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南宋“说话”的兴旺发达
灌园耐得翁在《都城纪胜·序》中说:“自高宗驻跸于杭,而杭山明水秀,民物康阜,视京师其过十倍矣。虽市肆与京师侔,然中兴已百余年,列圣相承,太平日久,前后经营至矣,辐辏集矣,其与中兴时又过十数倍也。”建都临安的宋代统治者,偏安东南一隅,一心求和反战,这在客观上也促进了江南社会经济的发展。尤其是都市商品经济的发展势头更为迅猛。随着“南渡”,涌入了来自北方中原地区的民众数以万计,加上大批北宋王公贵族和地主豪绅等,使北宋时代就已十分繁华的临安人数众多,城区扩大,经济繁荣。据吴自牧的《梦粱录》卷十九说:“自高庙车驾由建康迁杭,驻跸几近二百余年,户口藩息,近百万余家。杭城之外,城南西东北各数十里,人烟生聚,民物阜蕃。市井坊陌,铺市骈盛,数日经行不尽。各可比外路一州郡,足见杭城繁盛矣。”城外是如此,城内更是欣欣向荣。同书卷十三说:“大外至观桥下,无一家不买卖者,行分最多。”凡一切日常生活用品及金银首饰,杭锦织缎等,应有尽有。大街上,茶肆酒楼林立,满目皆是大小铺店。都市商品经济空前发展。
北宋汴京的豪华竞艳之风,与“四时奢侈,赏玩殆无虚日”的“临安风俗”(1)合流,如干柴烈火,迅速蔓延而一发不可收。封建统治者日逐醉生梦死,大肆挥霍着民脂民膏。“试看百二山河,奈君山万里,六师不发。阃处可人,回首处,铁骑千群都灭。拜将台欹,怀贤阁杳,空指冲冠发”(2)。社会中上层市民也在尽情地享受着横流的物欲。他们都把收复沦丧的中原河山和雪耻报仇的宏图大业丢之脑后,反将临安当作苟且偷生的“销金锅儿”和人间乐园。周密的《武林旧事》卷三描写南宋时期的临安是“贵要地,大贾豪民,买笑千金,呼卢百万,以至痴儿翃子,密约幽期,靡不在焉。日糜金钱,靡有纪极,故杭谚有‘销金锅儿’之号,此语不为过也。”《龙川文集》卷一也说:“及建炎、绍兴之际,为六师所驻之地。当时论者固已疑其不可以张形势而事恢复也。秦桧又从而备百司庶府,以讲礼乐于其中。其风俗固已华靡,士大夫又从而治园囿台榭以乐其生于干戈之余。上下晏安,而钱塘为乐园矣。”这些都是南宋都市中由统治阶级的“偏安”而造成社会经济畸形繁荣的真实写照。
正是这种社会经济的畸形繁荣,刺激着临安等都市中娱乐业的蓬勃发展。瓦子、勾栏的大量兴建,则是其显著的标志之一。据载,南京临安城内,瓦子遍布。有“南瓦、中瓦、大瓦、北瓦、浦桥瓦”等(3),“说话”等艺术表演,昼夜不息。又载城内“有二十座瓦子”。如“钱湖门里勾栏内外瓦子,嘉令门外瓦、候朝门瓦、小堰门瓦、四通馆瓦、新门瓦、若桥门瓦、菜市瓦、艮山门瓦、朱市瓦、旧瓦、北关门新瓦、钱塘门外羊坊桥瓦、王家桥、行春桥瓦、赤山瓦、龙山瓦。余外尚有独勾栏瓦市”等(4)。其盛况由此可见。
在这些瓦子和勾栏中,各类“说话”的表演持续不断。非常火爆。如最大的北瓦中,有十三座勾栏,其中有两座勾栏,供乔万卷、许贡士和张解元等“专说史书”。而长啸和尚、彭道安、陆妙慧、陆妙净等人,则在瓦舍、勾栏中演出“说经”。至于小说的表演,则以蔡和、李公佐、史惠英、小张四郎等艺人最为著名。其中小张四郎“一生只在北瓦,占一座勾栏说话,不曾去别瓦作场。”(5)另外,满街的茶肆酒楼中也活跃着“说话”艺人的身影。他们的演出基本上是定时定点的。有时为了招揽顾客,茶坊酒肆还以当时流行的“说话”题目来命名。如“一窟鬼茶坊”,主要演述话本《西山一窟鬼》的故事。“朱骷髅茶坊”,主要演述话本《庄子叹骷髅》的故事。可以想见,他们的表演一定是极为精彩的。
