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稽神录》、《江淮异人录》等志怪小说
我国的志怪小说起源于古代的神话传说、宗教迷信传说和地理博物传说,历来为人们所钟爱。在晚唐和五代十国时期,人们喜爱志怪小说的热情未变,而且社会的动荡不息,更使人们祈望神灵的护佑,这为志怪小说的发展提供了更相宜的土壤。吴淑《江淮异人录》卷下说:“保大中,江淮富盛。上好文雅,悦异奇之事。召之入宫,益观其术,不以贯鱼之列待之。”(1)可为佐证。入宋之际,有专“话近代异事”的《灯下闲谈》一书问世。在宋初则以《稽神录》和《江淮异人录》这两部志怪小说集最为引人注目。《稽神录》的作者是徐铉,《江淮异人录》的作者是吴淑。吴淑是徐铉的女婿,两人都是显赫于世的名臣,曾被钦定为《太平广记》的编纂者。所以,《稽神录》和《江淮异人录》的问世,对宋代小说,尤其是志怪小说的发展,起了直接的示范作用。宋代志怪小说的创作,基本上是因袭着他们开辟的道路前进的。
先说徐铉和《稽神录》。
徐铉(916—991),字鼎臣,扬州广陵人,自幼聪慧俊朗,擅长小学及篆刻,颇有文誉,与画家韩熙载齐名。他曾仕吴为校书郎,又仕南唐,官至吏部尚书。后随李煜归宋,为太子率更令,累官散骑常侍,其学识渊博。文莹说:他“在江南日,著书已多,乱离散佚,十不收一二,传者止文集二十卷”(2),甚为可惜。今本《稽神录》六卷明系徐铉所著,“传者止文集二十卷”的说法不确。
《宋史》本传说:《稽神录》“多出于其客蒯亮”,实乃因袭旧说而来。《郡斋读书志》曾摘引杨大年的话说:“江东布衣蒯亮,好大言夸诞,铉喜之,馆于门下。《稽神录》中事多亮所言。”今本《稽神录》中存有蒯亮所说的两则小说,其余二百余则故事都未提及。《郡斋读书志》还载有作者的自序说,“自乙未岁(935)至乙卯(955)凡二十年中,仅得百五十事”,可见《稽神录》的撰写始于入宋以前。考之书中后唐同光以前都记年号,而后唐明宗建国后只记甲子,称南唐为江南、南唐官员为伪官等,说明徐铉在入宋以后,又对书中的年号称谓作过修改。《枫窗小牍》说:徐铉是御修《太平广记》的编者之一,在征得主编李昉的同意后,将《稽神录》全部辑入书中。今本《太平广记》中存小说二百二十一则,比宋本“百五十事”增加七十余则,几近三分之一。这说明《稽神录》在辑入《太平广记》时,徐铉又对它作过较大的增补。《宋史》本传说:“铉性简谈寡欲,质直无矫饰,不喜释氏而好神怪,有以此献者,所求必有所请。”所以,在《稽神录》中夹入若干则他人包括蒯亮所说的故事,并非没有可能,但据此否定徐铉的著作权,没有说服力。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稽神录》“皆记神怪之事”。全书多为荒诞不经的鬼怪灵异之事,但部分小说也有积极的思想主题,在“鬼怪灵异”的外壳下,蕴藏着五代末年至宋初社会的某些现实本相。如卷四《宜春人》描述了“兵革之后,井邑芜没”,人民颠沛流离、遍野白骨累累的惨象,反映了战乱频仍给人民带来的无穷无尽的灾难。卷三《周洁》描摹的悲惨情景更令人触目惊心。小说叙述周洁被罢官后,游淮上,“时民大饥,逆旅殆绝,投宿无所”。后至一村舍,扣门求住,不料女主人“家中饥饿,老幼皆病”,周洁宿于中堂。翌日,周洁去向主人告别,竟“无应声者”,“坏户而入,乃见积尸满屋,皆将枯朽,唯女子死未旬日,其妹面色已枯矣”。全篇字里行间浸透着血泪的控诉。
徐铉的一生,基本上是在动荡不安的社会中度过的。虽身为封建朝廷的官员,却对封建专制统治的黑暗有所不满。在他的笔下,活跃着的各种“冤鬼”形象,就说明了这一点。如《刘?》写性直刚烈的将军竟被海陵郡守“诬其谋叛”而由皇帝下令杀之等等,就是此类小说。此外,《刘存》、《袁州录事》等也都是以“冤鬼”为主要记述对象的小说。在这些小说中,化成“冤鬼”的有儒生、小吏、武将、妇人等,他们善良、正直,却都被人陷害而惨死。这完全是封建专制政治所造成的恶果。小说对此的抨击可谓入木三分。
既为“冤鬼”,就要复仇,《稽神录》中“鬼魂索命”的小说不少。上述几篇小说中,“冤鬼索命”是基本的情节内容。另如卷四《王建封》,叙述“骄恣奢僣”的江南军吏王建封,见一老妇带着女儿在街头乞食,因少女“姿色绝世”,顿起淫邪之念。当他恃强剥下母女俩的破烂衣裤时,却在地上化为一摊摊浓血。不久,王建封“被诛”。小说的故事情节有点荒诞离奇,但它批判王建封之类坏人的思想倾向十分鲜明。很明显,这类小说表现了被压迫者对压迫者的反抗,展示着封建社会中不可调和的阶级矛盾,富有认识价值。
