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水浒传》:人物绰号与肖像描写
人物描写的发展大致是从外部描写到内部描写,这是一个简略到不能再简略的概括。姑且不说从外部到内部的转化经历是怎样的复杂,内外之间也很难找到一个截然的分界,就是在外部描写之间,本身也存在着许多微妙的难以捕捉的变化。元明小说最初对人物外部世界的把握,是力图描绘出一个人物外貌上的特征,诸如长相、衣着、动态等等,但是由于至今难以深入解释的原因,在元明早期小说之中却充斥着大量重复性的描写,使得个人的外部特征淹没在这些重复性的描写之中,导致在相当长的时间之内小说艺术的停滞和徘徊(1)。这种情况真正得到改变是从《水浒传》开始的,《水浒传》的人物外部描写,由于呈现出明显的与早期小说描写形式上的差异,因而使其有足够的理由与早期小说隔离开来,从而作为一个新的阶段来加以考察。我们的考察从人物绰号和肖像描写两个方面展开。
一、人物绰号及其有关描写
伊恩·P·瓦特在《小说的兴起》中说西方现代小说的起源中对人物特殊个性的关注的一个方法,是给日常生活中的特殊个人取名,“从而代表性地表明了他把一个人物表现为一个特殊的个人的意图”(2)。这样看来,远在十八世纪的笛福、理查逊、菲尔丁之前,施耐庵、罗贯中就在使用这样一种方法来描绘一个特殊的个人了。《水浒传》一百单八将都有一个绰号,这些绰号的意义正如伊恩·P·瓦特所说:“它所应象征的是,人物被看成了一个特殊的人,而不是一种类型。”(3)赋予人物一个绰号,使之成为这个人的象征,看到这个称呼,脑海里就会浮现出这个人最显著的特征,这实际上是施耐庵和罗贯中试图把握人物个性的一种方式和努力,当然,追溯起来,早就有人这样做过,现存最早的水浒故事《宣和遗事》里已写到宋江在九天玄女庙得到天书,上面写着三十六将的姓名(4):
智多星吴加亮 玉麒麟李进义 青面兽杨志
混江龙李海 九纹龙史进 入云龙公孙胜
浪里白条张顺 霹雳火秦明 活阎罗阮小七
立地太岁阮小五 短命二郎阮进 大刀关必胜
豹子头林冲 黑旋风李逵 小旋风柴进
金枪手徐宁 扑天鵰李应 赤发鬼刘唐
一撞直董平 插翅虎雷横 美髯公朱同
神行太保戴宗 赛关索王雄 病尉迟孙立
小李广花荣 没羽箭张青 没遮拦穆横
浪子燕青 花和尚鲁智深 行者武松
铁鞭呼延绰 急先锋索超 拼命三郎石秀
火船公张岑 摸着云杜千 铁天王晁盖
可见,除了个别人物与后来的《水浒传》略有差异外,主要人物的姓名和绰号都已经定型了。但是,《宣和遗事》只是给出了人物的绰号,并没有说明绰号的来源,因此人物的绰号还只有一个空洞的称呼,没有实质性的内容,只有到《水浒传》才描写出为什么叫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绰号,绰号被贯注进人物的性格特征而具有了实质性的内容,两者才融合在一起作为一个整体呈现出来,这是施、罗二公对《宣和遗事》的发展和贡献。这些绰号,有的是因为身体某一部位有着突出的特征,比如九纹龙史进之所以得名是因为“又请高手匠人,与他刺了这身花绣,肩臂胸膛总有九条龙,满县人口顺,都叫他做九纹龙史进”(5)。杨志由于“面皮上老大一搭青记”而在江湖上号称“青面兽”。美髯公朱仝漂亮的胡须迎风飘扬。有的是因为有某一方面突出的才能,如智多星吴用(《宣和遗事》作吴加亮),但是《宣和遗事》里并没有描写他的智慧,甚至简略写到的生辰纲也没有他的功劳,而在《水浒传》里却是他一手策划的,这是表现他“智多星”的开始,从此终其一身,这个特点都在被反复描写;“浪里白跳张顺”、“混江龙李进(俊)”游泳技术领袖群伦;“小李广花荣”射箭堪比李广,“没羽箭张青”的石子是一绝,打倒了多少英雄豪杰;“鼓上蚤”时迁跳跃腾挪,攀岩走壁的功夫比别人高。