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齐东野语》等志人小说

南宋中后期的志人小说的创作逐步呈现高潮，约可分为三个阶段。其开端当以王明清的《挥麈录》系列小说等作品为标志，《桯史》、《贵耳集》等一批充溢着爱国激情的作品是它发展的佐证，而周密的《齐东野语》等小说则可视作其浪峰。

王明清（1127—1203后），字仲言，颍州汝阴（今安徽阜阳）人，是南宋中后期的一位杰出小说家。他于宋孝宗朝曾官安丰军判官，淳熙中任滁州来安令，后以朝请大夫主管台州崇道观，宋光宗朝任行在杂卖场提辖官，宁国军节度使判官、泰州通判等职。七十三岁（1202）时任浙西参议官，其后事迹未详。王明清出身中原旧家大族，父亲王是宋代著名的学者和小说家，著有《默记》、《补侍儿小名录》等书。外祖父曾纡是朝廷重臣曾布之子，小说家魏泰是曾布的妇弟。他自幼受知于朱敦儒，深受封建社会正统教育的熏陶，“不惟家传史学三世，且族党交亲，无非一时名公巨人”，和爱国诗人陆游、小说家廉布以及著名诗人尤袤等，都有世交之谊。在家庭和亲友的影响下，王明清秉承父业，成为宋代后期的著名学者和小说家。尤其是他的小说创作，诸体兼备，数量可观，如《投辖录》、《挥麈前录》、《挥麈后录》、《挥麈三录》、《挥麈余话》、《玉照新志》、《摭青杂说》以及《清林诗话》等，都对当时的文坛产生了较大的影响。

王明清踏入文坛的第一部小说集是《投辖录》。此书为一卷，是他在宋高宗绍兴二十九年（1159）三十三岁时所著。今有涵芬楼辑《宋人小说》本等。《自序》叙述其创作此书的情形甚详：“《齐谐》志怪，由古至今，无虑千帙。仆少年时，惟所耆读，家藏目览，鳞集黌至，十踰六七。间有以新奇事相告语者，思欲识之，以续前闻，因仍未能。属者屏迹杜门，居多暇日，记忆曩岁之所剽聆，遗亡之余，仅存数十事，笔之简编。因念晤言一室，亲友话情，夜漏既深，互谈所觌，皆侧耳耸听，使妇辈歛足，稚子不敢左顾，童仆颜变于外，则坐客忻忻，怡怡忘倦，神跃色扬，不待投辖，自然肯留，故命以为名。后之仆同志者，当知斯言之不诬。”作者标榜秉承《齐谐》等志怪小说的创作传统，以叙写“新奇事”为宗旨，所写虽多奇闻异事，但以描写历史人物的言行和活动为主，尤其是北宋后期朝野之群像，在书中被描摹得十分逼真、可信。如汀州民、衡州老人、淮南士子、舒州刊匠、驼坊使臣、李氏女、僧人、尼姑、贾生、毛女、猪婆道人等，都一一活跃在作者笔下。尤其是那些揭露和抨击社会黑暗的小说，有较高的思想和艺术价值。如《玉脱絛》⁽⁷⁾叙述的社会悲剧震撼人心。《章丞相》描写一位“美风姿”的风流丞相，遇到“美而艳”的妇人，即相随入院交会多次，沾染性病，得一姬帮助才保住性命。小说揭露统治者生活的腐败，触目惊心。又，《蓬莱三山》叙宋真宗率群臣入一山洞，其间“千条百嶂，杂花流水，尽天下之伟观”，犹如蓬莱仙境，实为大兴土木而人工筑成，从中映现了统治阶级为己崇奉道教而不惜巧取豪夺民脂民膏的一斑。《投辖录》于各则小说之末间注所得闻言的出处，所著当为实情。此书作者标为“志怪”，然若将其视作志人小说似更恰当。

如果说《投辖录》展现王明清的艺术才华，那么，《挥麈录》系列小说则可显示他的博学多闻。此书共分四集：《挥麈前录》四卷，写于宋孝宗乾道二年（1166）；《挥麈后录》十一卷，撰成于宋光宗绍熙五年（1194）；《挥麈三录》三卷，作于宋宁宗庆元元年（1195）；《挥麈余话》二卷，则著于宋宁宗庆元二至三年（1196—1197）间。全书历时三十余年，至七十岁始完成，可知其写作的艰辛。今存宋龙山草堂本、明毛晋汲古阁影抄本、《津逮秘书》本、《四部丛刊续编》影印本以及今人的校点本等。