南宋的“说话”在皇室宫廷中也极有市场。当时的皇帝和封建统治集团的上层人物对“说话”的喜爱绝不亚于民间。有资料表明,南宋朝廷曾特设专局,从民间召集那些精妙绝伦的“说话”艺人供奉内廷,以满足他们的精神需求,而“说话”艺人也藉此提高自己的身价,赚取赏赐。如淳熙八年(1181)正月元日,“上倚太上于椤木堂香阁内说话,宣押棋待诏并小说人孙奇等十四人,下棋两局,各赐银绢。”(6)《古今小说·序》说:“南宋供奉局,有说话人,如今说书之流。其文必通俗,其作者莫可考。泥马倦勤,以太平享天下之养。仁寿清闲,喜阅话本命内日进一帙,当意,则以金钱厚酬。于是内辈广求先代奇迹及闾里新闻,请人敷演进御,以怡天颜。”看来,冯梦龙的这番话并非虚言妄语。稍后不久的抱瓮老人在《今古奇观·序》中也提及此事说:“至有宋孝皇以天下养太上命侍从访民间奇事,日进一回,谓之说话人。”要把从民间访得的奇事编成话本,并且需“日进一帙”,“日进一回”,绝不是件容易的事。封建统治者的“喜阅话本”,并召“说话”人在内廷说唱,以供消遣,这有利于提高“说话”的社会地位和“说话”艺人的表演水准。
随着“说话”的兴旺发达,都市中的艺术竞争日趋激烈。林立的瓦舍勾栏已不能满足日益庞大的“说话”艺人演出的需要。部分伎艺稍逊者,只得逐渐把演出的立足点转移到农村。这在当时被称为“打野呵”。《水浒全传》第一百零三、四回,有一节都市的艺人下乡“打野呵”演唱诸般品调的描写:
庄客道:“李大官人不知,这里西去一里有余,乃是定山堡内阮家庄。向本州接得个粉头,搭戏台说唱诸般品调。那粉头是西京来新打踅的行院,色艺双绝,赚得人山人海价看。大官人何不到那里睃一睃?”……说话当下,王庆闯到定山堡,那里有五六百人家,那戏台都在堡东麦地上。那时粉头还未上台,台下四面,有三四十只桌子,都有人围挤着在那里掷骰赌钱……
此节所写艺人在村外麦地搭台演出,虽非“说话”的表演,但从“赚得人山人海价看”的盛况中,我们也可想见,当时的“说话”艺人在农村的“打野呵”式的表演,定也极受欢迎。
南宋著名诗人陆游有首《小舟游近村舍舟步归》诗云:“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诗中这位“负鼓”的“盲翁”看来也是位“打野呵”艺人,他在傍晚时分,来到赵家庄的古柳下,向民众演唱蔡伯喈和赵五娘的故事。“满村”的人闻讯蜂拥而出,全神贯注地欣赏他的表演。在陆游的笔下,“说话”艺人在农庄村头的“打野呵”表演历历如现。又,刘后村的《田舍即事》诗说:“儿女相携看市优,纵谈楚汉割鸿沟。山河不暇为渠惜,听到虞姬直是愁。”很明显,这位“市优”是位“说话”艺人,他所讲述的乃是楚汉相争的历史故事。由于艺人的表演生动,听众“儿女相携”而来,并且都被话本中的人物命运所深深地感动了。这些说明:南宋“说话”在农村的演出也十分活跃,并且深受村民的喜爱和欢迎。