有的是因为脾气性格在某方面特别突出,“霹雳火秦明”、“急先锋索超”、“拼命三郎石秀”就是这样的人。“黑旋风李逵”则结合了身体特征和性格特征两种因素,“黑”是人长得黑,“旋风”则比喻其性格的急躁。有的得名于所使用的兵器,“大刀关胜”、“铁鞭呼延灼”、“金枪手徐宁”、“双枪将董平”。有的来源于生平行为,“及时雨宋江”、“浪子燕青”、“花和尚鲁智深”、“行者武松”等等,不一而足。而且,一般说来,重要一点的人物至少都会有一段具体的描写,将其绰号的内容具体化形象化在读者面前。这样的描写不胜枚举,比如第三十三回“宋江夜看小鳌山,花荣大闹清风寨”花荣从刘知寨处救回宋江后已经有一段其箭术惊人的描写,第三十五回“石将军村店寄书,小李广梁山射雁”的描写却更惊人:
……急取过一支好箭,便对晁盖道:“恰才兄长见说花荣射断绒条,众头领似有不信之意。远远地有一行雁过来,花荣未敢夸口,小弟这支箭,要射雁行内第三只雁的头上。射不中时,众头领休笑。”花荣搭上箭,拽满弓,觑得亲切,望空中只一箭射去……当下花荣一箭,果然正中雁行内第三只,直坠落山坡下。急叫军士取来看时,那支箭正穿在雁头上。晁盖和众头领看了,尽皆骇然,都称花荣做“神臂将军”。吴学究称赞道:“休言将军比小李广,便是养由基也不及神手。真乃是山寨有幸。”自此梁山泊无一个不钦敬花荣。
这一段描写于情节实在没有什么关系,之所以描写这样一段纯粹是为了表现花荣的射箭技艺无比高超,使“小李广”的称号获得实质性的内容,当然,这样的描写不可避免地带有传奇性的色彩,但总是使得“小李广”的称号具有了形象化的内容。再比如第三十八回“及时雨会神行太保,黑旋风斗浪里白跳”就既展现了李逵急躁的“旋风”本色,也描写了张顺在江水中矫捷的身影。再来看看另一段旋风之为旋风的描写是不是更猛烈:
直到忠义堂上,宋江见了李逵、燕青回来,便问道:“兄弟你两个那里来,错了许多路,如今方到?”李逵那里应答,睁圆怪眼,拔出大斧,先砍倒了杏黄旗,把“替天行道”四个字扯做粉碎。众人都吃一惊。宋江喝道:“黑厮又做甚麽?”李逵拿了双斧,抢上堂来,径奔宋江。(第七十三回“黑旋风乔捉鬼,梁山泊双献头”)
这段描写有速度感,正与旋风相配。“替天行道”的杏黄旗和宋江是整个梁山的象征,可李逵却砍倒了杏黄旗,追杀宋江,不可谓没有震撼力,因为他感到“替天行道”已经是一种耻辱,宋江已经不配再做他的老大——“我当初敬你是个不贪色欲的好汉,你原正是酒色之徒,杀了阎婆惜,便是小样。去东京养李师师,便是大样。你不要赖,早早把女儿送还老刘,倒有个商量。你若不把女儿还他时,我早做早杀了你,晚做晚杀了你。”这真是不愧了叫做“黑旋风”!心地单纯善良,性格爽劲淋漓,虽然不免冤枉了宋江,但正说明只有他才真正配得上“替天行道”这四个大字!因此,外在的称呼和内在的生命是作为一个血肉相连的整体而呈现出人物的独特存在来的,《宣和遗事》自然已不能望其项背。
总之,每一个绰号都是力图把一个独特的个体与别人区别开来,把一个人最特别的东西,最能代表他自己的东西,别人最容易从群体中来辨认他的东西通过一个绰号简明扼要地反映出来,这样一种努力、这样一种方法不是个别的现象,不只在一两个人身上出现,而是一个普遍的现象,在很多人物身上出现,说明这不是小说家偶尔为之的灵光一现,而是一种有意识的行为,是在某种已经稳固的文学观念之下进行写作,这就是:作家已经充分认识到创作必须要表现人物的个性,要把人物不同于别人的特点写出来,当然,有这样的观念是一个问题,怎么样来实现这个观念是另一个问题,能不能很好地实现这个观念又是一个问题,赋予人物以一个能够标明其独特性的绰号正是作家实践他们这种文学观念的一个努力,结果使《水浒传》——中国古代小说的发展获得了这样的内容和这样的形式。
二、人物肖像描写
