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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辽金元小说史
1.5.2 第二节 《茅亭客话》等志怪小说

第二节 《茅亭客话》等志怪小说

北宋中期的志怪小说,今仅知有《洞微志》、《乘异记》、《缙绅脞说》、《茅亭客话》、《洛中纪异》、《括异志》、《祖异志》等少量作品,而且它们大多已经散佚。这是志怪小说发展的滞缓期。

北宋中期之初出现的志怪小说集是《洞微志》。此书系钱易编纂,《郡斋读书志》著录作十卷,《直斋书录解题》、《宋史·艺文志》均作三卷,今皆不传。唯《诗话总龟》、《绀珠集》、《分门古今类事》、《吟窗杂录》、《说郛》诸书中尚有佚文三十余则,从中约略可见其概貌。

《洞微志》主要记载晚唐至宋初的各种奇异诡谲之事。书中较多文人遗事和诗歌传闻的记述,颇类唐人的《本事诗》。涉及的人物多数是晚唐及五代诗人,如杜荀鹤、王处厚、王希羽、杨勋等。《杨勋吟诗》写杨勋能知未来世事,其诗中所言前蜀之败亡竟能预卜,在被刑时身随刀刃化为青草等怪异之事。但也有宋初文人的逸事,如《董祐赋题》是则描写秀才赴考的小说。公元988年,董祐和许冀进京赴考,“怯于公战”,到信陵君庙求签,得一白发老人告知试题,后果遂愿。上述小说中的人物身上都被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卢绛白衣》的结尾说:“祸福由于天道,吉凶灼乎鬼神,数之前定,固可畏也。”宣扬一切皆由前定,作恶总有报应,是《洞微志》的思想特色之一。如《昭武贩马》、《师道勇退》、《段弼得钱》、《少卿领马》、《孙赡除官》、《钱还得官》、《卢机败土》、《若水见僧》、《穆生官气》、《由余民墓》等。在这些小说中,人生的命运都由神灵预定,祸福吉凶悉可及时推知,其间妖异变鬼,叙写委婉,可读性较强。

受《江淮异人传》的影响,《洞微志》也描写了那些身怀神术的“异人”。如《燕奴》,写一术士“于腕间出弹子一丸,皆五色,叱令‘变’,即化双燕飞腾,名‘燕奴’。又令变化二小剑交击,须臾,或为丸入腕中”,真是变化自如,随心所欲。《妙花》描写狐变人的“异事”:

有郑超维者,洛人,赴官西蜀。道遇田参军,与俱行。田多声妓,临别以一人赠郑,名妙花,甚美丽。郑罢官,赴调京师,复见田参军者,问妙花,且云:“居西蜀。”郑后归里,妙花告别曰:“某非人,乃狐耳。”问田参军者也狐也。将复向田君。郑送郊外,化为狐去矣。

全篇文字凝练,传神,叙事明快,畅达,人物性格鲜明,是一则值得注意的好作品。

张君房(44)的《乘异记》和《缙绅脞说》也是志怪小说的重要作品。《乘异记》原书三卷,《郡斋读书志》、《直斋书录解题》皆著录。今已不存,仅有十几则佚文保存在《类说》、《默记》、《说郛》等书中。据《郡斋读书志》引作者的《自序》说:“乘者,载记之名;异者,非常之事。”取书名为《乘异记》,系其辑录“志鬼神变怪”为主要内容。全书共十一门,七十五事,情节较简单。如有则小说谓:白稹死后,托梦给友人,说其在冥府被罚成鼋做苦役,祈冀解救。后友人见渔人捕获大鱼,就把它买来后放生,以偿其愿等。叙述文字粗疏,当是作者的早期作品。相比而言,《缙绅脞说》的艺术成就较高。有人说它是“宋代极负盛名的杰构”(45)。原本三十卷,《郡斋读书志》、《直斋书录解题》和《宋史·艺文志》均著录。今仅存四十余则小说保留于《诗话总龟》、《类说》、《分门古今类事》、《碧鸡漫志》、《诗人玉屑》等书中。其故事部分来自于唐及五代人的著作,主要是志怪小说集,如《玄怪录》、《河东记》、《卢氏杂说》、《潇湘录》等,有少量改动,也有个别误改的。但此书的大部分小说是张君房创作的,内容较芜杂,而以记述学子赴考奇遇之事较多。如《全火(伙)及第》一则:

进士张诩,临淮郡洪(鸿)儒也。徐宗、孟全照、蒋沫之辈,皆师事之。雍熙初,与二三子同拔本州,解赴京师。是岁十月初,淮水已成浅涩,旬日方到符离,宿于关门外舟中。夜梦上岸,盘旋间,有人安放交椅一把在岸次。诩乃就坐之,忽为推坠于地,曰:“此是全火(伙)交椅,尔安得独坐?”遂觉。至春榜,果全登第,其他同解俱及第焉。

