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王水照
中国小说史研究的奠基者是鲁迅先生。他的开山之作《中国小说史略》出版于1923—1924年间,离今已七十多年了。在这四分之三的世纪岁月里,后来的研究者们追踪前贤,继起奋进,出现了不少有关中国小说史的著作:有通史性的,有分体分类性的,也有断代性的。小说史的编写体例原应该是多种多样的,以便从多种视角对其历史发展脉络和情况进行考察,更准确地逼近研究对象的真实面貌。我们已有的各种小说史论著取得的成绩是可喜的,极大地推动了这一学科的发展。但就断代史而言,仅有《唐代小说史话》(程毅中)、《唐前志怪小说史》(李剑国)、《明清人情小说研究》(方正耀)等著作,而对于处于中国小说重要转变阶段的宋辽金元时期的研究,却相对薄弱,论著较少,这对研究的整体格局和研究力量的配置来说,不尽妥当、合理。因此,当我读到张兵先生的近著《宋辽金元小说史》时,感到由衷的喜悦。
从文体学的角度来观察中国文学的大致走向,宋元小说可以说是实现了文学重心的两个转移:一是从文言小说为主转变为以白话小说为主。钱钟书先生在论及宋代话本时说过:“这个在宋代最后起、最不齿于士大夫的文学样式正是一个最有发展前途的样式,它有元、明、清的小说作为它的美好的将来,不像宋诗、宋文、宋词都只成为元、明、清诗、文、词的美好的过去了。”也就是说,明清小说固然是我国小说最繁盛的时期,但它离不开宋元小说为之打下的坚实基础,完全可以断言:宋元小说,特别是话本标志着我国小说史的新纪元。二是从雅文学向俗文学的重心转移。诗、词、文这些主要流传于文士阶层的“雅”文学样式,在宋代均趋成熟,我们虽然也应恰当估计明清的诗、词、文的成就(尤其是清代的诗歌普遍繁荣、词学“中兴”、桐城古文等),但整个文学的重心毕竟已倾斜于主要流传于市井小民的小说、戏曲方面了。这个转变的意义是重大的,它带来了文学观念和功能(政教与娱乐)、文学性质(走向商品化)、传播手段(案头、书面与演唱、口头)乃至文学内容和艺术等一系列的深刻变化。这两个转变是密切相关的,后一转变是由前一转变自然推演而来,促成后一转变的主要关键仍是宋元话本的崛起。
本书作者张兵先生正是努力从这个大背景上来展开论述的,他确认“话本小说的繁荣,是宋代小说走向辉煌的主要标志”,“开拓了文学的新局面”;还在全书结构上作了相应的安排。如在宋代部分,打破了纯以时间为序的单一结构,而把“南宋的话本小说”独立成章,置于书中最为突出的地位;对元代话本的评述,也充分、详细,处处强调上述主旨。我以为是可取的。
上引钱钟书先生的一段话,见于他在20世纪60年代为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中国文学史》所执笔的《宋代文学的承先和启后》章。此章中他关于话本艺术还有一段精彩的分析,为全书所掩而未被人们注意,我现借此机会作较多引录。他说:
文学作品里的对话问题在话本里也接近于解决。文言作品记述对话的时候,常常只让人知道角色讲些什么,而不能传达口吻神情、让人知道他们是怎样讲的,于是减削了对话烘托人物性格的功用。在唐人的多数传奇里,不同性别和身份的角色用同一腔调来说话,甚至作者的叙事和角色的对话是同一风格。宋人话本开始使讲故事者的语气跟故事里人物的语气显然区分,更使故事里各个人物的语气比较地彼此差别;这样,对话不仅能够推动故事的情节,也可以衬出人物的性格。这是小说技术上的大革新,并且对后来戏曲的说白起了影响。
钱先生从唐传奇与话本两者语言的精细入微的有趣对比中,揭示出话本语言对故事情节、人物性格的作用,进而认为话本是“一个比诗、词、‘古文’灵活、富有弹性的体裁”。人物、情节、语言应是统一的有机整体,也是小说构成的三大要素,在话本中,人物形象从上层贵族官僚、豪士侠客、才子佳人转为市井小民,故事情节上突破传奇神幻拘限而展示日常生活场景,语言描叙上的日趋活泼、细腻,都是白话小说的特点与优点。凡此种种,读者从张兵先生的这部著作中也会读到颇见功力的具体分析,可以印证钱先生的见解。
突出宋元白话小说的地位和成就,并不意味着对文言小说的忽视和轻视。实际上两者之间存在着互摄互融、相反相成的关系。不仅话本作者吸取文言小说的滋养,“《夷坚志》无有不览,《琇莹集》所载皆通”(《醉翁谈录》);而洪迈的文言小说《夷坚志》,其人物、故事之兼取市井,语言之并采俚俗,也是显而易见的。本书对文言小说也用了不少篇幅予以评说,自是理所当然的;至于提出的“准话本”概念,即特指那些与白话小说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文言小说,反映出文言小说向白话小说转型期的一种独特的文化现象。这一提法也是很有启发性的。
在我看来,一部文学史应该包括三个方面的内容:一是叙述其历史发展过程,二是评价重要作家作品,三是探讨文学发展规律。这大概也是读者的阅读期待。这部《宋辽金元小说史》较好地满足了这些要求。张兵先生是位长期从事小说研究的中年学者,已有多种有关论著问世,在学术界有一定影响。他凭借多年的学术积累,又以严肃认真的态度从事本书的写作,为读书界贡献了一部兼具导读和提高的良好著作。全书以论点平稳、材料丰赡见长,用力甚勤,没有草率成篇的章节。尤其对是学术上的问题点,如话本小说的著作年代、“说话”的分类等,均能提出自己经过独立研究的一家之说,显出相当的学术深度。语言通畅、条理明晰、可读性强,也是本书的一个长处。
我对小说素无专门研究,承张兵先生不弃,问序于我,聊书读后感想如上,并求正于作者与方家。
2001年3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