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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明小说发展研究——以人物描写为中心第2版
1.4.4.2 第二节 语言作为形式:《金瓶梅词话》人物描写的新进展

第二节 语言作为形式:《金瓶梅词话》人物描写的新进展

和以往的任何小说相比,《金瓶梅词话》对妇女的关注是空前的,笑笑生显然对女性琐碎的日常生活怀有强烈的兴趣,注意通过人物语言的描写来反映人物关系在日常生活中互相矛盾的内涵,让人物语言在人物的矛盾斗争中相互碰撞,赋予语言一种极大的张力,语言的竞争和对话,蕴涵了人物的身份、地位、性格、欲望、利益等诸多内容之间展开的生存竞争,于是作品的人物语言变得极有活力,生成了一个有着丰富精神意蕴的语言映照下的人物世界。自我在语言的冲突中得到特别的关心与表现。这一点在潘金莲和宋惠莲、李瓶儿与吴月娘的相互关系的描写中体现得最鲜明。

一、潘金莲与宋惠莲

潘金莲于宋惠莲本来没有什么恶意,她对西门庆与宋惠莲的勾当只怀有快乐的好奇,西门庆因此乐意在这件事上寻求她的帮助,但是宋惠莲对西门庆讲的悄悄话却惹恼了她——“嗔道恁久惯牢成,原来也是个意中人儿,露水夫妻。”(二十三回)潘金莲的个性,按她自己的说法,是“我眼子里放不下砂子的人”,潘金莲对宋惠莲的宽容与好奇第二天就被打击、压制、恐吓和蔑视代替了,方法是故意抬高宋惠莲的地位,颠倒她们的位置——“俺们都是露水夫妻,再醮货儿,只婶子是正名正项轿子娶将来的,是他的正头老婆、秋胡戏。”——你比我地位还高,你伺候我不是玷污了你吗?(“歪蹄泼脚的,没的展污了嫂子的手。”)潘金莲在语言里虚拟了一个强者与弱者的地位,而实际地位的没法颠倒使这种虚拟获得了语言的嘲讽效果,宋惠莲无法招架潘金莲意味深长的反语!立刻摆出了一副求饶的姿态——“於是向前双膝跪下,说道:‘娘是小的一个主儿,娘不高抬贵手,小的一时儿存站不的。’”尽力强化潘金莲对她所拥有的绝对控制,潘金莲于是由嘲讽转到训斥。但她也不承认偷听了宋惠莲的话——这很符合她的个性和身份,她是一个心性要强的人,有一定的尊严感,她也不可能向一个奴仆承认她做了多少有点变态的不光彩的事情,所以她一定是要否认的,不仅如此,她还撒谎说是西门庆告诉她的,借撒谎又再一次强化她在西门庆眼里所拥有的无与伦比的宠爱,打击宋惠莲的自尊,遏制她的野心——连李瓶儿都斗不过我,你算什么?

围绕着来旺的去留问题,宋惠莲与潘金莲又交锋了两个回合,宋惠莲的目的,是让来旺仍然能够保持既得位置和利益,虽然她对来旺不忠。潘金莲的目的,是要来旺的命。西门庆是最终的决定者,所以她们都在西门庆面前一来一去的进行游说:宋惠莲把来旺和自己摆在弱者的位置,话语中处处讨好着西门庆,时时突出他统治者的权威,乞求他,乞求满足着他的控制欲,激发着他的同情心,又把话说得好像处处从西门庆利益的角度来考虑问题,还诱之以色,利用西门庆的好色心理和弱点来达到目的。这和她的身份、地位有关,她所能利用的就是她的性魅力以及她的弱者本质,这样一来,软弱也成了保护自己的一种力量,关键在于运用语言的方式。潘金莲则提醒西门庆:(1)宋惠莲护的只是来旺,不是你西门庆。(2)你不就是贪他老婆吗?他现在宁愿用老婆来换你的银子。(3)你因为贪她老婆,弄得现在进退两难——留来旺在家里,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下手杀你,让他去做买卖,他就拐了你银子。(4)你干脆杀了他,和他老婆拨弄也彻底没了障碍,老婆也可以死心塌地地跟着你。这一番话语,有破有立,直接点破事情的利害关系,彻底破除了宋惠莲的话在西门庆心中的影响。同时,指出不彻底解决来旺的严重性、危险性,也抓住西门庆贪色的心理,给他指出了一条更好地拥有宋惠莲的道路。对问题的分析极为透彻,说理水平很高,难怪西门庆马上就采纳了。只是,其中的冷酷、残忍、无情、毫不宽容让人不能不震惊!她自己说的“我眼子里放不下砂子的人”得到了具体的表现(3)

