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传奇《娇红记》
传奇小说发展至元代,几近销声匿迹(18),这与元代杂剧和通俗小说的蓬勃发展形成鲜明对照。然而,《娇红记》的出现,却使文坛一新耳目。这朵传奇小说的奇葩,虽呈一花独放之势,但以其前无罕有的鸿篇巨帙以及全新的思想、生动感人的人物形象和细腻丰润的文笔,领尽文苑风骚。
《娇红记》,又名《娇红传》,其作者一般认为是宋梅洞(19)。宋梅洞,名远,籍贯江西,其余生平履历未详。明人李昌祺《剪灯余话》中的《贾元华还魂记》叙元代至正间事,而作品中的人物已引及《娇红记》,说明它的出现当不会迟于元末。
《娇红记》全文一万七千余字,洋洋洒洒,在传奇小说中独占鳌头。作者着力描写的是一对青年男女的爱情悲剧。王娇娘和申纯为了争取自由和幸福的婚姻,在封建思想的禁锢中殉情而死。其思想主旨是抨击封建制度对人性的压抑和摧残。这在元代以前的文学作品中是较少见的。
表现青年男女的爱情,是我国文学的一个永恒题材。在传奇小说中更是一个传统的创作“热点”。唐代传奇名篇,如《莺莺传》、《霍小玉传》、《柳毅传》、《任氏传》、《飞烟传》、《虬髯客传》、《昆仑奴传》等,无一不是以男女爱情为描写重点,但上述作品中,当事者追求幸福爱情的意志一般都表现得不够坚定,即使是人们视为爱情故事的经典作品,后来被改编成著名戏剧作品《西厢记》的《莺莺传》,男女主人公都不愿或没有积极争取和对方结成终身伉俪。他们不是屈服于“父母之命”,就是在等级、门第等传统观念面前却步。凡婚而不娶名家女,是被社会认为有辱门风的不齿之事。而在宋人的传奇小说中,爱情题材已非创作主流。在那些涉及男女之爱的作品中,作者关注的只是较多地从封建道德的角度去臧否人物的言行。如《谭意歌传》、《王魁传》即是典型之作。唯有《王幼玉记》是个例外。但以死抗争命运不公者也仅为女主人公。而男方则认为“今子与我两不如意,则求偶也难”,面对着意中人的殉情而死,只是“惊愕”、“叹惋”而已,显得十分冷漠。两相对照,《娇红记》中男女主人公的生死之恋远非小说《王幼玉记》可比。请看小说的如下描写:
一日晚,娇寻便至生室,谓生曰:“向日熙春堂之约,妾尝思之,夜深园静,非安寝之地。自前日之路观之,足以至妾寝所。每夕侍妾寝者二人,今夕当以计遣去,小慧不足畏也。兄至夜分时来,妾开窗以待。”生曰:“固善也,不亦危乎?”娇变色曰:“事至此,君畏何?人生如白驹过隙,复有钟情如吾二人者乎?事败当以死继之。”生曰:“若然,余何恨。”
王娇娘和申纯由相互爱慕、钟情而欲成为夫妻,但遭到封建制度以及满脑子封建思想的父母的反对而不能实现,甚至还强迫女儿另嫁他人。于是这个爱情故事开始变得十分悲壮,上面摘引的是他们私约相会之期的情景。这种获得爱情的自由和幸福,不惜牺牲个人的生命,并在相恋之初就已作好殉情的思想准备,其反抗封建思想的迫害表现得何等大胆和勇敢。在我国文学中,只有在凌初的“两拍”中,才再次出现了如王娇娘和申纯这样为爱情“常拼一死”的罗惜惜与张幼谦的生死恋。不过,时代已较《娇红记》晚了几近三百年。