《挥麈录》系列小说，融遗事、志人于一体，间也夹杂少量志怪小说。全书以记载宋代史事尤其是南宋初年的史事为主。王明清出身望族，又博览群书，且“弱龄过庭，前言往行，探寻旧事，晁（朝）夕剽聆”⁽⁸⁾，潜心积累，所以史事的描述真实动人，受到著名史学家李焘和李心传的称誉。如书中叙述宋高宗渡海之事甚详，为他书所未载，李心传曾将其采入所编的《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一书。作者的愤世嫉俗之憎爱分明也在这些史事的叙述中有真实的流露。如记宋高宗于南逃途中，经军民拼死抵抗，始得活命，而那些享尽高官厚禄的朝廷大将，却个个畏敌如虎，望风溃逃，一旦局势稍有稳定，则纷纷贪功报捷，活现出这伙民族败类的丑态。又，小说中保存的那篇王俊诬告岳飞谋反的状词，可窥视秦桧等奸党陷害忠良的卑劣手法。作者对岳家军的被害甚感不平，对投降派秦桧等人的揭露和诋斥随处可见。这些珍贵的史料，通过作者文采绰约的描述，颇具艺术感染力。

《挥麈录》的篇幅宏富，在南宋小说中，除《夷坚志》和《容斋随笔》外，几无可与匹敌者。全书除史事的记述外，还有相当数量的篇什专记宋代朝野人物的轶事，不乏精彩之作。如《挥麈三录》卷三记述秦桧专权纳党事：当涂人曹筠曾对秦桧有一饭之恩，秦桧宦显后“绝不相闻”，曹筠以诗求进，“秦一览慨然兴念，以删定官召之，寻改官入台，遂进南床。高宗恶之，亲批逐出，秦犹以为集英殿修撰，知衢州。未几，坤维阙师，即擢次对制阃全蜀。到官之后，弛废不治，遂致孝忠之变。秦竟庇护之，奉祠而归。”小说中秦桧的两面三刀以及其性格的复杂性刻画得相当鲜明。又如《挥麈后录》卷十一《孙仲益》说：

孙仲益每为人作墓碑，得润笔甚富，所以家益丰。有为晋陵主簿者，父死，欲仲益作?铭。先遣人达意于孙，云：“文成，缣帛良粟各当以千濡毫也。”仲益忻然落笔，且溢美之。既刻就，遂寒前盟，以纸笔龙涎建茗代其数，且作启以谢之。仲益极不堪，即以骈俪之辞报之。略云：“米五斗而作传，绢千匹以成碑，古或有之，今未见也。”立道旁碣。虽无愧词谀墓中人，遂成虚语。

作者寥寥数言，就把当时的社会人情和世风表现得穷形尽相。类似的小说在书中不胜枚举。

由《投辖录》到《挥麈录》，王明清经过了由小说家到小说家兼学者的创作道路的转变。这种转变，除了有社会、时代和家庭环境等各种因素外，还与他受到洪迈《容斋随笔》创作的影响有关。这一点在《挥麈录》中有很好的说明。王明清在多则小说之末的间注中标明其故事来源时有“出《容斋随笔》”或“出《容斋三笔》”等字样。

同《挥麈录》相类的小说是《玉照新志》。此书写于宋庆元四年（1198），此时王明清已七十余岁了。此书今存明沈士龙刊本、《宝颜堂秘籍》本、《四库全书》本、皆作六卷；山塘汪氏刊元抄本、《学津讨原》本、涵芬楼辑《宋人小说》本作五卷；《唐宋丛书》本、《说库》本作四卷。各本卷数不同。内容大致相同。以五卷本流布较广。作者《自序》说：“庆元戊午，明清得玉照一於友人永嘉鲍子正，色泽温润，制作奇古，真周、秦之瑞宝也。又获米南宫书‘玉照’二字，因揭寓舍之斗室，屏迹杜门，思索旧闻凡数十则，缀辑之，名曰《玉照新志》。务在直书，初无私意，为善者因可以为韦弦，为恶者又足以龟鉴。间有奇怪谐谑，亦存乎其中。若夫人祸天刑，则付之无心可也。”所记大多为当时流传的神怪故事、历史人物的言行，亦间及朝野旧闻和前人逸作。其中保存的若干文化资料极为珍贵，如曾布所著冯燕《水调歌头》排满七章，为词谱所未载。宋大曲之样式，由此可以明了。在此书中，较多揭露北宋末期封建王朝上层人物的荒淫腐朽、祸国殃民之作。如卷三《胡伟元》，通过对韩世忠的描写，反映了朝廷执掌军权之重臣间的勾心斗角和纵情声色的糜烂生活。卷四《秦桧初擢第》，具体叙写了秦桧降金和充当内奸的黑幕。这类小说有益于人们认识封建社会的黑暗。卷三有则小说文采风流，颇有唐人风致：

张子韶、凌季文俱武林人，少长同肄业乡里。宣和末，居清湖中，时东西两岸居民稀少，白地居多。二人夜同步河之西，见一妇人在前，衣妆楚楚。因纵步觇之，常不及焉。至空迥处，忽回顾二人而笑，真绝色也。方欲询之，乃缓步自水而东。二公惊骇而退。