在南宋民间和宫廷“说话”的迅速发展中,涌现了许多杰出的“说话”艺人和话本的创作者。据《都城纪胜》、《西湖老人繁胜录》、《梦粱录》、《武林旧事》和其他各种有关的文献记载,当时的著名“说话”艺人有一百一十人。实际上,当时参与话本表演和创作的艺人远远不止这些。作为职业化的“说话”艺人,他们一般都“能以一朝一代故事”在“顷刻间捏合”,具有高超的“说话”表演技艺,从而使其他的各种伎艺者“最畏小说人”(7)。从上述诸书的记载来看,南宋的“说话”艺人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生活在市井社会间的卖艺人,如张本就是这类人中的一位代表。他出身卑微,曾“杖脊达千里外州军编管”,但因为擅长“坐念诗讥讽及谈说本朝国事为戏”,所以深受市民赏识(8)。这类艺人中的佼佼者,常被当时皇帝召进宫中表演。有的长期在“御前供话”,享有较高的俸禄。如王六大夫、王防御、史惠英、陆妙慧、陆妙净等。朝廷罗致的这类著名“说话”艺人,一般“讲诸史都通”,表演的技艺高超,“听者纷纷”,成为南宋“说话”艺人的优秀代表。另一类“说话”艺人和话本的编撰者很可能是当时不第或落魄的文人。如许贡士、周进士、张解元、戴书生、李郎中、徐宣教等。这些人与民间的卖艺人相比,大多具有较高的文化素养和写作技巧,一旦加入话本的表演和创作队伍,使原先“说话”艺人群的素质也有了新的提高。这些人不但会讲,而且能写,或者边讲边写,根据话本在实践演出中的反馈,随时掺进一些新的内容,对提高话本的艺术质量和伎艺的精熟程度都起了较大的作用,同时还可促进艺术竞争,有助于“说话”的渐臻完善和话本创作艺术的进步。
“说话”的行会组织和话本创作团体的出现,是南宋“说话”兴旺发达的重要标志之一。
北宋中后期,“说话”已很兴盛,许多艺人一生从事“说话”,赖其维持生计。但他们大多是个体演艺者,至多是师徒数人间的互相学艺和切磋,犹如手工作坊式,尚未出现“说话”的行业组织和话本的创作团体。至南宋时期,“说话”的专业化程度大为加强,随着艺术竞争的日趋剧烈,对“说话”的伎艺要求也越来越高。宋末元初人罗烨的《醉翁谈录》之《小说开辟》就说:
夫小说者,虽为末学,尤务多闻。非庸常浅识之流,有博览该通之理。幼习《太平广记》,长攻历代史书。烟粉奇传,素蕴胸次之间;风月须知,只在唇吻之上。《夷坚志》无有不览,《琇莹集》所载皆通。动哨中哨,莫非《东山笑林》;引倬底倬,须还《绿窗新话》。论才词有欧、苏、黄、陈佳句,说古诗是李、杜、韩、柳篇章。
由此可见,作为一个优秀的“说话”艺人,必须具有相当丰富的历史知识和文学素养。否则,很难适应日益提高的市民艺术审美
的需要,甚至会被社会所淘汰。《宋史》卷四三九《朱昂传》说:“朱遵度好读书,人号之为朱万卷,目昂为小万卷。”所谓“万卷”是人们对博学者的尊称。在南宋的“说话”艺人中,也有“乔万卷”等人,说明博学者跻身艺人队伍,有利于话本小说的发展。