宋惠莲的语言,是弱者的语言;潘金莲的语言,是强者的语言。宋惠莲无疑有着可以被鄙视的弱点,她放荡,爱慕权势、虚荣、爱贪小便宜,对丈夫没有忠诚和爱情,但又处处维护来旺的利益,这说明她也有着善良和柔情,由可厌可叹变得可爱可怜了!而她后来也不乏坚决和勇敢,作为一个弱者,她也变得敢于质问西门庆了,人性的复杂和变化,通过她的语言,一一剥落。相比于宋惠莲的善良与柔情,潘金莲显得冷血与残酷,她睚眦必报,毫不怜惜生命,更不用说有同情心了,来旺只是骂了她一下,就非要整死他才甘心。她不可爱,但是可畏!人性中丑恶的东西她总比别人多一些,不只是淫荡。丑恶的人性与超群的能力结合在一起,使她说起话来做起事来总让人惊怖!对宋惠莲,她又讥又讽,充满着打击和压制;对西门庆,她着重说理,阐明不同选择的利害关系,不同的语言色彩反映出不同的人物个性以及人物个性的不同方面。

二、潘金链与李瓶儿

潘李之间,潘金莲一贯是矛盾的制造者。如果说,和宋惠莲的矛盾是出于报复,那么和李瓶儿的矛盾则是来自嫉妒。对宋惠莲她拥有地位和身份上的优势,所以她的语言是上对下的直接的训斥,对李瓶儿她就不能这样了,因为李瓶儿和她是平等的,因此对李瓶儿的语言就表现出与对宋惠莲不同的形式:一种不正面交锋的背地里指桑骂槐的语言。看看官哥死了以后她怎样说话:

指着丫头骂道:“贼淫妇,我只说日头常晌午,却怎的今日也有错了的时节!你斑鸠跌了弹,也嘴答谷了;春凳折了靠背儿,没的倚了;王婆卖了磨,推不的了;老鸨子死了粉头,没指望了!却怎的也和我一般?”李瓶儿这边屋里分明听见,不敢声言,背地里只是掉泪。(六十回)

她的语言里自然有一种刻骨的快意,虽然以前她也用过歇后语,但这后一段却与以往都不同,连用四个歇后语,正是绝妙地表现了她那种淋漓的快意和快意的淋漓!语言的形式和内容在这里体现出了浑然的统一,语言的表述本身表达了意义(4),潘金莲的话语不仅表达了她那种淋漓的快意和快意的淋漓,而且也表现了一种人性的泯灭——对一个小生命和别人世界的冷漠!只有她自己的欲望和利益才是唯一要关心的东西。李瓶儿和官哥儿成了一家的中心,而不是她;李瓶儿更加得宠了,而不是她,这就是她嫉妒和痛苦的根源所在,在以后的矛盾斗争的加剧发展中,我们也会看到这种嫉妒和痛苦的加剧发展。第四十一回“西门庆与乔大户结亲,潘金莲共李瓶儿斗气”和第五十八回“怀妒忌金莲打秋菊,乞腊肉磨镜叟诉冤”连写两次潘金莲打秋菊,原因相同,西门庆又在李瓶儿屋里歇了一夜。潘金莲就折磨秋菊,一边暴烈地打,一边暴烈地骂,语言节奏快,声音分贝高,反映的人物的失落和痛苦也愈大。还无理得很——比如说这么晚了秋菊不把狗放出去是因为狗是秋菊的野汉子,因为你秋菊养了这个狗野汉子,才使我潘金莲踩上了狗屎,所以你秋菊就是该骂该打。潘金莲暴戾无理的语言说明她处在精神错乱的疯狂的状态