全篇虽则不到百字，但写张、凌两人夜遇绝色女子之事，意境甚美。妇人相顾而笑和张、凌惊骇而退的神态对比，活现了人物风采。又，卷四《张行简》叙主人公夜游西湖，相识一素衣妇人，遂与她同归欢娱，后经道人指点除妖等，基本情节落入俗套，但其意境同样摹写得相当幽美。

这类小说的创作，重新得到王明清的重视，是《玉照新志》和《挥麈录》的一个显著不同之处，也说明他晚年又逐渐回归到注重小说艺术的小说家之路上。

南宋中后期，宋金对峙的局面继续维持，沦陷的中原大地一时收复无望，尤其是南宋统治者满足于偏安一隅，不思拯救失去故国的苦难民众，而在投降派的主持下，把利剑刺向坚持抗金的爱国军民，不仅民族矛盾十分尖锐，而且在统治阶级内部投降和抗战的路线斗争也非常激烈。所以，有相当多的志人小说⁽⁹⁾，在记述历史旧闻和人物轶事时，大多流露强烈的爱国激情。这些作品数量众多，内容丰富，其作者一般都是封建社会中的中、下层文人，饱尝祖国山河沦丧之屈辱，目睹人民流离失所的惨痛，有的甚至还直接置身于斗争的漩涡之中，小说中的爱国主义思想随处可见，且显得激烈和亢奋。如《桯史》、《贵耳集》和《老学庵笔记》可为其代表作。

《桯史》的作者是岳珂（1183—约1242），字肃之，号亦斋，又号倦翁，汤阴（今河南汤阴县）人。南宋著名的爱国将领岳飞的孙子。他在宋光宗、宁宗、理宗三朝分别做过管内劝农使、嘉兴知府、户部侍郎、淮东总领制兼使等官。长于经学，工于词章，著述较丰，有《九经三传沿革例》、《金陀萃编》、《宋少保岳鄂王行实编年》、《媿郯录》、《宝真斋法书赞》、《玉楮集》、《棠湖诗稿》以及《东陲事略》、《读史备亡提览》、《天定录》等，而以《桯史》为最著名。

《桯史》今存明成化江泝刊本、嘉靖钱如京重刊本、天启岳元声校刊本、《稗海》本等，作十五卷。又，《历代小史》本、《说郛》本作一卷。以十五卷本较流行，共辑入一百四十余则小说。据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说：“《桯史》者，犹言柱记也。”江泝在成化刊本中作《题记》时说：此书“所载皆当时史书不及收者，暨贤达诗文、世俗谑语或倔奇峻怪之事，不纯于史体，故曰《桯史》，示止备私居记述尔。其大意则皆有所谓，而非徒然者也。然观其论识高致，辞藻雄深，则其人所负之才学，亦概可想。”所录为宋代朝政及士大夫轶事，并参以评议。岳珂一生处于外有金兵的连年入侵，内有投降集团残酷迫害忠良的宋王朝岌岌可危的历史年代，祖、父辈又直接遭受投降派的杀害，因此在议论朝政时，常常义愤填膺，“情见乎词”。他通过耳闻目睹的大量事实，特别是朝野各阶层人民的言行，愤怒地揭露了当时黑暗的社会现实，抨击了投降派祸国殃民的丑恶面目，热情地歌颂了那些具有浩然正气的诤臣义士和忠勇战将的抗金精神，呈现“寓褒刺，明是非，借物论以明时事”⁽¹⁰⁾的鲜明特色。如卷七《朝士留刺》说：

秦桧为相，久擅威福。士大夫一言合意，立取显美，至以选阶一二年为执政，人怀速化之望，故仕于朝者，多不肯求外迁，重内轻外之弊，颇见于时。有王仲荀者，以滑稽游公卿间。一日，坐于秦府宾次，朝士云集，待见稍久。仲荀在隅席，辄前白曰：“今日公相末出堂，众官久俟，某有一小话愿资醒困。”众知其善谑，争竦听之。乃抗声曰：“昔有一朝士，出谒未归，有客投刺于门，阍者告之以某官不在，留门状，俟归呈禀。”客忽勃然发怒，叱阍曰：“汝何敢尔！凡人之死者，乃称不在，我与某官厚，故来相见，某官独无讳忌乎！而敢以此言目之耶！我必?其来，面白以治汝罪。”阍拱谢曰：“小人诚不晓讳忌，愿官人宽之。但今朝士留谒者，例告以如此，若以为不可，当复作何语以谢客。”客曰：“汝官既出谒末回，第云某官出去可也。”阍愀然蹙?曰：“我官人宁死，却是讳出去二字。”满座皆大笑。仲荀出入秦门，预?客，老归建康以死。谈辞多风，可隽味，秦虽煽语祸，独优客之，盖亦一吻流也。