包括“说话”在内的各种伎艺的激烈竞争,是促使诸类行会组织破土而出的直接原因。从目前的资料看,活跃于临安城中的各种说唱伎艺和娱乐活动者都有自己的行会组织。如杂剧有绯绿社,蹴鞠有齐云社,唱赚有遏云社,耍词有同文社,相扑有角觝社,清乐有清音社,射弩有锦标社,使棒有英略社,行院有翠锦社,影戏有绘革社,撮弄有云机社,而说话则有雄辩社。所谓的雄辩社,纯粹是一个职业化的“说话”艺人的行业组织,以提高“说话”艺人的演艺水平为宗旨。参加雄辩社的各类“说话”人,相互间磨砺唇舌,训练技艺,以利提高表演水平,达到“如水之流”,立于艺术竞争的不败之地。雄辩社的出现,必然会提高“说话”的表演技艺。原先的师徒私相传授开始受到冲击,而代之以“市头”的统辖。“市头”是行会的首领,代表本行业向外揽接演艺活动。《都城纪胜》“茶坊”条说:“人情茶坊,本非以茶汤为正,但将此为由,多下茶钱也。又有一等专是娼妓、弟兄打聚处;又有一等专是诸行借工卖伎人会聚行老处,谓之市头。”当时的“说话”演出,大概也由“市头”具体安排。这对“说话”的正式表演及“说话”人权益的维护是有益的。
话本的创作团体又名书会。书会,是编写戏剧和话本的专业组织。参加者都是富有文学才能的知识文人,专门替“说话”艺人和戏剧演员编写演出的脚本。书会起源于何时,今已不可考,但在南宋时代的都市中已大量存在,却是不可否认的事实。如永嘉书会、九山书会、古杭书会、武林书会、玉京书会、元贞书会、敬先书会等等。由于“说话”等伎艺十分兴旺发达,艺人们为了在艺术竞争中压倒别人,需要不断更新表演的内容,书会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应运而生的。杂剧《蓝采和》有两段唱词说:“这的是才人书会划新编”,“但去处夺利争名……依着这书会社恩官求此好本领。”就说明了这一点。书会中聚集着不少富有才学而科举失意的落泊文人,也有部分是非常喜爱“说话”等演艺的下层官吏、医生、术士、商人以及较有才学和演出实践的艺人,称“才人”,又称“书会先生”。“书会先生”中还包括“名公”,那是些社会地位较高的人,他们在公余或告老还乡后写些话本和杂剧来“寄兴适情”。这些人饱经社会沧桑,透悟人间炎凉世态,又熟悉封建统治体制,也了解和体察社会下层市民的愿望和心声,所以编写的话本一般都能走红市场。今存话本《白娘子永镇雷峰塔》说:“俺今日且说一个俊俏后生,只因游玩西湖,遇着两个妇人,直惹得几处州城,闹动了花街柳巷。有分教:才人把笔,编成一本风流话本。”学者一般认为,这则话本的前身是《西湖三塔记》。此处所说的“才人把笔”,编成的“风流话本”,有可能就是《西湖三塔记》。又,话本《杨温拦路虎传》中说:“才人有诗说得好,‘求人须求大丈夫,济人须济急时无。渴时一点如甘露,醉后添杯不若无。”又,话本《简帖和尚》末节说:“一个书会先生看见,就法场上做了一只曲儿,唤做《南乡子》。”而一百二十回本《水浒传》第四十六回中云:“后来书会(先生)们备知了这件事,拿起笔来,又做了这只《临江仙》词。”一百十四回说:“看官听说,这回话都是散沙一般,先人书会留传,一个个都要说到,只是难做一时说;慢慢敷演关目,下来便见。看官只牢记关目头行,便知衷曲奥妙”等等。这些例证既说明书会的存在,也说明它是编写话本(《水浒传》的前身是《水浒传词话》,也是由话本构成的)和剧本等的专业团体。“书会先生”熟悉社会生活,富有创作才能,随时能为“说话”艺人提供新鲜的话本,或者增删和改动旧底本的部分内容,以迎合听众的“胃口”。
书会的出现,对话本小说的发展有重要意义。“才人”和“名公”的编写话本,有利于丰富“说话”的演出内容和提高艺术竞争能力,也为“说话”的长盛不衰提供了保证。种种迹象表明,随着“说话”业的发展和听众的需要,“书会”有可能逐渐向“书林”发展。今存的部分宋代话本小说,有可能出于南宋的书林中人之手,可惜目前尚未能找到具体的例证。
