世界上第一流的海港城市,但从现代都市发展的眼光看,却与一个美国乡村城镇差不多。上海在世界远洋货运港口中的地位,其码头装卸量居前六位,但是要知道,承运绝大部分货物的,并非是远洋货船,而是往来于中国沿海之间的大木船,它们可以从海参崴驶到新加坡。

1917年初,上海已有150多万人口,但却找不到一条好好铺过的马路。有一家隶属于市政当局的小发电厂;有一家私人投资者拥有的简陋的电话公司,那些瑞典制造的电话设备笨重落后,打电话时先要不停地转动曲柄,叫通接线生,然后接上你所需要的电话线。有一次,还为此发生过一桩国际纠纷。一位心境不佳的美国商人打电话时,由于不时地被其他线路打断,他一怒之下,就从墙上一把拉下电话机,扔到窗外大街上。电话公司的英国籍经理得知后,就拒绝为这个美国商人重新安装电话机。这位美国人跑到美国领事馆,对领事先生说,那位英国经理的做法实属歧视,有悖于“门户开放”政策和各国所拥有的权利行为。最后在双方朋友的斡旋下,美国人才重新装上电话机,事情总算没有闹到美国国务院和英国外交部插手的地步。

电话公司和发电厂后来被美国人收购,并予以现代化。但是当我初次拜访设在市政厅里的电力处,要求他们给我的办公室装上电灯时,猛然发现电力处的办公室里,吊着一只名叫“蓬卡”(Punkah)的印度大拉扇,因为这种风扇是由印度人最早发明的。它是一个大长方形的竹框框,框子上面粘着一层粗布,下端飘拂着流苏,用绳子吊在天花板上;另外一条绳子系住竹框边缘,穿过墙上的洞眼,一直拖到院子里,由一个中国仆役在那里前后拉动绳子,扇子就会不停地扇动,拉扇子的人,常常会拉着拉着就睡着了。无论是当地居民,或是电力处的工作人员,对电力处办公室靠印度大拉扇来降温,似乎都习以为常。有人告诉我,电扇有碍健康,会引起肺炎和胃病,因此即使在大热天,大家也都穿着“肚兜”,或系上宽大的羊毛腰带,以防冷风不小心吹进体内,导致肠胃不适。

描绘1917年的上海风情,如果不提及上海的救火队,那是不够完善的。救火队是一个“志愿”组织,队员除一小部分华人外,其余全是外国人,他们只尽义务而不取报酬。救火设备最初来自英国,差不多可以淘汰进博物馆当藏品了。

但是,救火队用新颖的方法,弥补了其现代化设备的匮乏。我离沪很长一段时间,刚刚回到上海的一个晚上,就被旅馆附近一个居民稠密区的火灾警报惊醒。于是,赶忙穿上衣服,跟当地居民和外国人一道,向火灾现场奔去,到了那里,令人惊讶地发现许多救火队员穿着晚礼服,拖着消防水管四处奔忙。他们的燕尾服后摆在微风中飘动,白衬衫前襟和领带上,沾满了黑烟灰。救火队员主要是英国年轻人,他们在救火时还穿着晚礼服,但本地华人队员却着装规范,头戴连拉美警察都羡慕的钢盔,我对此大为不解。

后来我才知道,火灾发生时,正是英国国庆节前夜,英国侨民正在上海总会出席招待晚宴和舞会。突发火灾,救火队员根本无暇换装,因此照旧穿着晚礼服,匆匆赶往火灾现场。当然,救火队员因此而遭受的损失,市政当局会负责赔偿,如服装的清洗、熨烫和织补等。在中央大厦前门上方,嵌着一块永久性的石碑,上面刻着救火队的口号,“我们为灭火而战!”

在上海的外国人中,救火队是众多笑柄之一。人们指责道,当失火的房子恰巧属于某位名不见经传的人物时,他们常常表现出偏见,据说灭火时磨磨蹭蹭,往往等到灭火完毕,房子早已变成废墟。此后几年,当若干家美国保险公司在上海设立后,由于老救火队是一个社会团体,其成员严格限制于“大班”(“taipans”)或英国大公司的年轻人,于是有人呼吁成立一支现代化的救火队,这还引起了一场激烈争论。可是,进步之势不可阻挡,尤其是因为灭火器材原始落后导致保险费高昂,因此这种进步更是势在必行。

