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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辽金元小说史
1.8.5 第五节 讲史话本

第五节 讲史话本

“讲史”是南宋“说话”四家之一,乃指“讲说前代书史文传兴废争战之事”。它虽然没有“小说”和“说铁骑儿”话本那样,占据南宋“说话”的显著地位,但从存留的零星资料看,也曾在瓦舍勾栏中极为风行,可惜其话本大多散佚,而被淹没在隆盛的元代讲史话本中。

南宋时期,民族矛盾和阶级矛盾日趋尖锐,这对讲史话本的拓展十分有利。《通鉴》以及关联政权兴亡的历代军国大事,皆被“说话”艺人编成话本讲述。洪迈《夷坚支志·支志》丁集卷三《班固入梦》条说:“四人同书嘉会,门外茶肆中坐,见幅纸用绯帖尾云:‘今晚讲说汉书’。”又,刘克庄的《田舍即事》诗云:“儿女相携看市优,纵谈楚汉割鸿沟。山河不暇为渠惜,听到虞姬直是愁。”这都是讲史在民间盛行的证据。据《梦粱录》、《西湖老人繁胜录》和《武林旧事》等书记载,当时临安著名的讲史艺人有乔万卷、许贡士、张解元、戴书生、周进士、张小娘子、宋小娘子、王六大夫等二三十人。他们的演出,一般都有固定的场所。如北瓦子,是临安城内比较热闹的娱乐场所,共有十三座勾栏,“常是两座勾栏专说史书”。绍兴年间,临安有位讲史艺人王与之,专在民间谈古论今,受到市民敬重,赋诗说:“戚快樊屠尹彦时,三人共坐说兵机。欲问此书出何典,昔时曾看王与之。”(38),又,宋末元初人丘机山,也是一位著名的讲史艺人。他博学敏捷,对答如流。一次,南游福州,因讥笑当地秀才不识字而触犯众怒。秀才们殚精竭虑,想出一副对联,其上对曰:“五行金木水火土”,意欲叫他辞屈心服。没想到丘机山不加任何思索,随口而出,回答下联说:“四位公侯伯子男。”众秀才惊诧不已(39)。可以想见,他的讲史表演也必十分精彩。

南宋时期,“讲史”也进入了宫廷。著名艺人王防御,号委顺子,也是一位如王六大夫那样的“御前得供奉”。他以说书供奉官,并曾得到皇帝的厚禄。晚年退居委顺堂,乐与士大夫们来往。他死后,友人方万里写挽诗赞曰:“温饱逍遥八十余,稗官原是汉虞初。世间怪事皆能说,天下鸿儒有不如。耸动九重三寸舌,贫穿千古五车书。《哀江南赋》笺成后,从此书绝饱蠹鱼。”(40)王防御学问深厚,演艺精湛,显然是讲史艺人中的佼佼者。

然而,今存的南宋讲史话本仅存《五代史平话》一种。《醉翁谈录》的《小说开辟》提到的《晋宋齐梁》,大约即指五代的历史故事。此话本又名《新编五代史平话》,作者已无考,全书分《梁史平话》、《唐史平话》、《晋史平话》、《汉史平话》、《周史平话》各上下两卷,共十卷。其中《梁史平话》和《汉史平话》各缺下卷,实存八卷。此外,还有少量残缺。此书国内诸藏家未见著录,传为常熟张敦伯家所有。1901年,曹元忠游杭州时得之,“疑此平话或出自南渡小说家所为,而书贾刻之”,而断为“宋巾箱本。”(41)1911年,经董康诵芬室影印出版后,始得流传。今据影印本观之,已非原本,可能经元人增益刻印而成,但书为宋人所编则当无疑。

《五代史平话》叙述梁、唐、晋、汉、周各朝兴衰历史。全书按照编年顺序,对《资治通鉴》记载的史事,有选译、有详略地作了节录和改写。《资治通鉴》叙事止于五代末,而《五代史平话》的结尾已有宋初赵匡胤立国之事,在成书过程中,作者似还参考了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一书。话本中由《资治通鉴》等书而来的文字,仍以文言为主,而各史开头的主要人物出身及发迹的经过,如黄巢、朱温、刘知远、郭威等,则大多出于“说话”艺人的口头创作,或是他们按照当时的民间传说和旧话本的内容加以改编而成,其所用文字,都为通俗易懂的白话。两者风格分明。此书大约是在“说话”艺人口头创作的基础上,由书会先生据史书增补而成的。

