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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辽金元小说史
1.4.2 第二节 《贾氏谈录》、《南唐近事》等志人小说

第二节 《贾氏谈录》、《南唐近事》等志人小说

宋王朝建立之初,统治者为巩固刚夺得的政权曾绞尽脑汁。赵匡胤兄弟除了任用那些跟随他们多年,且为新政权的诞生立下汗马功劳的知识文人担任朝廷大臣以外,还录用了相当多的旧政权要员,这使原先服务于前朝的知识文人,如徐铉等,重又跻身新贵之列。他们历经不同的朝代,有的甚至在旧朝代中供职,对旧政权不无依恋,对新王朝又颇为感激。部分中下层知识文人,在战乱中失去了实现理想的机会,十分怀念昔日的生活,而对新王朝产生了迷惘,甚至是反感。更多的人则目睹社会的动荡和混乱局面,忧国忧民,希冀总结历史的经验教训,重振国家,再创大业。反映在小说创作中,宋初曾比较集中地出现过一批以记载前代故事,尤其是晚唐、五代人物轶事为主要内容的志人小说,如《贾氏谈录》、《南唐近事》、《传载》、《清异录》、《郡阁雅谈》、《邵氏野说》等。其中以《贾氏谈录》和《南唐近事》两书较为著名。

《贾氏谈录》,一卷,又名《贾黄中谈录》,《直斋书录解题》作《贾公谈录》。作者张洎(933—996),字师黯,又字偕仁。安徽全椒人。南唐时举进士,初为上元尉,累官礼部员外郎,知制浩。入宋后,累官给事中,参知政事。他少有俊才,博通典故,文字清丽,有《文集》五十卷。据《贾氏谈录》的“自序”可知,此书著于宋太祖开宝三年(970)。其时,张洎受李煜委派出使宋朝,由贾黄中的谈话整理而成。贾氏好古博雅,善于谈论,熟谙前期台阁故事,常令听者忘倦。全书所录,皆唐代轶闻,共二十六事(3)

翻开《贾氏谈录》,迎面扑来的是一股浓郁的怀旧思乡之情。第一篇即是:

兴庆宫、九龙池在大同殿故台之南,西对瀛洲门,周环数顷,水深广,南北望之渺然,东西微狭,中有龙潭,泉源不竭,虽历冬夏,未尝减耗。池四岸环植佳木,重柳先之,槐次之,榆又次之。兵革以来,多被百姓砍伐,今所存者,犹有列行焉。

此篇撰成于世间沧桑巨变的北宋初年,作者目睹连年不断的战争带来的社会动乱以及民不聊生的破败景象,感慨系之,怅然有失,勾起对昔日故国繁华的思恋和江山易代的惆怅,种种复杂的情愫交织一起,遗民的心声跃然纸上。又如第七则云:

牛奇章初与李卫公相善,尝因饮,会僧孺戏曰:“绮纨子,何须斯坐!”卫公衔之。后卫公再居相位,僧孺卒遭谴逐,世传《周秦行记》非僧孺所作,是德裕门人韦?所撰。开成中,曾为宪司所覆。文宗览之,笑曰:“此必假名,僧孺是贞元中进士,岂敢呼德宗为沈婆儿也。”事遂寝。

小说描写唐代著名的牛、李党争事件,其肇始乃源于牛僧孺的一句戏言。这段史实,从未见之他书著录,有较高的研究价值。只因一句戏言,就使牛、李两党交恶,晚唐政局风云诡谲。透过作品,可隐约窥知作者对这种腐朽政治的愤懑和亡国惨痛的深刻反省。

比《贾氏谈录》略晚出现的志人小说是《南唐近事》,今存二卷,有《续百川学海》本、《宝颜堂秘籍》本、《四库全书》本和《唐宋丛书》本等。明刊本及《荥阳杂俎》本作三卷。《直斋书录解题》入史部伪史类,《宋志》入史部霸史类,题作《南唐近事集》。清人王仁俊辑有《南唐近事》的佚文一卷,有《经籍佚文》本。

《南唐近事》的作者是郑文宝(953—1013),字仲贤,汀州宁化(今福建省)人。太平兴国八年(983)登进士第,除修武主簿。后迁大理评事,知梓州录事参军事,转光禄寺丞。又曾召试翰林,改著作佐郎,通判颍州,知州事。赐授陕西转运使,官至兵部员外郎。有《江表志》传世。

据《南唐近事》的“自序”可知,它成书于太平兴国二年(977),几与《太平广记》同时。郑文宝在叙述自己的创作动机时说:“君臣用舍,朝廷典章,兵火之余,史籍荡尽,惜乎前事十不存一。余匪鸣儒,颇常嗜学。耳目所及,志于缣缃。聊资抵掌之谈,敢望获麟之誉?好事君子,无或陋焉。”说明他在南唐亡后,依旧留恋故国,编书以存历史和文化。这一点,《四库全书》本的《提要》说得更为明白:“南唐亡后,文宝有志于国史,蒐采旧闻,排纂叙次,以朝廷大政入《江表志》……其余丛谈琐事,别为辑缀,先成一此编。”也正因此,《南唐近事》全书充盈着怀旧恋故的思想情调。

卷一有则小说描写六朝古都建康(今南京市)的名胜玄武湖的旖旎风光说:

金陵城北有湖,周围十数里,幕府、鸡笼二山环其西,钟阜、蒋山诸峰耸其左,名园胜景,掩映如画,六朝旧迹多出其间。每岁菱藕,罟网之利不下数十千,《建康实录》所谓玄武湖也。

如此名山胜水,今已易姓,作者的无限感慨,由笔底的华美文辞涌出,读之心酸不已。它与《贾氏谈录》中的《兴庆宫》一则真有异曲同工之妙。

此书卷一还有一则小说记述南唐朝廷大臣的寻欢作乐情景:

严续相公歌妓,唐镐给事通犀带,皆一代之尤物也。唐有慕姬之色,严有欲带之心。因雨夜相第有呼卢之会,唐适预焉。严命出妓解带较胜于一掷,举座屏气观其得失。六骰数巡,唐彩大胜。唐乃斟酒命美人歌一曲以别相君,宴罢拉而偕去。相君怅然遣之。

这班文武大臣,在国家将亡之际,不顾社稷安危,竟以所蓄之妓与犀带作资赌乐。统治阶级的这种贪图享乐,荒淫无耻,正是南唐政权覆亡的根本原因。小说揭示了统治阶级的腐朽本质。在失去了故国之后再来观照其源,沉痛哀婉之情油然而生。但历史是无情的。“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要想恢复昔日的基业,必须依靠再世的英雄驰骋疆场。何敬洙就是作者理想中的人物:

何敬洙,善弹射,性勇决,微时为鄂帅李简家僮。李性严毅,果於杀戮,左右给使之人小有过愆,鲜获全宥。何尝因薄暮与同辈戏于小厅下,有巷头取李公所爱砚擎于手中。谓诸童曰:“谁敢破此?”何时余酣,乘兴厉色而应曰:“死生有命。吾敢碎之!”乃掷砚于石阶之上。铿然殷裂。群竖迸散,无敢观者。翌日,李衙退视事,责碎砚之由,主者俱以实对。李极怒,即命擒何以至,死不旋踵矣。李之夫人素贤明,知何有奇相,每曰:“异日当极贵。”至是匿何后堂中。旬浃之间,李怒未解,夫人亦不敢救。一日,李独坐小厅,有一鸟申喙,向李而噪,其声甚厉。李恶之,遂拂衣往后园池亭中,鸟亦随其所之,叫噪不已。命家人多方驱逐,略无去意。李性既褊急,性怒愈甚,顾左右曰:“何敬洙善弹,亟召来,能毙此畜,当释尔罪!”何应召而至,注丸挟弹,精诚中激,应弦毙之。李佳赏至再,遂舍其罪。洎成立,擢为小校,以军功累建旌钺。建隆初,自江西移镇鄂渚,下车之日,小亭中复见一乌,顾何而鸣。何曰:“昔日全吾之命得非尔乎?”乃取食物,自置诸掌。乌翻然而下,食何掌中。其后何位至中书令,守太师致仕,功算崇极,时莫与比。灵禽之应,岂徒然哉!

这篇小说中的主人公何敬洙,在历史上实有其人。《南唐书》有其本传说,他是一位武艺高强的猛将,既能体察民情,又能精忠报国,显然是作者心目中的“救世主”。作者充满激情地颂扬了何敬洙的非凡武艺和胆识,蕴含着祈盼这类人物力挽狂澜,拯救故国的弦外之音。

如果说,《何敬洙》(按:篇名自拟,下同)表现了主人公的超群武艺,那么,《刘仁赡》则赞扬了刘仁赡正直无私的美德:

刘仁赡镇寿春。周师坚垒三载,蹙而不降。一夕,爱子泛舟于敌境,艾夜为小校所擒,疑有叛志,请于赡。赡将行军法,监军使恳救不迥,复使驰告夫人。夫人曰:“某郎,妾最小子,携提爱育,情若不及。奈军法至重,不可私也;名义至大,不可亏也;苛屈公议,使刘氏之门有不忠之名,妾与令公何颜以见三军?”遂促令斩之,然后成其丧礼。战士无不坠泪。

刘仁赡夫妇用爱子的生命来维护军法的尊严,其情其景,与那些醉生梦死、流连在温柔乡中的朝廷政要相比,真有天壤之别。

《贾氏谈录》和《南唐近事》等志人小说的一个最基本的特点是:以历史之兴亡,抒内心之感慨。有人称这类小说为“述旧”型小说(4)。它们虽然没有华丽的文辞,篇幅也较简短、凝练,但大多充满着历史的反思和哲理的思考。痛定思痛,往往慷慨陈词,其间也不乏激情。有的小说甚至大胆抨击封建社会的最高统治者。如《清异录》中的《偎红依翠太师》一则,描写了李煜微服嫖妓的经过,对这位亡国之君的荒淫误国作了严厉的鞭笞,给人留下的印象十分深刻。这类“述旧”型志人小说的作者,多为前朝大臣或遗民,一般又为新朝擢用。他们在运用小说寄托亡国哀思时,往往打着总结历史的幌子,这与新朝统治者欲图巩固政权的目标相一致,所以能在社会上广泛流布。也正因此,宋初“述旧”型志人小说对后人的影响较大。如《南唐近事》中《陶谷》篇,叙述主人公奉使南唐,被韩熙载用美人计相诱等事,它又被载入《侍儿小名录》、《玉壶清话》等书。宋元人将其改编成戏文《陶学士》,杂剧《陶学士醉写风光好》等,一直流传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