这类小说无疑寄寓着学子们的理想追求。他们羁绊于科举制度的牢笼,总想寻找捷径进入封建统治集团。所以对这类事常常津津乐道,甚至认为张君房的中举也是神灵庇佑的结果(46)。这说明,张君房的志怪小说创作在宋代中期文坛上的影响较大,后人还撰作《脞说后集》以踵步武。

北宋中期的志怪小说,以《茅亭客话》的成就最高。此书的作者是黄休复,其生卒年不详,江夏(今湖北武昌)人,宋真宗时在世,可能活至宋仁宗初年。他久住成都,一生不仕,好道术丹药,亦喜蓄书画,与蜀中名士李畋、张及、任筁、孙知微、童仁益等过从甚密。除《茅亭客话》外,还著有《益州名画录》三卷。

《茅亭客话》一书,凡十卷,以记录蜀中的异闻杂说为主,上自五代前蜀,下终于宋真宗时期。由于作者长期生活于巴山蜀水间,对前贤和时人的各种异闻杂说了如指掌,所以书中记录的各种资料是相当可信的,有的还有非常珍贵的研究价值。如《兰亭客序》一则,从未见载于他书,对考索兰亭祖本的面貌乃第一手资料。据《郡斋读书志》说,作者取《茅亭客话》为书名,是因为“茅亭,其所居也。暇日,宾客语言及虚无变化,谣俗卜筮,虽异端而合道旨,属惩劝者,皆录之”而然。此书今有穴研斋景宋本、《津逮秘书》本、《学津讨原》本、《四库全书》本、《湖北先正遗书》本和《择是居丛书》本等多种。

《四库全书》本《茅亭客话》的《提要》说它“在小说中最为近理”,可谓一语中的。黄休复信从道教,对道士的炼丹、采芝、服食、导引之事较为熟悉,所以神仙变化和道士异术之类充斥全书。他在叙述这些内容时,又往往和劝诫世人行善与宣扬“宿命论”相结合。如《苏推官》一则,叙名士苏协和杜希言同访蜀中道士。那道士说苏协明年必成名。“其年苏授彭州司法参军,改陆州军事推官。圣朝伐蜀赴阙,累任外官,其子果以状元及第。端拱二年,由翰林学士知举”,一切乃如道士所料。而小说的归结点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人的一切命中决定。但由于作者基本上是采取“实录”的笔法,书中的不少小说也在客观上反映了当时社会的真实世相。如《丁元和》一则小说,描写孟知祥和董璋在东川交战时,“重围之中,人皆饿殍”,呈现乱世社会的破败景象。作者著录的张咏之《悼蜀诗》,把宋初蜀中的凋敝之状和盘托出,有利于人们认识战乱带来的社会灾难和王小波揭竿而起的原因。这类小说在《茅亭客话》中不乏其例。著名小说史家刘叶秋对《茅亭客话》十分推崇,认为它“专记一地的逸事,虽谈神怪、叙异闻,而不似一般志怪小说之芜杂”,和《清异录》、《醉翁谈录》(罗烨著)一样,“无论就内容或形式说,都能自成类型,各具一格”(47),其评价是公允的。

宋代中期的志怪小说受《稽神录》,尤其是《江淮异人传》的影响较大。这一点,仅从书名上也可看出。如《洛中纪异录》、《括异志》、《祖异志》、《三异记》、《志异》等,作者大多在“异”字上做文章,构成了这类小说的鲜明特色。下面以《洛中纪异录》和《括异志》为代表略述之。

《洛中纪异录》,秦再思撰。秦再思,号南阳叟,生卒年不详。但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已引录此书,可见他当为宋神宗以前人。全书原本十卷,《郡斋读志书》和《宋史·艺文志》皆著录,今已佚。仅《类说》、《分门古今类事》、《资治通鉴考异》、《白孔六帖》、《说郛》等书中保存其佚文七十余则。衢本《郡斋读书志》说,此书“记五代及国初谶应杂事”,恐不确。从今存的佚文来看,它的记事始于唐初,止于宋初,尤以晚唐五代的异闻和谶应杂事为主。记奇异传闻的小说,如《文武官别给食》:

宣宗宴罢,见百官与卫士拜舞,遗下果实食物。上怪之。咸曰:“归献父母及遗小儿女。”上敕大官:“今后大宴,文武官给食两分与父母,别给果子与儿女,所食余者,听以手帕裹归。”遂为故事。

这大概是当时流传于社会的奇异传闻,因反映了敬老爱幼的传统美德而深得民众之心,故作者采录之。也有部分小说专记谶应之事。如《唐高祖梦》说:

唐高祖将举义师,夜梦身死坠床,为群蛆所食。智满禅师曰:“公得天下矣。身死是?也,坠床是下也,‘陛下’至尊之相也。君蛆所食,亿兆趋附也。”又梦甲马无数,飞满空中,曰:“是公身中之神。”言讫,甲马飞入帝身。觉而召太宗曰:“吾事济矣!”