《五代史平话》各史既独立成篇,也互相关联,形成完整的体系。《梁史平话》的开篇,在叙述黄巢出生之前的那节文字,是统摄全书的“纲”。其篇首诗曰:“龙争虎战几春秋?五代梁唐晋汉周。兴废风灯明灭里,易君变国基传邮。”接着自盘古开天辟地说起,直至唐末僖宗时王仙芝的揭竿造反,历历叙说分明。这是全书的引子。从《梁史平话》叙写的黄巢出身、经历至《周史平话》结尾的赵匡胤兵变陈桥驿,建立北宋,全书洋洋洒洒,几近十五万字,五代争战的历史风云,各朝的主要历史人物,尽入其间。《梁史平话》以黄巢起义和朱温的崛起为主,虽仅存上卷,但烽火连天的唐末硝烟已凸现面前。《唐史平话》叙李克用的发迹。讨黄巢,战朱温,灭义子,封晋王,其一生倜傥风流。死后,李存勗袭为晋王,又即皇帝位,建立大唐,为声色所耽,致使李从阿举兵入京称帝。刘知远劝石敬瑭反叛,在契丹相助下,石敬瑭建立晋朝。《晋史平话》叙石敬瑭灭唐后,向契丹上奏称臣,涉东京,削刘知远兵权。石敬瑭死后,契丹大举入侵中原,晋主兵败降附之。《汉书》上卷为刘知远即位前的经历;下卷仅存目录,可知主要是记郭威事迹。他在刘知远死前入受顾命,死后发兵收三镇,乱军中汉主被杀后,被澶州军民推为皇帝。《周史平话》叙郭威建立周朝后,打败北汉刘竁。后晋王继位为世宗,励精图治,诏毁天下寺院。世宗殂,皇子宗训即位,命赵匡胤统兵北伐,遂生兵变,建立宋朝。全书在记述五代史事时,渗透着作者的强烈爱憎。

《五代史平话》着重描写了封建社会中割据者之间频繁的战争和动乱的局面。在尖锐的矛盾冲突中,反映人民的痛苦生活,富有进步意义。《梁史平话》中,王仙芝叙说揭竿而起之由时说:“懿宗临朝听政,委用非人,奢侈亡,赋敛烦急,连年水旱,州县不以实闻,朝廷不行仁政,百姓流殍,无所控诉,相聚为盗,岂得已哉!”这只是唐末封建帝国政局的一个缩影。这类描写,在书中时有所见。话本用犀利的笔触揭示了封建帝国的真实世相,较具认识价值。

书名《五代史平话》,这“平话”两字,既是一种文体,大约专指讲史的话本之类,但也有对话本讲述的历史事件上和重要人物加以评论之意。“平话”之“平”,即平论、评议、评价和品评等。《梁史平话》在讲述王仙芝等人的造反行动时评论说:

这几个秀才,皆是寒族,怨望朝廷,为见蝗虫为灾,天下饥馑,遂结谋聚众,在那郓、曹、濮三州反叛,在那地名长垣下了硬寨。真个是:不向长安看花去,且来落草做英雄。……盖是世之盛衰有时,天之兴废有数。若是太平时节,天生几个好人出来挟持世界,若要祸乱时节,天生几个百人出来搅乱乾坤。

有时,话本作者采用夹叙夹议的艺术手法,在史事的叙述中,不时穿插若干评论,或诗,或文,也有骈丽的词句,以点评史事和臧否人物。在各种评论中,作者直抒胸臆,犹如史家之“太史公曰”,颇有启迪作用和艺术感染力。