全篇运用说笑话的形式，鞭挞了秦桧的专权跋扈及官僚们的苟生偷安，幽默辛辣。《桯史》在记述朝政的同时，还叙写了文人学士的活动以及谐戏怪异之事。其中多有可读之作。前者如《览己图》，叙述苏轼的一些门人观画的情景，说明了艺术鉴赏须有广博的知识。作者虽只撷取他们日常生活中的一个普通场景，但给人的哲理启发极为深刻。后者如《逆亮辞怪》、《姑苏二异人》等，是社会流传的异人异闻异事的记录，其间也渗透着作者的思想感情。另有若干小说在记述人物言行时，并非单纯截取片言只语，或是简单地将人物置身于特定的场景中，如《施宜生》等，意在人物的生平和故事的叙述，从中窥知他们的性格和思想。倘将此类作品视作传奇小说也未尝不可。书中引录的一些诗文作品，富有史料价值，某些杂记琐事，也颇生动有趣。

《贵耳集》也是这类志人小说中常为人称道的作品。作者张端义（1179—？），字正夫，郑州（今河南省）人，居苏州，少读书，兼习技艺，曾师从项安世。宋理宗朝时应召上三书言事，因直言被贬至龙州，后获援得免。晚年自号荃翁，有《荃翁集》，已佚。其生平于《贵耳集》卷一自述甚详。此书共三卷，分别成书于淳祐元年（1241）、四年（1244）、八年（1248），其时作者已是七十岁的老翁了。今存《津逮秘书》本、《学津讨原》本等，也有今人的校点本流传。关于书名，《自序》说：“耳为人至贵，言由音入，事由言听，古人有入耳著心之训，又有贵耳贱目之说。”倘联系他的遭贬，想必也另有深意。卷一较多总结王朝兴亡之作，忧国忧民之情溢于言表。他说：“本朝故事：宗室不领兵，盖因真皇澶渊之幸，高皇靖康之变，以皇子除兵马大元帅，定建炎中兴。嘉定间，赵善湘开金陆制府，诛李全，识者有宗室不领兵之议，遂有行宫之谤。”可算抓住了宋室兴衰之本。在小说中，作者对“金亡都汴，燕赵青齐之野皆成草莽”以及“兵革日录，民无生意”的社会现实颇为不满，并沉痛地揭示了人民深受的战乱灾难：“嘉熙戊戌，鞑虏四至，如入无人之境，成都一夕焚尽，死者何止百万人，至今不容经理。地之气今为不毛，江之源今为污浊。不幸江左当地势之南，江流之东，建瓴之势为夷虏得之”，有进步意义。卷三保存的《李师师小传》，为研究《李师师外传》和宋代传奇小说的发展，提供了极为珍贵的资料。

《老学庵笔记》是陆游创作的志人小说代表作。陆游（1125—1210），字务观，号放翁，越州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宋代著名的文学家。他幼时即擅诗文，曾以荫补登仕郎，绍兴二十七年（1154）应试礼部，因受秦桧嫉恨而黯落，后迁宁德主簿，得到孝宗赏识，任枢密院编修官，并赐进士出身，擢知夔州通判。乾道八年（1172）入川，经范成大举荐，任四川制置司参议官。淳熙五年（1178）东归。两年后，被劾罢官。至淳熙十六年（1189），才又入朝任礼部郎中，很快又遭劾罢，在家闲居十余年。嘉泰二年（1202）被召撰修宋孝宗、光宗两朝实录，翌年擢升宝章阁待制，后致仕。他写诗一万余首，堪称一代诗宗，今有《剑南诗稿》、《渭南文集》、《逸集》以及《南唐书》、《入蜀记》和《牡丹谱》等著作问世。《老学庵笔记》，今存十卷，有《稗海》本、《津逮秘书》本、《学津讨原》本、《四库全书》本、涵芬楼辑《宋人小说》本等，另有《续笔记》两卷，现存《说郛》本一卷。书撰成于陆游的晚年，因其书室名“老学庵”而得名。

陆游的一生，颠沛流离，仕途艰险。他曾亲历宋王室的“靖康之难”，目睹国破家亡和南宋统治者偏安一隅屈辱求生的惨象，因此笔下充盈着高昂的爱国主义旋律。《老学庵笔记》所录是他耳闻目睹之事，内容丰富，庞杂，其思想基调也以抗金爱国为鲜明特色。如卷三的一则小说云：