申纯和王娇娘历经考验而真情不变,原因是他们的爱情有着共同的思想基础,这就是对“情”的追求。小说自始至终都非常强调“情”的重要。两人由爱而生情,由情而结合乃至因情而付出生命。这种对“情”的坚贞不渝和矢志追求,是《娇红记》高奏的主旋律。如申纯向王娇娘表明心迹时说:“我自遇子之后,魂飞魄散,不能着体。夜更若长,竟夕不寐。”而王娇娘也倾诉衷肠说:“妾自数月以来,诸事不复措意,寝梦不安,饮食俱废。”两人心心相印,一个甘愿“拼把红颜为君绝”,一个发誓“相从地下,和伊一处”,跨过了横在面前的各种障碍。虽然,由于封建礼法制度的过于强大,他们未能缔结姻缘,但其婚恋中体现的这种尊情的思潮,犹如一盏明灯,照耀在我国中世纪的茫茫黑夜中。《娇红记》结尾的议论说:“呜呼!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一双两美,情之至愿。”再次强调“情”的至高无上。这或许是一般爱情小说的通论,如《搜神记》中的《王道平》也赞美了青年男女间“精诚贯于天地”。但若联系宋元时代理学盛行、抑情窒欲的社会环境,《娇红记》中出现的这种尊情观,无疑是对“存天理、灭人欲”说的反拨,尤具进步的思想意义。
我国传奇小说在由故事的叙述发展为人物的表现的艺术道路上,《娇红记》是一座里程碑。它通过人物思想感情的描写来显示鲜明的性格特征。这在传奇小说史上是重要的飞跃。在《娇红记》前的传奇小说中,大多“不离于搜奇记逸”,虽“叙述宛转”,“文辞华艳”,但作者的艺术重点是叙述故事,而忽略对人物艺术形象的塑造,尤其缺乏对人物思想感情的描写。《娇红记》中,人物艺术形象的刻画,是作者艺术创作的主要支点。这在申纯和王娇娘的恋情演进中,有具体的表现:
次日晨起,生入揖妗,既出,遇娇于堂西小阁中。娇时对镜画眉未终。生近前谓之曰:“兰煤灯尽,即烛花也”。娇曰:“灯花耳,妾用意积久,近方得之。”生曰:“若是,则愿以半丐我书家信。”娇虽肯,令生分其半。生举手分煤,油污其指,因谓娇曰:“子宜分以遗我,何重劳客耶?”娇曰:“既许君矣,宁惜此!”遂以指决煤之半以赠生,因牵生衣拭其污处曰:“缘兄得此,可作无事人耶?”生笑曰:“敢不留以为贽?”娇因变色曰:“妾无他意,君何戏我?”生见娇色变,恐妗知之,因趋出,珍藏听分之煤于笥中。
这是两人由相识而钟情,但尚未迈出关键一步时的场景描写。此前,王娇娘在家宴上已见过申纯,并对他产生好感,其后两人有过一次晤谈,“言情颇狎”,但因母亲的到来而匆匆分别。上述摘引即是翌日发生之事。小说通过两人的对话,传递了绵绵情意。特别是王娇娘“牵生衣拭指污处”的动作,是她炽烈情感的自然流露。在公开场合,她曾装出一副“若将不可犯”的庄重之态,而在私下却表现得如此大胆,甚至在当时看来是有点越轨的行为。这就相当清晰地展现了王娇娘情感发展的思想脉络。然而,当申纯说出“敢不留以为贽”时,她又勃然“变色”大怒,指斥申纯“君何戏我!”初看似乎矛盾,其实,这正表露了她的心灵世界对申纯的“狎情”是否出于真情并不踏实。如此丝丝入扣的艺术描写,展现了一个涉世不深、置身于封建制度重压下的少女对爱情的慎重,相当真实。在与申纯的进一步交往中,王娇娘窥知其真心后,就表明心迹说:“异日之事君任之,果不济以死谢君。”她决心用生命来坚持和捍卫自己所选择的爱情。《娇红记》在叙述申纯和王娇娘的爱情故事时,作者所着力表现的是他们情感演进的历程,而非故事本身。故事是为创造人物艺术形象服务的,而表现性格鲜明的艺术形象则是创作的圭臬。这也正是《娇红记》对中国小说艺术发展的主要贡献。
同时,从《娇红记》以上描写中,我们也可看到作者文笔细致丰润和语言的质朴古雅。具体而细致地描写人物的动作和对话,力求准确地表现人物的思想感情,尤其是男女主人公的情感历程,是小说的主要艺术特征。在某些场景描写中,作者用较多的文字来摹写,有时显得用词过滥也在所不惜。这样的艺术表达方式,显然是作者重在刻画艺术人物形象的特定需要,也与现代小说的艺术审美要求相契合。