说到南宋话本的编写和出版,我们不能不提到《绿窗新话》。此书的编者署名“皇都风月主人”,其余皆已不可考。“皇都”,显然是指临安,想来他当为南宋临安的书会中人。《绿窗新话》分上、下两卷,共有小说一百五十四则,大多为男女恋爱故事,间以少量文人才女的逸事遗文和有关音乐方面的传说。因为它曾被罗烨的《醉翁谈录》列入与《夷坚志》、《琇莹集》和《东山笑林》相类的著作内,再加上其中有《张建封家姬吟诗》、《金彦游春遇会娘》、《崔娘至死为柳妻》、《张公子遇崔莺莺》、《张浩私通李莺莺》、《沙叱利夺韩翃妻》、《文君窥相如抚琴》、《李娃使郑子登科》、《崔护觅水逢女子》、《薛嵩重红线拨阮》、《郭华买脂慕粉郎》等十一则小说,为《醉翁谈录》卷首《舌耕叙引》所列“说话”名目取材,又,《刘阮遇天台仙女》,《裴航遇蓝桥云英》、《邢凤遇西湖水仙》、《崔护觅水逢女子》、《玉箫再生为韦妾》、《沙叱利夺韩翃妻》、《张建封家姬吟诗》、《苏东坡携妓参禅》、《文君窥相如抚琴》、《张浩私通李莺莺》、《王尹判道士犯奸》、《苏守判和尚犯奸》、《李娃使郑子登科》等十三则小说为后来的小说家所选中,将它作素材,重加取舍增删,改编成话本小说,所以,今人一般都视《绿窗新话》是宋代“说话”艺人的重要参考书。如胡士莹先生的《话本小说概论》以及《绿窗新话》的“内容提要”等都持这一看法。其实《绿窗新话》是一部小说类书,其性质和刘斧的《青琐高议》相同。它的编纂,大概也受到宋初编纂的小说巨著《太平广记》以及北宋和南宋编纂小说类书的风气影响。全书各则小说基本上都仿《太平广记》和《青琐高议》的体式,注明来源或出处,从中可见它主要选自唐宋以来的传奇,笔记以及正史、诗集、词话等,内容较为广泛。从其编排来看,上卷系爱情故事的汇辑,既有儿女私情,也有人仙姻缘,为全书的主要部分。编纂者署名“风月主人”,看来,他的用意也在突出这类爱情小说。下卷兼收节妇义夫、烈女贞姬、才子佳人等以及音乐歌舞、嘲戏滑稽、黠悲巧辩等各种传说故事。其编辑和选录大体上还是经过某种思考的。
和《青琐高议》相类,《绿窗新话》各则小说的标题也完全模仿话本而成,一般采用七字句,上引诸则皆可佐证。从辑录的小说来看,情节相对较为简略,但从中也可窥知话本小说的发展轨迹。较有典型意义的是上卷的《张浩私通李莺莺》。此则小说未注出处,但刘斧《青琐高议·别集》中有之,原题为《张浩》,下有副题《花下与李氏结婚》。两相对照,全篇情节和文字基本相同,但原文不著李氏女名,亦不著尼惠寂名。可见,《绿窗新话》中的《张浩私通李莺莺》乃辑自《青琐高议》中《别集》的《张浩》篇。今传本《警世通言》第二十九卷有小说名《宿香亭张浩遇莺莺》,是明人冯梦龙改编的。小说中莺莺、惠寂等名,与《绿窗新话》同;而寥山甫之名,又与《青琐高议·别集》同;小说中的诗词,也仅有个别字句的改动。但话本中有“浩喜出望外”,“女遂以拥项香罗,令浩题诗”和“李谓浩曰:‘妾之此身,已为吾所有,幸终始成之”等句,在《绿窗新话》中存而《青琐高议·别集》本无。这就可以证明:冯梦龙在改编时,主要依据《绿窗新话》中的《张浩私通李莺莺》,也参照了《青琐高议·别集》的《张浩》。《宝文堂书目》著录有小说《宿香亭记》,大概较接近于《张浩私通李莺莺》,冯梦龙是否参阅,因小说已不见,无从查考。但从三者的简略比较中,可约略探知今存话本小说演变之迹。