沿用《资治通鉴》的编年纪事体作话本情节发展的基本艺术结构,则较多地削弱了《五代史平话》的文学色彩。但在讲述黄巢、朱温、李克用、石敬瑭、刘知远、郭威等各朝的开国之君时,因较多从民间采撷创作素材,更显得生动传神。这些历史人物的一个共同特点是出身寒微,且多为市井无赖之辈,后在群雄逐鹿中建功立业,成为一代帝王。这就是《醉翁谈录》所说的“发迹话”,也即他们由贫寒获取富贵的各种故事。如刘知远“年方七岁,父光赞早已丧亡,家贫母寡,无以自赡”,跟着母亲去慕容三郎家为养子。他生性顽劣,不习经书,终日外出闲走,被义父赶出家门,得李敬儒招赘为婿,出资助他经商,又遭败绩,只得去太原府李横冲帐下投军,从此时来运转。他“武艺过人,走马似逐电追风,放箭若流星赶月;临阵时勇如子路,决胜后谋似张良。不两月间,多立了奇功”,与石敬瑭结为把兄弟,后一举登上后汉帝位。这类发迹变泰的故事,与相关的小说话本一样,颇能吸引听众。南宋时代的城市市民,大多并不富裕,不少人甚至还处于贫寒的境地,《五代史平话》中的“发迹变泰”故事,正迎合了他们希冀改变人生命运的心态。它在话本中占有显著地位的原因也在于斯。

“讲史”艺人在表演这些发迹变泰的故事时,能紧扣人物的命运,竭力描述他们的不同于凡人之处,其鲜明的性格特征袒露人前。《梁史平话》记朱温发迹前在徐州录事押司刘崇家放猪,其子刘文正外出赌钱打死人命入狱。话本是这样描写朱温的:

朱三(温)向刘崇觅钱二百文,待去徐州救取刘文政。一夜赶到徐州,撞着一个乡人,朱温请他入酒店买些酒吃。饮酒后,问乡人道:“怎生有路人得左狱?”乡人道:“左狱皆是重囚。若折人一股,眇人一目,打落人双齿,便该重罪,即得入狱。”朱温便寻闹挥拳,打落了乡人两齿,被地分投解徐州,送左狱禁勘,恰与刘文政同匣。是夜三更,风雨骤作。温打开匣,脱了枷,同那刘文政跃身从气楼走出。

一个为朋友甘愿投狱相救的江湖豪侠的艺术形象跃然纸上。

鲁迅说过:《五代史平话》“全书叙述,繁简颇不同。大抵史上大事,即无发挥,一涉细故,便多增饰,状以骈俪,证以诗歌,又杂诨词,以博笑噱。”(42)实乃深谙此书三昧之言。相对说来,《五代史平话》叙史较实,而记人则虚,符合历史小说创作应有艺术虚构的基本规律。全篇以实为主,虚实相生,两者互相映衬,在简练中呈现情节的曲折变化。话本语言比较生动,富有生活气息,达到了“以博笑噱”的艺术效果。《汉史平话》写刘知远的赌钱,可为其中的一例:

刘知远交领那钱后,辞了爷娘,离了家门奔前去。行到卧龙桥上,少歇片时,只听得骰盆内掷骰子响声,仔细去桥亭上觑时,有五个后生在桥上赌钱。刘知远心里要去厮合赌钱,未敢开口,只得挨身向前看觑。其间有一个后生,向知远道:“有钱便将来共赌,无钱时,休得来看。”知远听得此语,心下欣然,将那纳粮的三十贯钱且把来赌:“我心下指望把这钱做本,赢得三五十贯钱将来使用。”才方出注,掷下便是个输来。眨眼间,三十贯钱一齐输了,无钱可以出注。知远向五个后生道:“您每一人将一贯钱借我出注。”那人道:“有钱可将来赌,无钱便且罢休!”知远心下焦躁,向他说:“我不赌钱,且赌个厮打。打得我赢,便将钱去;若输与我,我不还钱。”道罢,与五个郎君共斗。

这一细节描写,功力不凡。读后如见其人,如闻其声。刘知远在赌钱前的“欣然”和输钱后的“焦躁”以及与人“共斗”的泼皮无赖本色被作者描摹得活灵活现。

不过,由于《五代史平话》的作者受封建正统思想的影响较深,话本对王仙芝和黄巢的造反有歪曲的描写;全书采用史传体结构模式,也在总体上表现出艺术较为粗糙的弱点。对此我们也不应忽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