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李师师外传》等传奇小说

自话本小说在北宋中期崛起后，传奇小说开始分流。文言传奇小说逐渐衰落，基本上被“说话”艺人表演的白话传奇小说话本所替代。在此传奇小说变革的重要时期，部分文言传奇小说经“说话”艺人改编后变成白话传奇小说在勾栏、瓦舍等场所演述，只有少量小说家依然固守传统阵地，从事文言传奇小说的创作，尽管其创作力量单薄，不足以抗衡正在崛起的白话传奇小说，但在文学向前发展的转折中还是留有文言传奇小说的历史印迹。如编撰《摭青杂说》的王明清就是其中的一位。

《摭青杂说》一书已佚，《说郛》注云“二十四卷”，可知原本篇幅可观。可惜今存佚文甚少。《说郛》卷三十五录有五则。第一则《阴兵助阵》，叙南宋初，金兵南侵，宋军得阴兵相助击退敌军之事。虽涉志怪，却倾注着强烈的爱国热忱。第二则《守节团圆》，叙南渡时兵荒马乱，范希周和吕氏夫妇失散，历尽磨难，但他们忠于爱情，最终劫后重生，相聚团圆。第五则《夫妻复旧约》与此相类，叙京师人单符郎和邢春娘两人从小由双方父母议定婚约，长大后，不料遭逢战乱，邢氏父母被金兵杀死，春娘也被掳去后转卖于全州为娼。时单符郎恰为全州幕僚，得知信息后，多方营救，将他赎脱乐籍后贱约成婚。这两则小说都表现了战乱给人民带来的痛苦和作者对人民遭受的苦难之同情以及他在爱情和婚姻问题上的道德观念。它们分别由艺人改编成话本《冯玉梅团圆》和《单符郎全州佳偶》。第四则《茶肆还金》，叙邵武军人李氏在京师樊楼旁一茶肆前，遇一故旧相知，饮茶晤谈甚欢，将装有数十两金子的旧布袋遗忘席间，待发觉后自忖“茶肆中往来者如织，必不可根究”，遂不去询问。数年后，李氏复过茶肆，偶与同行者说及前事，恰被主人听见，问明情况后，把其遗失之金悉数奉回并坚拒酬金。写此类拾金归主之事，其意在弘扬传统美德，在商品经济逐渐发展之际，有助于道德的淳化，在通俗小说、戏曲中，演述这类故事似乎已成风气。第三则《盐商厚德》，叙泰州盐商项四郎，救一遭劫遇难的徐七娘，并帮助他成婚和合家团圆之事。全篇一波三折，层层递进，将这则小说演绎得有声有色。小说着力描绘的那位具有高风亮节的商人项四郎，是我国文学画廊中较早出现的全新艺术形象。他在经商途中救人性命后，本欲留她为子妇。但经妻劝说后改变主意说：“彼一家已遭难，独彼留得余生，今我既不留为子妇，宁赔些少结束，嫁一本分人，岂可更教他作娼女婢妾，一生无出头耶？”这种重礼轻色轻利的品德，十分难能可贵，尤其是对于一位商人更是如此。后来，邻居金尉丧偶，前来诚意求娶七娘，且七娘又自愿嫁他时，项四郎乐于成此美事，并不要丝毫彩礼，反复告诫金尉须好好待之：“万一不如意，须嫁一好人，不要教她失所。”济困扶危的一腔热忱溢于言表。小说通过对话来刻画人物的鲜明性格。如七娘在涉及自身命运的关键时刻，说服项四郎，表示甘愿嫁给金尉时说：“儿受阿爹厚恩，死无以报，阿爹许嫁我以好人，人不知来历，亦不肯娶我。今此官人，亦是一个周旋的人，又是尉职，敬能获贱，便可报仇，兼差遣在澧州，亦可以到彼知得家人存亡。”如此合情合理，天衣无缝，终于如愿以偿。其勇敢果断，富有远见，明理识大体的品格得到了充分的展现。又如金尉善良、正派和机敏的性格特征，也在他和七娘及项四郎夫妇的对话中不断显露。小说中，徐七娘的命运始终叩击着人们的心弦，直至结尾才水落石出。这表明在情节的编织中，作者还善于设置“悬念”，增强“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审美效果。小说的思想题旨也在一系列“悬念”的化解中凸现出来。

从这五则小说看，王明清的传奇小说创作，比较注重于从社会现实生活中撷取题材，意在表现重大的社会问题。他运用浅显、通俗的文学语言和各种艺术表现方法，努力展示时代和人物的风采。这些小说在当时的不胫而走，也可证明《摭青杂说》所取得的思想和艺术成就不应忽视。