秦会（桧）之初赐居第时，两浙转运使置一局曰箔场，官吏甚众，专应副赐第事。自是讫其死，十九年不罢，所费不可胜计。春孙女封崇国夫人者，谓之童夫人，盖小名也。爱一狮猫，忽亡之，立限令临安府访求。及期，猫不获，府为捕系邻居民家，且欲劾兵官。兵官惶恐，步行求猫。凡狮猫悉捕致，而皆非也。乃赂入宅老卒，询其状，图百本于茶肆张之。府尹因嬖人祈恳乃已。其子麫，十九年无一日不锻酒器，无一日不背书画碑刻之类。

此篇揭露南宋王朝投降派的代表秦桧“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骄横和霸道。他的孙女丢了一只猫，却把临安府闹个天翻地覆。

其子秦熺则更是飞扬跋扈，仗势欺人。卷五描写秦熺在绍兴年间途经金陵时，“郡县监司迎饯，数百里不绝。平江当运河，结彩楼数丈，大合乐官妓舞于其上，缥缈若在云间”而“外之自若”的骄奢神态，穷形尽相。他们之所以敢于如此气焰嚣张，乃有秦桧这一强大的靠山。作者记述了发生于当时的一则著名事件：秦桧主宰国事时，人们对其倒行逆施已恨之入骨，殿前司军人施全带着马刀躲在望仙桥下，候他入朝时，跃起斩之。不料，他只砍断秦桧所坐轿子的一柱，而让这位卖国贼又一次逃过惩罚。秦桧把施全当众斩首，“观者甚众，有一人朗言曰：‘此不了事汉，不斩何为！’闻者皆笑”。这位市民表面上似骂施全，实际上是骂秦桧该斩，表达了人们对秦桧的义愤填膺，在场的人无不心领神会。不仅如此，陆游还对封建朝廷的最高统治者作了直接的抨击，如绍兴十一年（1141），宋金交兵，大臣金遯建议“当取寿、颍、宿三州，屯重兵，然后淮可保。淮可保，然后江可固”。可是，皇帝没有采纳此一正确意见，遂招致军事上的失败。陆游感叹此事说：“昔其不果用也！”短短的六个字中，蕴含着他对封建统治者的何等失望和愤懑，也体现了他忧国忧民的高尚情怀。

在杂记人物言行的篇什中，《老学庵笔记》也有上乘之作。如卷十《马从一》写北宋中期新旧党争激烈，马从一监南京排岸司，上官见到他的名刺，误将“司”字与其姓连读而视其为司马光的同党，大加叱斥。自此，他十分“惶恐”，“求哀不已”，经生改称：“某姓马，监南京排岸。”这则小说言简意赅，把新旧党争中官吏的嘴脸刻画得入木三分。又如卷五的一则小说：

田登作郡，自讳其名，触者必怒，吏卒多被榜笞。于是举州皆谓灯为火。上元放灯，许人入州治游观。吏人遂书榜揭于市曰：“本州依例放火三日。”

这真是一幅绝妙的漫画式小说，作者只著数字，尽得风流，写活了官吏的专制和贪暴。成语“只许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即由此而来。

《老学庵笔记》行文隽秀，富有强烈的爱国激情和生动的艺术情趣，是志人小说的佳作之一。

曾敏行的《独醒杂志》也是一部以内容丰富著称的志人小说集。曾敏行（1118—1175），字达臣，自号浮云居士，中年后又号独醒道人，归愚老人。吉水（今江西省）人。他自幼志气不群，刻意于学问，善持论，年二十，因病不能赴试，逐绝意仕进，以“治生不求富，读书不求官”立身，博览群书，上自朝廷典章，下至稗官杂史，俚语巷议，无不记览。又喜书画医学及阴阳五行之说。著有《应验方》三卷，已佚。《独醒杂志》十卷，为其子三聘在他死后整理而成，今有《知不斋丛书》本、《四库全书》本，《笔记小说大观》本以及今人的校点本。

《独醒杂志》有杨万里之序说：“人物之淑慝，议论之予夺，事功之成败，其载之无谀笔也。下至谑浪之语，细琐之汇，可喜可笑，可骇可悲，咸在焉。”其评价甚为公允。全书主要记载五代末至南宋绍兴年间的遗闻逸事，其中对于朝廷政事和典章制度的沿革，所记较详。尤其是关于宋代历史的重大事变，如靖康年间朝廷的和、战之争以及岳飞、刘等爱国将领与金人作战的实况等，颇具史料价值。另有不少江西风土人情、山水名胜和著名历史人物事迹的描述，表现人作者浓厚的乡土恋情。此书写得最为成功的，当推那些采撷人物遗闻轶事的篇章。如卷二有则《王荆公自奉俭约》说，王安石当宰相时请人吃饭，十分俭约，“初供胡饼两枚，次供彘黅数四，顷即供饭，旁置菜羹而已”，骄纵的客人“不复下箸，惟啖胡饼中间少许，留其四旁。公顾取自食之，其人愧甚而退”。一代名相的简朴，由此可见一斑。又如卷一《戴嵩斗牛图》云：