《娇红记》的问世,是元代小说的骄傲,其杰出的思想和艺术成就,不仅在当时的文坛焕发异彩,而且影响深远。在中国小说发展中,具有承上启下的重要作用。
【注释】
(1)许政扬《话本征时》,载《南开大学学报》四卷一期。
(2)胡士莹《话本小说概论》,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
(3)绿天馆主人《古今小说·序》。据考证,“绿天馆主人”即是冯梦龙的化名。
(4)陶宗仪《辍耕录》卷二十七,见《四库笔记小说丛书》,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
(5)王恽《鹧鸪天》词,转引自《秋涧先生大全文集》卷七十六。
(6)《紫山大全集》卷七,转引自胡士莹《话本小说概论》,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
(7)明成化年间的刻本《直说通略》有王芝址的《序》说:此书是元代一位名叫郑镇孙的监察御史用白话写成的《资治通鉴》。
(8)《伊滨集》卷五七,转引自胡士莹《话本小说概论》,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
(9)例如,《三国志平话》卷首的那节“入话”,明言韩信、彭越、英布等人系被刘邦、吕雉屈杀,秀才司马仲相的断狱是“来报高祖斩首冤”。
(10)话本《刘项争雄》已著于罗烨的《醉翁谈录》一书可证。
(11)见章学诚《丙辰札记》。
(12)见吴自牧《梦粱录》,中国商业出版社1982年版。
(13)今存小说话本中,唯一的例外是《碾玉观音》,有上下两回。收入缪刊《京本通俗小说》的此则话本在冯梦龙的“三言”中是不分回的。大约是作伪者为了证明《京本通俗小说》是“元刊本”而如此做的。详见本书第五章第二节小说话本(上)及发表于《海上文坛》第一辑的拙文《〈京本通俗小说〉的证伪及其意义》。
(14)参见郑振铎《插图本中国文学史》(四),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
(15)同上。
(16)见《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语,中华书局影印本。
(17)原系对《说郛》重编本的评论,也适用于《说郛》。
(18)今存林坤的《诚斋杂记》是元代出现的传奇小说集,但它只是前人传奇的辑录本,极少有元人创作的传奇小说。况其剽掇汉晋唐宋诸家小说,而不著出处,且饾饤割裂,轻率改变原作面貌,并不可取。除此以外,至今尚未发现有影响的元人传奇小说。
(19)关于《娇红记》的作者,目前主要有三说。除宋梅洞外,还有虞集和李翊所作说。李翊说出《绿窗女史》,其书出现的时代较晚,且所收作品常有误提作者的,似无据。虞集说出明高儒《百川书志》,卷六著录《娇红记》二卷,云“元儒邵庵虞伯生编辑,闽南三山明人赵元晖集览。”又,日本林秀一教授藏有《新锲校正评释申王奇?拥炉娇红记》一部,二卷,署“元邵庵虞伯生辑”、“闽武夷彭海东评释”、“建书林郑云竹绣梓”。又,吕天成《曲品·具品》谓《娇红记》出“卢(虞)伯生”之手。据目前资料,宋、虞两说遽难断定孰是孰非,此从旧说,作宋梅洞著,但也不排斥虞集或其他人撰作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