把唐高祖的取得政权归入梦兆所言,实在荒唐之极。但也有些小说尚可一读。如《篰娥甚陋》一则云:“沈嵩与罗隐从事沂西幕下,公主出见,众称姝丽,便是篰娥。嵩曰:‘篰娥甚陋,安及公主?’惊曰:‘书记识篰娥否?’曰:‘嵩两度到月宫折桂,何为不识?’”小说叙述的是发生于日常生活中的轶事,人物的个性主要是通过各自的对话来展现的。沈嵩称誉公主的美貌,非篰娥可比,显然太过,所以遭到诘难,只得用幽默的自嘲以解脱尴尬。

《括异志》是张师正撰写的志怪小说集。张师正,字不疑,擢进士甲科,熙宁中帅辰州。宦游四十年,不得志,乃推变怪之理,参见闻之异,写作《括异志》。此书共十卷,有《四部丛书续编》影印影宋抄本。《郡斋读书志》说全书共二百五十篇,而今本仅有一百三十三篇,尚少一百十七篇。张元济《括异志跋》疑其已列入《后志》,“今已失之”。它主要记录北宋初、中期的各种神怪故事,以学人和名士居多。如《南岳赤脚仙人》一则说:

乐史为西京留台御史,尝蒙帝君召。俄见宫阙壮丽,帝曰:“而主求嗣,吾为择之。”少选一人至。帝曰:“中原求嗣,汝往勿辞。”顿首祈免者再三。帝曰:“往哉!”遂唯唯而去。旁拱立者曰:“此南岳赤脚人也,常酣于酒。”明年果生仁宗。

小说把封建帝王的继嗣问题和神仙下凡联系起来,显然受到天子是“真龙下凡”说的影响,十分牵强附会。此书叙事较简略,每则篇幅都在两百字左右,所录故事中有不少珍贵的历史资料。

与《括异志》相类的志怪小说集还有聂田的《祖异志》和上官融的《友会谈丛》。前书十卷,今已佚,系作者在“元祐初,因记近时诡闻异见一百余事”而作(48),今存少量异文,大多是琐细的怪异之事。后书三卷,今存三十则,系作者于天圣五年(1027)整理其遍游各地和科场之中与诸缙绅、时贤综论时事杂谈而成。书中所叙,多为宋初以来的怪异之事,仅个别篇章追述唐及五代遗事,宣扬劝善惩恶思想,艺术性较差,被《四库全书未收书目》评为“纤恶胪载,间伤猥杂”。此外,刘斧纂辑的《青琐高议》一书中也有少量的志怪小说,它们也都以记录神怪和道术异事为主,其成就远逊于同书中著录的传奇小说。

总的说来,北宋中期志怪小说的思想和艺术价值不高。但由于书中所记,尤其是那些著录唐至北宋时期的文人,如薛涛、顾明熊、李德裕、颜真卿、乐史等事迹的小说颇具史料价格,所以还是受到文史研究者的注意。比起唐代到宋初的志怪小说创作来,北宋中期乃是志怪小说发展的“低谷”。究其原因,大约有二:一是宋初《太平广记》的编纂,已基本觅尽天下志怪小说之作,篇幅如此巨大的“说海”,加上封建帝王的“钦定”,使人们仰其高而怕越雷池。二是尊史和崇实求理乃宋人的普遍思想倾向。他们在小说创作中一味追求“征信”、“实录”,认为作品中的人和事都应真实可靠,一般皆注明出处。曾慥的《类说序》说,小说创作应“资治体,助名教,供谈笑,广见闻”,把认识社会,消遣娱乐的作用置于重要地位,这是北宋中期的文学风尚之一。这种创作原则在宋初的志怪小说集《稽神录》,尤其是《江淮异人录》中已显露端倪。至北宋中期,志怪小说创作“偏重事状,少所铺叙”的特点非常鲜明,文字平实,缺少文采,呈现古朴、凝练、质实的艺术风貌。尽管如此,处于滞缓期的志怪小说依然蕴藏着巨大的发展潜力,一旦时机成熟,这种潜力就会被释放,甚至喷涌出来。南宋时代,洪迈的《夷坚志》就是这种创作潜力喷涌而出的结晶,志怪小说的发展也达到了一个新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