马正惠公赏珍其所藏戴嵩《斗牛图》，暇日展曝于厅前。有输租氓见而窃笑。公疑之，问其故，对曰：“农非知画，乃识其牛。方其斗时，夹尾于髀间，虽壮夫臂力不能出之。此图皆举其尾，似不类矣。”公为之叹服。

这篇小说表现了“实践出真知”的哲理。那位“输租氓”是普通劳动者，但艺术的鉴赏力之高却出人意料，非凡的智慧源自生活实践。人们在“叹服”他的见解时，也鲜明地烙上了他的艺术形象。

《鹤林玉露》的作者是罗大经（约1195—1252），大经字景纶，庐陵（今江西吉安）人，少时入太学读书，于宝庆二年（1228）登进士第，后官容州法曹椽、抚州富事推官等，在朝廷党争中被劾罢官。著有《易解》十卷，《心学经传》（已佚）。今存《鹤林玉露》版本较多，主要有十六卷本和十八卷本两大系统。以日本安庆刊活字本也即十八卷本较精。今流行的中华书局排印本即以此为底本校勘整理而成。

《鹤林玉露》分甲、乙、丙三编，每编各六卷，撰成于作者晚年。各编前均有《自序》，其甲编《自序》说：“余闻居无营，日与客清谈鹤林之下。或欣然会心，或慨然兴怀，辄令童子笔之。久而成编，因曰《鹤林玉露》。”书名乃取自林甫“清谈玉露繁”之句。据《四库全书简明目录》说：此书的体例“在诗活、语录、小说之间，其宗旨也在文士、道学和山人间，大抵详于评论而略于考证。”和其他宋代小说相比，书中的议论较多。这些议论，“博而匪滥，醇而寡疵，有所论刺而不伤于掊击，有所援叙而不流于浮夸”⁽¹¹⁾，涉及政治、经济、理学及音韵字义等方面，大多是作者有感于时弊而发，同时也反映了封建统治时代正直的知识分子忧国忧民的强烈责任感，至今仍有认识价值。

从文学的角度看，《鹤林玉露》一书中记载的许多前代和当时文人的逸事，颇为生动有趣。部分小说塑造了性格特征十分鲜明的人物形象。如《韩璜廉按》一则，叙朝廷派韩璜赴广东去查办失职的官吏王，王家有韩旧时相狎的妓女，王遂设美人计“以败其守”。作者细微地描摹了韩璜坠入陷阱的经过：他来到富丽堂皇的别馆，先是感到“踌躇不安”，尚保持些须警觉。但当酒过三巡，旧日妓女歌唱起他昔日赠词时，不禁“闻之心动，狂不自制”，急欲相会。此时，该女“隔廉故邀其满引，至再至三，终不肯出”，以撩动其春心。韩璜果然中计，“心益急”，并醉中失态：“即索舞衫，涂抹粉墨，踉蹡而起”，终觉无地自容而辱没使命。小说层层递进，紧扣人物的神情变化，犹如剥笋般的，将恋色误事的封建官吏的艺术形象袒露人前。又如《老卒四易》一则，记述当时市民海外贸易的情景。这一题材富有时代气息，在以前的小说创作中较少涉及。老卒用五十万资金作本钱，在海外经商一年，获利几十倍。他在叙述经商获利的原因时说：

到海外诸国，称大宋回易使，谒戎王，餽以绫锦奇玩。为具拓其贵近，珍馐毕陈，女乐迭奏。其君臣大悦，以名马易美女，且为治舟载马，以珠犀香药易绫锦等物，餽遗甚厚，是以获利如此。

难怪作者对此事万分感慨说，老卒的“胸中之智，圆转恢奇迺如此。”小说中人物的描写也曲尽其妙。一是将老卒和张宝作对比，智愚分明。二是将老卒在从事海外贸易前和获利归来后迥然不同之态作对比，卓识立现。而循王的形象也有生动的摹写。他慨然将五十万巨资放心地交给素不相识的老卒作经商的资本，其意度之恢弘，实无人可比。再如《涪陵樵夫》云：

伊川谪涪，渡江，风浪大作，舟中之人皆失声；伊川正襟端坐，神色泰然。既及岸，有樵夫问曰：“公是达后如此，是舍后如此？”伊川登岸，欲与之言，已去，不可追矣。

伊川先生（按：即程颐）在风浪中的镇定自若，临危不惧，体现了他的超人胸襟、意志和脱俗的人生态度，具有特殊的思想底蕴和审美价值。那个飘逸的樵夫形象，也给人以不同寻常的新鲜感。