由此例可知,《绿窗新话》是值得我们重视的一部小说类书,它对话本小说的发展有重要的作用。
随着“说话”艺术的竞争加剧,其专业化的分工也趋向明确和精细,这是艺人们得以立身和发展的基本保证。所以,南宋的“说话”也在北宋“说话”分科的基础上,逐渐分了家数。南宋“说话”的家数,实质上是南宋话本的流派问题。
史载南宋“说话”有四家。最早涉及这一问题的是灌园耐得翁的《都城纪胜》。此书成于宋端平二年(1235),其《瓦舍众伎》条说:
说话有四家:一者小说,谓之银字儿,如烟粉、灵怪、传奇。说公案,皆是朴刀杆棒,及发迹变泰之事。说铁骑儿,谓士马金鼓之事。说经,谓演说佛书。说参请,谓宾主参禅悟道等事。讲史书,讲说前代书史文传,兴废争战之事,最畏小说人,盖小说者皆以一朝一代故事,顷刻间提破。合生与起令、随令相似,各占一事。商谜,旧用鼓板吹《贺圣朝》,聚人猜诗谜、字谜、戾谜、社谜,本是隐语。
在这段话中,“说话”有四家是说得极为明确的。但究竟是指那四家,却含混不清。稍后刊行的《梦粱录》一书也言及南宋“说话”的家数问题。吴自牧在卷二十的《小说讲经史》条说:
说话者谓之“舌辩”,号有四家数,各有门庭,且小说名“银字儿”,如烟粉、灵怪、传奇、公案、朴刀、杆棒、发发踪参之事,有谭淡子、翁三郎、雍燕、王保义、陈良甫、陈郎妇、枣儿余二郎等,谈论古今,如水之流。谈经者,谓演说佛书。说参请者,谓宾主参禅悟道等等。有宝庵、管庵、喜然和尚等。又有说诨经者,戴忻庵。讲史书者,谓讲《通鉴》、汉、唐历代书史文传,兴废争战之事,有戴书生、周进士、张小娘子、宋小娘子、邱机山、徐宣教;又有王六大夫,元系御前供话,为幕士请给讲,诸史俱道。于咸淳年间,敷演《复华篇》及《中兴名将传》,听者纷纷,盖讲得字真不俗,记问渊源甚少耳。但最畏小说人,盖小说者,能讲一朝一代故事,顷刻间捏合,与起会随令相似,各占一事也。商谜者,先用鼓儿贺之,然后聚人猜诗谜、字谜、本是隐语。
倘把此节文字与上引《都城纪胜》所说两相对照,不难发现,除了提及若干“说话”艺人外,有关“说话”家数的内容,几乎如同一辙,后者的因袭之迹甚明。“说话”是那四家的问题,依然未见说明。以后《西湖老人繁胜录》、周密《武林旧事》和无名氏的《应用碎金》等书,在叙述“说话”的家数时,其记载与上引两节也都大同小异。
过去学者对南宋“说话”的家数问题曾作过深入的研究。虽然他们大多肯定“说话”有四家,但具体的分类主张也不尽相同。归结起来,主要有以下几种看法。
第一种看法以王国维、胡怀深、鲁迅、严敦易、孙楷第、赵景深、谭正壁等人为代表,认为“说话”四家是指:(一)小说(银字儿、说公案、说铁骑儿)。(二)说话,说参请,说诨经。(三)讲史书。(四)合生、商谜。
第二种看法以翟灏、张心泰、陈汝衡、李啸仓、青木正儿(日本学者)等人为代表,认为“说话”四家是指:(一)小说(银字儿)。(二)说公案,说铁骑儿。(三)讲史书。(四)说经,说参请,说诨经。
第三种看法以王古鲁等为代表,认为“说话”四家是指:(一)小说(银字儿)说公案。(二)说铁骑儿。(三)讲史书。(四)说经、说参请,说诨经。