南宋中、后期传奇小说的代表作是《李师师外传》。此篇作者无考。有人疑其为明人所作⁽¹²⁾，恐不确。李师师其人其事，在宋代已广泛流行于世，并成为文人们追逐的创作题材。《东京梦华录》、《贵耳集》、《宣和遗事》、《汴京纪事》等二十余种作品已经提及。南宋人刘克庄的《后村诗话》明确说：“汪端明家有《李师师传》。”张端义《贵耳使》也言之凿凿：“余曾见一本《李师师小传》，同行于世。”尽管今本《李师师外传》与《李师师传》和《李师师小传》三者间篇名不同，虽不一定是同一小说，情节也有较大出入，但李师师的佚事盛行于宋代后期则是大致可以肯定的。定《李师师外传》大约也创作于此时较为妥当。况从小说的思想题旨、艺术追求和文字特征来看，也和当时的其他作品十分吻合。据鲁迅先生说：《李师师外传》“所据为旧本”⁽¹³⁾，上有黄廷鉴跋说：“《读书敏求记》云，吴郡钱功甫秘册藏有《李师师小传》，牧翁曾言悬百金购之而获睹。偶闻邑中萧氏有此书，急假录一册，文殊雅洁，不类小说家言。师师不第色艺冠当时，观其慷慨捐生一节，饶有烈丈夫概。亦不幸陷身娼贱，不得与坠崖臂之俦争辉彤史也。”从这段话中披露的内容来看，此《李师师小传》似即《李师师外传》，后被辑入《琳琅秘室丛书》和《香艳丛书》，通行本则是鲁迅辑较本《唐宋传奇集》。

《李师师外传》主要叙写汴京名妓李师师的故事。她是一个孤儿，四岁失去双亲后坠入青楼。其李姓系收养人妓院鸨母之姓，“师”则为佛家弟子的俗称，她自幼舍身佛寺，故名师师。“比长，色艺绝伦，遂名冠诸坊曲”。后经内侍官张迪牵头，与装扮成富商的宋徽宗相识，上演了一出皇帝相悦妓女的风流戏。小说中的李师师形象光彩照人，下面是她第一次出现在宋徽宗面前时的情景：

又良久，见姥拥一姬，姗姗而来。淡妆，不施脂粉，衣绢素，无艳服。新浴方罢，娇艳如出水芙蓉。见帝，意似不屑，貌殊倨，不为礼。姥与帝耳语曰：“八姓颇愎，勿怪。”帝于灯一下凝睇物色之，幽姿逸韵，闪烁惊眸。问其年，不答。复强之，乃迁坐于他所……师师乃起，解玄绢褐袄，衣轻绨，捲右袂，援壁间琴，隐几端坐，而鼓《平沙落雁》之曲。轻拢慢撚，流韵淡远。帝不觉为之倾耳，遂忘倦。比曲三终，鸡唱矣。帝亟披帷出。

这位风尘女子才艺双全，端庄娴雅，品性高傲倔强，且富有远见卓识，当得知所接商贾乃是当今皇上时，其母“大恐”，害怕招来杀身之祸，而她却说：“上肯顾我，岂忍杀我？且畴昔之夜，幸不见逼，上意必怜我。惟是我所窃自悼者，实命不犹，流落下贱，使不洁之名，上累至尊，此则死有余辜耳。若夫天威震怒，横被诛戮，事起佚游，上所深讳，必不至此，百无虑也。”后来的事果真如她所预料的方向发展。一个聪敏、机智的女性形象跃然纸上。

李师师不贪恋富贵，不追慕钱财，有热烈的爱情追求和忠于国家的坚强信念。当宋徽宗退位，金兵南侵，国家陷入战乱之际，她“集前后所赐金钱”入官捐助军饷，并出家为尼。开封沦陷后，内奸张邦昌将她献给金军主帅闼嫩，李师师傲立于群魔之前，保持了崇高的民族气节。其高风亮节令人钦敬。小说有如下描写：

师师骂曰：“吾以贱寻妓，蒙皇帝眷，宁一死无他志。若辈高爵厚禄，朝廷何负于汝，乃事事为斩灭宗社计！今又北面事麯虏，冀得一当，为呈身之地，吾岂作若辈羔雁势耶！”乃脱金簪自刺其喉，不死，折而吞之，乃死。

李师师走完了她的人生之路，也为后人树起一面立身处世的明镜。作者在小说结尾发表议论说：“李师师以娼妓下流，猥蒙异数，所谓处非其据矣。然观其晚节，烈烈有侠士风，不可谓非庸中佼佼者也。道君奢侈无度，卒召北辕之祸，宜哉！”揭示了创作的思想主旨。

李师师实有其人，但小说却并非全系历史的实录。作者在综合各种社会传闻的基础上，精心编织故事情节，并运用各种艺术表现手法，将李师师的艺术形象刻画得十分动人和完美。其一是烘云托月法。小说描写宋徽宗怀着巨资兴冲冲至妓院，而“独未见师师出拜”、“独未见师师出侍”、“师师终未出现”、“师师终未一见”、“亦绝无师师在”等一系列相类句式的反复排比和递进，竭尽铺垫敷陈之能事，使其未上场前，已显示非同凡响的气质，以产生“先声夺人”的艺术审美效果。其二是对比法。一是将李师师与宋徽宗作对比；二是将李师师和其他人物，如鸨母、张邦昌等作对比；三是将李师师前后的不同生活命运作对比，以凸现人物的鲜明性格，表现李师师的人格美，同时也揭露了宋朝君臣的“好事奢华”和贪恋“声色狗马宫室苑囿之乐”的荒淫无道。