之中,一个处于无理性控制下的人物的无理性行为得到了很好的表现。她的痛苦需要转移,于是她以一贯的折磨别人的方式来发泄她的痛苦,只有在别人肉体的折磨的痛苦中她的痛苦才得到一种宣泄的快感,这是她的嗜血本性的又一次表现。她的痛苦因官哥儿而起,官哥儿正是她无端打骂秋菊的原因,所以当李瓶儿让绣春来劝说不要打秋菊,以免唬了官哥儿时,她打得更欢了,骂得更厉害了。当她发现继续折磨秋菊可以伤害李瓶儿和官哥儿时,她肯定继续折磨秋菊,这是符合她的个性和心境的,也符合事件的发展逻辑和生活真实。同时也为我们描写出了一个被欲望、愤怒和嫉妒所控制的人物逐渐从痛苦走向疯狂、从理性走向无理性的过程,为我们描写了人物在压力之下精神世界所发生的裂变,具有比较高的精神分析和人性认识价值。

李瓶儿被人喜欢正因她没有心机,她被人害死也正因她没有心机。她也许是软弱的,但她绝不笨,她什么都知道,她只是把一切都埋藏在心底,一个人默默地承受灾难和痛苦而已!她的话很少,但催人泪下:

“他也不论,遇着一遭也不可定,两遭也不可定,常进屋里看他。为这孩子,来看他不打紧,教人把肚子也气破了。将他爹和孩子,背地咒的白湛湛的。我是不消说的,只与人垫舌根!谁和他有甚么大闲事,宁可他不来我这屋里还好。第二日教人眉儿眼儿的只说俺们什么把拦着汉子。为甚么刚才到这屋里,我就撺攛掇他出去?银姐,你不知,俺这家人多舌头多!自今日为不见了这锭金子,早是你看着,就有人气愤,在后边调白你大娘,说拿进我这屋里来了,怎的不见了。落后不想是你二娘屋里丫头偷了,才显出个青红皂白来。不然,绑着鬼只是俺这屋里丫头和奶子。老妈妈急的那哭,只要寻死……”吴银儿道:“……倒只是别人见娘生了哥儿,未免都有些儿气。爹他老人家有些张主就好。”李瓶儿道:“若不是你爹和你大娘看觑,这孩子也活不到如今!”说话之间,你一钟,我一盏,不觉坐到三更天气,方才宿歇。(第四十四回“吴月娘留宿李桂姐,西门庆醉拶夏花儿”,梦梅馆梅节重校本)

李瓶儿只是在压抑了很久以后,只是在与吴银儿有了可以交心的谈话以后,才能这样倾诉一下内心的痛苦!她的话语,也完全是一种自然的倾泻和表白。有气愤,有痛苦,又很有节制,是一种压抑着的倾诉,倾诉着的压抑!所以打动人心。

三、吴月娘与潘金莲

潘金莲因为吃了薛婆子符药,要在壬子日与西门庆交媾,才能怀孕生子(也是玉箫告诉她吴月娘也是这样才怀孕的),见西门庆在吴月娘这边不动身,就跑过来催:

“你不往前边去?我等不的你,我先去也!”(七十五回)

西门庆说吃完酒就去,潘金莲走了,吴月娘却说:

“我偏不要你去,我还和你说话哩!你两人合穿着一条裤子也怎的?是强汗世界,巴巴走来我这屋里硬来叫他!没廉耻的货!只你是他的老婆,别人不是他的老婆?”因说西门庆:“你这贼皮搭行货子,怪不的人说你!一视同仁都是你的老婆,休要显出来便好。就吃他在前边拦住了!从东京来,通影边儿不进后边歇一夜儿,教人怎么不恼你?冷灶着一把儿,热灶着一把儿才好。通教他把拦住了!我便罷了,不和你一般见识,别人他肯让的过?口内儿虽故不言语,好杀他心儿里有几分恼!今日孟三姐在应二嫂那里,通一日恁甚么儿没吃。不知是掉了口冷气,只害心凄恶心!来家,应二嫂递了两钟酒都吐了。你还不往他屋里瞧他瞧去?”(七十五回,梦梅馆梅节重校本)