宋元易代之际的志人小说创作出现了新的高涨，《齐东野语》是它的重要代表作，其作者为杰出的小说家周密。

周密（1232—1308？），字公谨，号草窗，又号苹州、萧斋、四水潜夫、弁阳萧翁等，祖籍山东济南，后迁居吴兴弁山（今属浙江省）。景定二年（1261）后，任临安府幕属，监和济药局，充奉礼郎、两浙运使椽，监丰储仓。德祐二年（1276），官义乌令。宁亡不仕，以遗老终生。他自幼随父宦游福建、浙江等地，广交朋友，博览群书。晚年寓居杭城，精心著述。尤其倾心于小说创作，撰成《齐东野语》、《癸辛杂识》、《浩然斋雅谈》、《浩然斋视所钞》、《过眼云烟录》、《志雅堂杂钞》、《澄怀录》以及《武林旧事》等，是宋元易代之际的一位重要小说家。其创作的数量之多，在宋代作者中是屈指可数的，且亦以丰富的内容和较高的思想及艺术价值闻名于世。其中尤以《齐东野语》最为人称道。此书今存二十卷本和一卷本两类。二十卷本有涵芬楼辑《宋元人说部丛书》本、《稗海》本、《津逮秘书》本、《学津讨原》本、《丛书集成》本、《说库》本等；一卷本有影明刻《历代小史》本、《说郛》本、《宋人百家小说》本、《无一是丛钞》本等。通行本则为中华书局版二十卷本排印本。由《自序》可知，书当成于作者晚年，其时，“洊遭多故，遗稿巨帙，悉皆散亡”，而“老病日至”，于是追念往事，“迺参之史传诸书，博以近闻胜说”，撰著，书“务事之实，不计言之野”。凡二百七十余则，多作者亲历亲闻之事；也有部分是他从祖辈的旧闻录中辑成的，较为可信，以述南宋时政为主，兼杂琐闻。有不少篇章是优秀的小说。

《曹泳》写秦桧临死，阴谋以八子秦熺代其辅政，遂勾结曹泳拟遗书之事，鞭笞了当时政治的腐朽和官场的黑暗。小说在生动地刻画曹泳的卖身求荣、媚奸助虐的同时，也活现了秦桧的阴险和专横。《张定叟失出》叙两个囚犯，利用“同日杀人”、“同日就道”的客观条件，互相串供，耍了点小小的计谋，竟使张定叟上当，放走罪犯之一，并株连县衙的官吏。这位“号称严明”审案的知府，最终也“不悟”此事，其判案的轻率疏忽，从一个侧面说明了封建社会中吏治的昏庸无能。

《台妓严蕊》赞扬了卑贱者高尚的人格美。营妓严蕊美丽聪颖，才华横溢，常与台州太守唐与正等人饮酒赋诗。但厄运却由此而降临到她的头上。朱熹以使节行部的身份来到天台，因和唐与正的政见不同，竟借故迫害严蕊下狱，在狱中将她百般拷打，逼供与唐太守的通奸情状。然而“蕊虽备受箠楚，而一语不及唐”，表现了崇高的品德操守。请看小说的具体描写：

狱吏因好言诱之曰：“汝何不早认，亦不过故罪！况已经断，罪不重科，何为受此辛苦耶？”蕊答云：“身为贱妓，纵是与太守有滥，科亦不至死罪。然是非真伪，岂可妄言，以污士大夫？虽然，不可诬也！”其辞既坚。于是再痛杖之，仍系于狱。两月之间，一再受杖，委顿几死。

严蕊虽身为妓女，但深明大义。她面对强暴，坚贞不屈，誓不出卖人格，诬陷无辜，所以“声价愈腾，至彻阜陵之所”。后来，直到岳霖来台州上任，敬服其侠义和正直，帮助脱籍从良，才开始获得新生活。这是一个刚正不阿的“侠女”形象。小说将严蕊的高风亮节与朱熹的挟仇私报作了强烈的对比，更凸现了严蕊的可敬和道学的虚伪，这种艺术上的鲜明特色颇为后人所推重。若联系宋代道学大盛的时代背景，作者敢于抨击朱熹的勇气也相当可贵。明末小说家凌濛初曾据此改编成话本《硬勘案大儒争闲气，甘受刑烈女著芳名》。

《放翁钟情前室》记述了封建社会中一对青年男女的婚姻悲剧。陆游和唐琬自幼相爱，婚后“伉俪相得”，但陆母不悦唐琬，两人活活被拆散。陆游始终眷恋着唐琬，九年后的一年春日出游中，他在沈园邂逅唐琬，不禁“怅然久之”，于壁间题《钗头凤》词，以寄托悲痛欲绝的胸臆。这则小说对封建礼教下爱情花朵的被摧残作了血泪的控诉。作者在叙述中又插入五首诗词，为这个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增添了哀艳伤感的色彩。