风流皇帝和妓女的生活韵事，这一题材充满艺术想象的空间，但全篇没有津津乐道于狎妓的浪荡，也无轻薄行为的描述，而把艺术笔触伸向人物的精神世界，就是在那些描写琴棋书画的风雅事中，文字也雅洁干净。较之《贵耳集》所载之李师师佚事，这一特点尤为突出。

《李师师外传》的出现，代表了宋代后期传奇小说的创作所达到的思想和艺术高度。全篇结构谨严，描写细腻，人物形象生动传神，是传奇小说的名作之一。后来的《水浒传》也在此基础上，把李师师的故事敷演成一出传奇色彩颇浓的政治戏剧。

宋代后期写得较好的传奇小说还有《林灵素传》和《海陵三仙传》等。它们同被明人陆楫辑入《古今说海》一书。《林灵素传》的作者是赵与时，字行之，又字德行，系宋朝宗室。宋理宗宝庆年间进士，官丽水丞。林灵素是宋代著名的方士，《宋史·方伎传》著录。他能说会道，又懂一些幻术戏法，在崇高道教的宋徽宗时代，深受皇帝的宠信，被赐以高官厚禄。小说叙写林灵素发迹的始末，写他投皇帝所好，妖言惑众的各种劳民伤财之事。家世寒微的林灵素，只因“善妖术”而成为宋徽宗的座上客，获得御赐金牌、可随意出入宫廷的殊荣。随着他的声誉日隆，宋徽宗的愚蠢和昏庸也在神圣光环的失落中历历如现。作者笔法简练、含蓄，锋芒虽不毕露，但抨击朝政腐败无能之用心还是一目了然的。另，小说中佛道斗法的场面描写较为具体，这是当时各种宗教势力尖锐冲突的真实写照，也对后世《西游记》、《封神演义》等神怪小说中的此类情景描写产生了较大的影响。《海陵三仙传》的作者不详。小说写了徐神翁、周处士和唐先生这三个同属海陵人的神仙故事。海陵，即今江苏省的泰州市，其地当时濒临大海，容易萌生遐想，产生各种神仙传说。表现神仙故事，本非传奇小说所长。这则小说也算开拓了新路。三则小说中写得较好的是《徐神翁》，主人公较有性格。他虽列神仙之林，都有凡人的七情六欲以及人性的某种弱点，如喜爱别人的奉承等，并且对于他人对其尊严的冒犯，常要施以报复。如有个妇人将他的画像投进江中，徐守信竟然作法弄瘫她的手臂，其器量的狭窄，与常人毫无两样。如此描写，反倒使人物较少怪异神奇色彩，显得真实、可信。

【注释】

(1)钱仲联《剑南诗稿校注》卷三十七，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

(2)《夷坚志序》，见《四库笔记小说丛书》，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

(3)阮元语，见《揅经室外集》卷三。

(4)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卷一○四，见《四库笔记小说丛书》，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

(5)张端义《贵耳集》说：“宪内在南内爱鬼神幻诞等书，郭象《睽车志》始出，洪景庐《夷坚志》继之。”此说法恐怕不确。《睽车志》中有淳熙间事的著录，其成书不会早于淳熙。而洪迈作《夷坚志》，始于绍兴十三年，虽说成书在庆元四年，但两者的孰先孰后，还是可以确定的。

(6)卷一《张师厚》篇末有“《夷坚丁志》载《太原意娘》正此一事，但以意娘为王氏，师厚为从善，又不及刘氏事。案：此新奇而怪，全在再叙一节，而洪公不详知，故复载之，以补《夷坚》之阙。”又，卷四有段议论说：“《夷坚癸志》载祖赵坚以法治魈”等话可证。

(7)《玉脱絛》前半部分基本同《大桶张氏》，可参看本书有关章节。

(8)《挥麈录·自序》，见《四库笔记小说丛书》，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

(9)除下面提到的《桯史》、《贵耳集》和《老学庵笔记》外，这类志人小说还有陈鹄的《耆旧续闻》、叶绍翁的《四朝闻见录》、王薄的《北山纪事》、温荣的《琐碎录》、欧阳邦基的《鉴戒别录》、张士南的《纪宦见闻》、佚名氏的《朝野遗记》、俞文豹的《清夜录》、《吹剑录》和陈郁的《话》等。

(10)见《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

(11)车任远《鹤林玉露·跋》，见《四库笔记小说丛书》，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

(12)邓之诚《东京梦华录》“李师师”条下注云：“其书称谓语气，一望而知明季人妄作。”

(13)鲁迅《唐宋传奇集》附录《稗边小缀》。文学古籍刊行社195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