综观以上三种看法,主要分歧有二:一是商谜和合生是否列入“说话”的家数之内。二是“小说”一家的具体涵义,其指银字儿,还是指银字儿、说公案,或者包括银字儿,说公案和说铁骑儿。关于商谜和合生是否“说话”四家之一,人们一般皆否定之。商谜非“说话”,是很容易理解的。较难判定的是合生。什么是合生呢?洪迈《夷坚志》支乙卷六《合生诗词》条说:“江浙间路歧伶女,有黠知文墨,能于席上指物题咏应命辄成者,谓之合生。”又,《新唐书·武平一传》说:“始自王公,稍及闾巷,妖妓胡人,街童市子,或言妃主情貌,或立王公名质,咏歌蹈舞,号曰合生。”从这些记载来看,所谓合生,实际上是一种“咏歌蹈舞”的伎艺,类似于我们今天所见到的舞蹈,不应算作是“说话”的家数。关于“小说”一家的具体涵义问题,这确是打开“说话”家数之谜的关键。“银字儿”列“小说”一家内,诸家都无异议。分歧乃在说公案和说铁骑儿的如何归类上。对此,《都城纪胜》和《梦粱录》都语焉未详,正是产生这个疑案的根由。后来王古鲁独辟蹊径,从我国古书的句读入手,反复研读上引《都城纪胜》的文字后,曾作如下标点:
说话有四家:一者小说,谓之银字儿,如烟粉灵怪传奇说公案,皆是朴刀杆棒及发迹变泰之事。说铁骑儿,谓士马金鼓之事。说经,谓演说佛书,说参请谓宾主参禅悟道等等。讲史书,讲说前代书史文传兴废争战之事。最畏小说人,盖小说者,能以一朝一代故事,顷刻间提破……
这就很明白地看出,耐得翁所说,“如……事”,“谓……事”,“谓……谓……等等”以及“讲说……事”四句,实为四家性质说唱文字。这样句读,南宋“说话”就成为:(一)小说(银字儿、说铁骑儿)。(二)说经,说参请。(三)讲史书等三家。这显然和“四家说”不一。王古鲁把“说公案”归入“小说”一家,是对的,因为它和烟粉、灵怪、传奇等“皆是朴刀杆棒及发迹变泰之事”。而他把“说铁骑儿”也归入“小说”一家,比较勉强。《都城纪胜》明说“小说谓之银字儿”,《梦粱录》也说“且小说名银字儿”,说明“小说”和“银字儿”是同一概念的两个不同名称,而“说铁骑儿”并不是“小说”的别名,和“银字儿”也有显著的不同,宜单独把它列为一家。所以,南宋“说话”四家应该是:
(一)小说(即银字儿),烟粉、灵怪、传奇、说公案,皆是博(朴)刀杆棒及发迹变泰之事。
(二)说铁骑儿,谓士马金鼓之事。
(三)说经,演说佛书,包括说参请(宾主参禅悟道等事)及说诨经。
(四)讲史书,讲述前代书史文传兴废争战之事。
近读程千帆、吴新雷著《两宋文学史》,谓陶宗仪所编《说郛》中的《古杭梦游录》即为耐得翁的《都城纪胜》一书,它被节录后改名辑入其中。今存明抄本《说郛》卷三《古杭梦游录》中的有关南宋“说话”四家的记载云:
说话有四家:一者小说,谓之银字儿,如烟粉、灵怪、传奇、说公案,皆是搏(博)拳提刀赶棒及发迹变态之事;说铁骑儿,谓士马金鼓之事;说经,谓演说佛书,说参为参禅;讲史书,谓说前代兴废争战之事。
这与我们上面所说的“说话”四家相合。陶宗仪是元末人,距耐得翁的时代不远,所言当为可信。这样,长期聚讼不已的南宋“说话”四家问题,“由于《古杭梦游录》的发现,是总算得到了澄清。”(9)今特录存之作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