在周密的小说创作中，另有《癸辛杂识》的艺术风格与《齐东野语》基本相同，内容虽十分庞杂，却写得较为俊逸奇秀。此书有前后集各一卷，续、别集各二卷，共六卷。取“癸辛”作书名，乃缘于作者晚年在杭州的住地。《癸辛杂识》撰成于祥兴二年（1279）前后，其时恰逢帝昺投海宋亡的国家多事之秋，作品中较多愤世嫉俗之情。如《赵温叔》一则小说叙宰相赵汝愚和下属军人比试吃喝饮食，“自早达暮，宾主各饮酒三斗，猪羊肉各五觔，蒸糊五十事。赵公已醉饱摩腹，而监押者屹不为动”，极尽辛辣的讽刺。正是由于为官者的荒政，才使国破家碎，江山易主，作者的愤懑于中可见。又，《罗椅》一则小说勾画了一伙伪道学家的丑态。他们披着正人君子的外衣，整日疯疯癫癫，行止怪异，且互相标榜，以达到沽名钓誉的个人目的。南宋是道学统治的天下，周密用含蓄、幽默的笔调、描绘了伪道学家的群相图，有利于剥落他们的假面具，较有现实意义。

《癸辛杂识》中还有部分小说也写得较好。如《孕妇双胎》一则叙：有个孕妇，每日要送饭给田间劳作的丈夫，途中必经一寺庙，遇见一卜者。于是故事展开了：

一日，妇过之，卜者招之曰：“今作馄饨，可来共食。”妇人就之，同入庙中一僻静处。笑曰：“汝腹甚大，必双生子也。”妇曰：“汝何从知之？”曰：“可伸舌出看，可验男女。”妇即吐舌，为其人以物钓之，遂不可作声。遂刳其腹，果有孪子，因与其尸，享以祀神。且以孪子灸作腊，为鸣童预报之。神至晚妇家寻觅不至，偶有村翁云其每日与卜者有往来之迹，疑其为奸，遂入庙捕之，悉得其尸并获其人，解之其中。

这则小说的篇幅不长，故事有头有尾，情节发展虽出乎意料却又显得合情合理。作者用简短的对话，刻画了卜者的狡诈、凶残、狠毒以及孕妇的愚钝、贪食、无知。随着小说情节的展开，一幅人吃人的惨痛图画呈现面前。小说若到此即止，不失为一佳作名篇。然而作者于此却陡转笔锋，把神引入其间：卜者杀人是为了祭神，而破案则也靠神的显威。这就未免有开脱罪犯之嫌。周密把一个充满强烈生活气息的故事。用一件“神灵”的外衣包裹起来，其意乃在摹仿志怪小说的艺术笔法，但客观上也暴露了他的某种思想局限。

周密的另一部小说《澄怀录》专意模仿《世说新语》的体例而略有变化，主要著录人物轶事，分类汇编，倒也自成一体。如《袁粲》一则云：“袁粲领丹阳尹，独步园林，诗酒自适，家居负郭，每杖策逍遥，当其意得，悠悠忘返。郡南一家，颇有竹石，粲率尔步往，不通主人，真造竹所，啸然自得。”作者勾勒的人物形象，宛然有魏晋名士之风。又《谢》说：“谢不妄交接，门无杂宾，有时独醒曰：‘对我饮者，惟有皓月’。”作者活现了一位孤傲清高的封建士大夫形象。他甘愿和清风明月做伴，在饮酒吟诗中度过一生而绝不屈服于污浊尘世。小说截取人物的活动和言语的片断，寥寥几笔，就涂抹上人物多姿多彩的神情和性格特征。其文字之典雅简练，描摹之真切生动，在宋人小说中皆独具一格。《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评述此书时说：“明人喜摘录清淡，目为小品，滥觞所自，盖在此书矣。”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澄怀录》对后世世说体小说的发展曾产生过较大影响。

最后附带提一下《武林旧事》。此书今有十卷，为周密晚年所写。从其《序》看，声情绵邈，凄然有故国旧君之思。其时，已入元，他“青灯永夜，时一展卷，恍然类昨日事”，故国之思油然而生。书中所记皆故国昔日繁华之景及民族风情习俗等，与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相类。书中保存的许多珍贵史料，于中国文化史的研究甚有裨益。

生活于宋元易代之际的周密，在小说创作中获得的成就，堪与他的诗词创作媲美。作品中展现的心灵世界，是那个时代中饱经沧桑之文人心态的真实写照。宋代小说的殿军由他来奠定，是历史的选择。

南宋中后期志人小说的兴盛，对后世小说的发展产生了较大的影响。仅以《桯史》为例，其中的《南陔脱帽》和《汪革谣谶》两则小说，分别被凌濛初和冯梦龙选取、进行艺术再创作后，改编成话本小说，辑入“两拍”和“三言”流传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