上海为了防范内外敌人的攻击,组织了一个地方性的军事团体——万国商团(义勇队)(17),它由代表各个国家的队组成,包括居住在租界里的中国人,有美国队、英国队、苏格兰队、日本队、中国队、葡萄牙队,还有斯堪的纳维亚和其他较小的欧洲小队。或许,上海义勇队是世界上第一支“国际”警察部队。由于英国人在上海外侨中占据多数,所以英国队,包括穿着苏格兰传统褶叠短裙的苏格兰队,成为义勇队中人数最多的一支。美国人共有三个队——步兵队、骑兵队和机枪队,还有一支由美国军官指挥的菲律宾队。所有这些队,总人数在1200~1500人左右,主要来自各大外国公司的雇员。在以后的数年中,上海遭受接二连三的骚动,几乎变成了卫戍之城,大量的外国军队驻扎于此,保护他们各自的侨民。但事实上,仅有1500人的这支义勇队,已足以防卫租界的安全,这也说明当时长江下游地区,总的来说是相当平静的。像救火队一样,义勇队也是志愿组织,不取报酬,但在每年的节假喜庆之日,他们总是欢聚一堂,尽情吃喝一番。

美国、英国、日本、法国,有时还有西班牙、意大利和葡萄牙,都有驱逐舰停泊在长江出海处的黄浦江上。上海也正因为有了黄浦江,才成为一个港口城市。但是水兵们很少上岸驻扎,在平息所发生的特别事故后,总是撤回到船上。

我到达上海后,听到了许多有关上海外侨社会的有趣习俗。他们在这几十年间,一直生活在相对孤立的环境中,和外部世界联系很少,譬如窗帘和电风扇,他们看作是有害健康的。当时的上海还是溪渠纵横,一旦水位较低,水就变得像菜汤一般浓稠,大量蚊蝇赖此孳生繁殖。于是,睡觉时不得不挂上蚊帐,从天花板垂挂下来,罩住床铺。后来,由于普遍使用蚊香,蚊子的数量才得以减少,另一个驱蚊的办法,是叫仆人不时到房间里来,往家人或宾客的脚踝上洒些煤油,蚊子一闻到这种怪味,自然马上远走高飞了。一个有发明天赋的传教士,发明了一只长方形的薄布袋,让人把脚套进去,在膝盖处用绳子扎紧,以防蚊虫叮咬,后来这种防蚊袋十分流行,在上海英国人开的商店里,居然还有公开出售。我的一位美国朋友,一天晚上睡在我家,早晨醒来后,发现脚掌被蚊子咬得红肿不堪,几乎不能走路,一位仆人解释说:“这位先生长得太高了,双脚紧紧撑住蚊袋,就被蚊子咬着了。”以后,由于许多河浜被填没,蚊子的威胁大为减少。再后来,市政当局普遍地向阴沟中喷洒一种油液,有效地杀灭了蚊蝇的孳生繁殖。可是,蚊子的威胁虽然大为减少,苍蝇仍然很多,它们嗡嗡地群集于弄堂和房子后面的垃圾堆上,吃得有滋有味。

外国人居住区的情形尚且如此,中国人居住区不用说就更糟了,特别是在人口密度较高的贫民区。伤寒、霍乱、痢疾以及其他细菌疾病,流行泛滥的程度,令人不寒而栗。但中国人竟没有被各种传染病消灭,医生们相信,一般中国人喜欢喝热茶和开水,是他们能够抵御传染病的主要原因。可是,在上海的中国人和外国人中间,因患内脏毛病而死亡的人数,多得令人吃惊。鉴于这种情况,有一个教会团体到各处去传授卫生知识,并特别强调苍蝇传染疾病的危害性。这些传教士准备了各种图文并茂的宣传品,说明苍蝇怎么样给人类带来疾病,他们将大幅彩色宣传画张贴在讲演场里,或者是城市各处的布告牌上,为了突出苍蝇的危害性,图上的苍蝇,都画得特别大,描绘它们是怎样在垃圾堆里爬行,然后又带着肮脏的脚,飞到人吃的食物上遨游一番,再将疾病传染给人类。可是有一天,一位传教士医师看见一群乡村妇女,围聚在一幅彩色宣传画前,一边指指点点,一边激动地大声谈着什么。他听见其中一位妇女说:“怪不得美国人害怕苍蝇,原来美国的苍蝇长得这么大!我们的苍蝇小得多,所以也没有什么危险!”