《稽神录》的说教色彩较浓,艺术描写质直、平实。比起唐人小说,文学性较差。由于它被辑入《太平广记》和作者的显赫地位,其影响在宋代绵延久远。
再说吴淑和《江淮异人传》。
吴淑(947—1002),字正仪,润州丹阳人。在南唐举进士,以校书郎直内史入宋。宋太宗时以近臣荐试学士院,授大理评事,后迁水部员外郎。他学识渊博,深得宋太宗赏识,钦命御修《太平广记》、《太平御览》、《文苑英华》等。晚年兼掌宫廷起舍之职,撰修《太宗实录》。一生勤于著述,除志怪小说集《江淮异人传》、《秘阁闲谈》两书外,尚有《文集》十卷、《说文五义》三卷问世。
《秘阁闲谈》原本五卷,《郡斋读书志》、《直斋书录解题》及《宋史·艺文志》均著录,今已佚。唯《类说》、《分门古今类事》等书中尚存文二十余则,主要记录五代(以南唐居多)至北宋初年的遗闻逸事,大多得之于作者亲历或传闻,艺术较为粗糙。
奠定吴淑在小说史上之地位的是《江淮异人录》。此书旧题三卷,而《宋史·艺文志》、《直斋书录解题》作二卷,今存明嘉靖本、明抄本都是二卷。清人编纂《四库全书》时,从《永乐大典》中辑出二十五则,分上下两卷,并作《提要》说:“是编所记,多道流、侠客、术士之事,凡唐代二人,南唐二十三人。”大体按传主生活年代之先后为序编排。
《稽神录》的写作,耗去徐铉二十余年时光。作为他的女婿,吴淑曾耳闻目睹其事。他“挹其流波”,继续志怪小说的创作,自然是受到了《稽神录》的影响。但他不满《稽神录》说鬼事的“荒诞不经”而较注重于记录江淮地区的各种“异人”之事,如《周礼》中的“异民”,《史记》中的“方士”以及道流、侠客等;而且他在各则小说的结尾,大多注明故事的来源,以示真实。如卷下《江处士》说:“余有所知,世居歙州,亲见其事。”吴淑把小说的描述对象由“鬼事”而转向“人事”,不能不说是一个进步,但又强调实录其事,对小说的艺术发展也有消极影响。宋初文人崇实重理的思想倾向在此已见端倪。不过,《江淮异人录》中的“异人”,大多还是被描写得栩栩如生的。如上卷《聂师道》叙主人公的英勇、豪放,过目难忘:
……后给事中裴枢为歙州刺史,当唐祚之季,诏令不行,宣州田?、池州陶雅,举兵围之累月。歙州频破之后,食尽援绝,议以城降,而城中杀外军已多,无敢将命出者。师道自请。行枢曰:“君乃道士,岂可游兵革中邪!请易服以往。”师道曰:“吾已受道法科教,不容易服。”乃?之出城。二将初甚怪,及与之语,乃大喜曰:“真道士也!”誓约已定,复遣还城中。及期,枢适有未尽,复欲延期,更令师道出谕之。人谓其二三,咸为危之,师道亦无难色。及复见二将,皆曰:“无不可,唯给事命。”时城中人获全,师道之力也……
这段描写,颇有《史记》遗风。吴淑描述聂师道临危不惧,舍命相救满城百姓生命,虽寥寥数语,却也生动形象,把一个智勇双全的“道士”形象刻画得神情毕肖。作品主要在“异”字上做文章。也正因此,《江淮异人录》的“异人”,大多个性鲜明。如狂生李梦符、“神行太保”式的书生李胜、“有道术能通于冥府”的张标、“明于道术,能拘之鬼魅”的耿先生等等,都一一凸现于人们面前。尤其是小说《洪州书生》,堪称宋代志怪小说的上乘之作:
成幼文为洪州录事参军,所居临通衢而有窗。一日坐窗下,时雨霁泥泞而微有路,见一小儿卖鞋,状甚贫窭。有恶少与儿相遇,?鞋坠泥中,小儿哭求其价,少年叱之不与。儿曰:“吾家旦未有食,待卖鞋营食,而悉为所污。”有书生过,悯之,为偿其值。少年怒曰:“儿就我求钱,汝何预焉?”因辱骂之。生甚有愠色。成嘉其义,召之与语,大奇之,因留之宿。夜共话,成暂入内,及复出,则失书生矣。外户皆闭,求之不得。少顷,复至前曰:“旦来恶子,吾不容,已断其首!”乃掷之于地。成惊曰:“此人诚忤君子。然断人首,流血在地,岂不见累乎?”书生曰:“无苦。”乃出少药,傅于头上,?其发摩之,皆化为水。因谓成曰:“无以奉报,愿以此术授君。”成曰:“某非方外之士,不敢奉教。”书生于是长揖而去。重门皆锁闭,而失所在。
这位书生无疑是个侠客式的人物。他路见不平,扶弱锄强,替遭受欺凌的孩子报仇雪恨。尽管其杀人的举动似嫌太过,但这种侠义精神却是应该赞许的。小说对人物艺术形象的刻画颇具特色。作者把主人公见义勇为的美德在神情、语态的变化中逐步展现。全篇文笔简练,遣词畅达。
无论是记鬼还是写人,宋初的志怪小说仍未脱离唐人小说的艺术模式。如上引“雪冤”和“侠客”类故事中,随处可见唐代剑侠小说的影响。《稽神录》、《江淮异人传》中的不少小说虽然由于其以真人真事为基本素材,散发着一定的生活气息而受到人们更多的注意,然而,它的趋向崇实则在相当程度上阻滞了志怪小说的发展道路,这也是北宋时代志怪小说难有异彩焕发的重要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