潘金莲失去了唯一的一次怀孕生子的机会,这对她是大仇了。她也想生一个孩子,所以她让薛婆帮助她,就像帮助吴月娘一样,但是她并不是因为真正喜欢孩子而想生孩子,她只是因为孩子在争宠斗争中的重大价值才想生孩子的,她也不是因为怜惜孩子的生命,所以当后来她和陈经济有了孩子以后,她偷偷将孩子打掉也就很符合她的逻辑了。潘金莲是一定要西门庆当晚到她房里,这个愿望太强烈,以至于她生怕西门庆不去,就急忙亲自跑到吴月娘屋里去催西门庆快到她房里去,这时候她是感情用事了,没有去细想,她这样做,恰好犯了一个不该犯的错误:直接跑到吴月娘的房里去要西门庆,会使吴月娘反感的,结果很可能适得其反。可她因为太紧张而忽略了这一点,触犯了忌讳。吴月娘果然对她的行为大为恼火,感到潘金莲直接跑到她的房里来抢西门庆是太不把她放在眼里了,她认为是对她的权威和尊严的肆意挑衅,同时,也把她这种言行看作淫荡的表现,导致了强烈的反感!于是坚决阻止西门庆:先骂潘金莲的言行太过分,不把我一个正妻放在眼里,使我受了委屈,你必须为此负责——不能到她那里去,这至少对我是一种安慰!然后,责备西门庆不公平,激起西门庆的负疚感——孟玉楼现在病了,你更不应该到潘金莲那里去了!吴月娘的话语里包含的多重含义,每一个都能钳制住西门庆,所以,西门庆被吴月娘成功拦截了。于是导致潘金莲和吴月娘公开叫阵。这是矛盾斗争长久积累以后的一次总爆发(5),吴月娘的话是算总账,拉拉杂杂,很琐碎地数落潘金莲,只有她这样正妻的身份才能、才敢这样公开地、直接地斥责潘金莲,而她这样公开地、直接地斥责潘金莲也是经过了长期的忍受和逐渐的表露以后才在潘金莲首先和她公开对峙的情况下展开的,这不但符合人物的身份、个性,也符合事件的发展逻辑。潘金莲既针锋相对,又耍赖装泼。对吴月娘的语言,与对宋惠莲和李瓶儿的都不同,因为吴月娘的地位比她高,所以她的语言在这里是防卫式的。而且,吴月娘和潘金莲所处的心境和精神状态也不同:吴月娘是处于对潘金莲的不满的逐步上升中,她很容易就会达到情绪的最高峰,潘金莲处于愿望破灭以后极度的愤怒和激动中,所以她是突然爆发式的,不同于吴月娘的渐进式。

吴月娘卖潘金莲时的对话,为两人的矛盾斗争画上了一个句号。潘金莲的话语中有震惊,震惊中有愤怒,愤怒中有声讨,最后,竟有警告!吴月娘也不含糊,不明说而说明撵人的原因——为了惩罚不轨,我只有这样做!体现了少有的坚决和强硬,因为西门庆死了,她现在当家了,不得不坚决和强硬!形势的发展变化使人物的性格和行动也不得不发生发展和变化。潘金莲,却在即使被撵走、被抛弃的时候,也保持着一贯的高傲、不屈、泼辣和强硬。她不会乞求,这是她的个性!吴月娘和潘金莲的变与不变,都尽在语言的映照下如月亮般显露(6)

可见,人物的个性化是伴随着语言的个性化一起成长起来的,笑笑生无疑赋予了小说语言一种新颖的发展方向:将家庭生活、人际关系和人物内心结合在一起的语言形式既体现了人物个性,又深入描写了人与环境的冲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