今天,上海已是美国本土以外少数几个有美式摩天大楼、办公间和公寓大厦等高层建筑的大城市之一,但在30年以前,租界里最高的建筑不过是五六层楼,电梯更是少得可怜,总共只有一两座大楼才有,而且都在外滩。在外滩的建筑物和黄浦江之间,是一条宽阔的林荫大道,夏天的晚上,大部分外国人都来此散步,到了周末晚上,工部局乐队就在外滩公园举办音乐会,所有的外国人都去欣赏。

当时,租界里的所有公园,概不允许中国人入内。虽然如此,上海的外国人在独享公园的时候,并不能完全排除干扰,除了成群结队的蚊子外,还有栖息在公园树上的黑压压的乌鸦。它们发出沙哑的叫声,同交响乐团的演奏一比高低。这些乌鸦对于那些高贵的洋人,毫无尊敬之意,似乎总是选择衣饰华丽漂亮的淑女,或者穿着雪白衬衫的绅士拉屎,因此我常常怀疑它们是“排外主义者”。后来,工部局想出一个对策,由他们提供奖金,让人捕杀乌鸦,以交纳乌鸦头为据。这样一来,一些中国儿童就大量地捕捉乌鸦,砍下它们的头,成批地卖给工部局,从中赚钱。可是好景不长,工部局发现乌鸦杀不胜杀,竟然有人在家里偷偷地大量饲养乌鸦,杀了以后来领奖金,于是下令取消奖金,停止收购乌鸦头。

著名的外滩公园,曾在中国人和外国人之间演变过一次严重的政治事件,起因是公园门口挂着的一块木牌。木牌上写着游人需要注意的游园规则,诸如禁止采摘花木,不得损毁公共财物,还有两条有些特殊,一条是禁止带狗入内,紧接着另一条是:“中国人,除前来作工的苦力外,不许入内。”当后来中国人和外国人之间的矛盾日趋激化时,学生运动的鼓动家便有效地利用了这条规则,说成是:“华人与狗不得入内。”

上海是由三个不同的政治区域组成:公共租界、法租界和中国城。公共租界又有三个重要部分——虹口、杨树浦和沪西,大部分外国人居住在沪西。法租界是一块狭长地带,位于公共租界和古老的中国城之间。当初公共租界成立管理机构时,法租界拒绝参加,而是建立了自己的管理体制。所谓沪西住宅区,在1937年日本人占领上海后,成为世界上最声名狼藉的赌窟和夜总会集中地。实际上在20年前,沪西还是一片空旷的乡村景色,点缀着几座孤零零的村庄。

住在上海公共租界里的外国人和中国人,所要交纳的唯一税捐,是根据租金定额课征的“地税”,如这块土地租出去了,租地人就须交纳租金的10~15%作为税捐,这样算来,譬如租金是每月100元,税捐就是每月10元,或者说每年120元。至于那些未经改良的土地,则特许不征税。这种租房人必须支付大部分税捐的制度,最初是从英国传来的,尽管这种做法在英国有了变更,但在上海却一直保存下来,始终没有改变。这种税收制度,租房人的税捐负担远甚于土地所有人,后来也成为中国人和外国人之间一个严重的政治问题。

上海的街道,是用碎石和粘土混合铺起来的,修路工人先把碎石砸在地上,然后用稀泥填进石间缝隙。接着,马上用绳子把这块路面圈起来,以免路人践踏,等到泥土干透后,修路工人拉起石磙子,将路面压得光滑而平整。这样铺成的街道的确不坏,但是一旦下大雨,缝隙间的泥土免不了冲刷一空,那就只好重新再铺一次。当然不必担心,中国的劳动力十分低廉,泥土也多的是,而且那些承包商每修一次路,都会从中捞到不少好处。

当时的上海公共租界,还没有污水处理系统,连现代化的抽水马桶都没有,仅在外滩一两幢新式建筑物内,可以见到这种玩意儿。跟窗帘和电风扇一样,抽水马桶被认为是“有害健康”的。浴室里使用一种圆形大瓦缸,浴客只能直挺挺地坐在缸里洗澡。便桶却是一个方形木盒子,上端凿一个孔,里面放着陶瓷夜壶,每天早晨,家里的男仆就把夜壶拿出去,把里面的粪便卖给乡下农民作肥料,由此也可获得一笔不小的收入。公共租界当局见排泄物有利可图,于是也专门收集粪便,集中卖给中间商,再由中间商倒卖给上海郊区的农民。上海的外国人听说此事后,纷纷向市政当局提出抗议,认为在农作物上施以粪便,无疑损害了公众的身体健康。但工部局根本不加理睬,因为出售粪便一项,每年就可收入10万元,折合美金5万元。当地的农民使用一种长柄粪勺,将买来的粪便洒在农作物上,称之为“施肥”。这种做法,并不是中国所独有,在日本和一些欧洲国家也很普遍。中国农民用来储存粪便的一种大瓦缸,大约就是600年前马可·波罗(18)在他的中国游记中所描写的“亚洲恶臭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