以上是从人物绰号描写方面进行的考察,下面对肖像描写略加论述。我们已经说过,元明早期小说在肖像描写上存在着大量重复性描写,使得元明小说的肖像描写在很长的时间里没有取得明显的进步,我们注意到,这种状况在《水浒传》里发生了显著的变化,主要体现在四个方面:一是对人物的穿着打扮进行精工细描。二是注意描写人物肖像上具有突出特征的部位,并且有的时候第一、二两点结合在一起作为一个整体出现。三是从传奇性向现实性的转变。四是描写的日常生活化。看看下面这段描写:
话说林冲打一看时,只见那汉子头戴一顶范阳毡笠,上撒着一把红缨,穿一领白段子征衫,系一条纵线绦;下面青白间道行缠,抓着裤子口,獐皮袜,带毛牛膀靴;跨口腰刀,提条朴刀。生得七尺五六身材,面皮上老大一搭青记,腮边微露些少赤须。把毡笠子掀在脊梁上,坦开胸脯,带着抓角儿软头巾,挺手中朴刀,高声喝道:“你那泼贼,将俺行李财帛那里去了?”(第十二回)
对杨志的描写基本上体现了上面所说的四个特征。把杨志从头到脚的穿着打扮写了一遍,既写毡笠的产地,又着意于红缨和征衫的颜色,描绘出人物的色彩感,也不放过线条缠绕的状态,还点明袜子和靴的材料与质地。确实称得上一种精工细描。杨志身上的东西,都是日常生活中常见的物品,他穿着打扮也是日常生活式的,这种描写无疑是向生活的贴近,从这里再也看不到那种传奇色彩的渲染,有的只是现实性的呈现,而杨志的那搭青记,就成了他的标志,何况还有红胡须以及急急忙忙赶来和林冲打斗的那种形态呢!
三、肖像描写的过渡
但是,肖像描写中的这种情况并不是突然出现的,追溯起来,从早期通俗小说到《水浒传》之间,有着一个过渡,这就是《三国志通俗演义》。这部作品已经初步走出早期通俗小说重复性描写的限制,开始具有类型化的倾向,但又有着传奇性和描写简略的缺点。比如对刘备的描写“两耳垂肩,双手过膝,目能自顾其耳”(6)就是一种传奇性的描写,对关、张的描写也带有这样的特点,而且比较简略。司马炎“立发垂地,两手过膝”既有传奇性,又有重复刘备描写的嫌疑。此外,对华佗、于吉、左慈、天降人、曹操、诸葛亮、周瑜等的描写也都带有传奇色彩。还有一点,《三国志通俗演义》一方面已经开始突破早期小说重复性描写的模式,另一方面自身不免又陷到了重复描写的泥淖之中去了,这些重复描写很多,但是只要看一看下面这个表格所显示的就够了。

《三国志通俗演义》虽然在肖像描写上还存在着这样的缺点,但是其进步也是明显的,比如小说最长的一段描写是描写吕布:
……见吕布出阵,头戴三叉束发紫金冠,体挂西川红锦百花袍,身披兽面吞头连环铠,腰系勒甲玲珑狮蛮带,弓箭随身可体,手持杆方天画戟,坐下嘶风赤兔马,果然是“人中吕布,马中赤兔”(7)!
这段描写不但是对早期小说描写不同战将而描写相同的那种“绛袍朱发,赤马红缨,身披黄金锁子甲(肩檐一柄三尖两刃四窍八环刀出阵)”的重复性描写的突破(8),体现出一种有条不紊,精致化了的描写特点,而且本身也是对《三国志通俗演义》传奇性和描写简略缺点的超越,对《水浒传》的人物描写发生了深刻的影响,对比一下上面对杨志的描写,再比较下面对史进和陈达的描写,我们会得出什么样的结论?
看了史进头戴一字巾,身披朱红甲,上穿青锦袄,下着抹绿靴,腰系皮胳膊,前后铁掩心,一张弓,一壶箭,手里拿一把三尖两刃四窍八环刀。(第二回)
史进看时,见陈达头戴乾红凹面巾,身披里金生铁甲,上穿一领红衲袄,脚穿一对吊墩靴,腰系七尺攒线搭膊,坐骑一匹高头白马,手中横着丈八点钢矛。(第二回)
吕布那段描写给人一种清新的感觉,元明早期小说那种肖像描写的陈词滥调显然已经消失了,描写的顺序相当清晰:头、身、腰、坐骑,从上到下地进行描写,《水浒传》的描写基本上是按照这样一个次序进行的,差别只在于吕布的装束要高贵一点,值钱一点,杨志、史进和陈达以及其他水浒人物的则平民化一点、生活化一点。
另外一点是罗贯中开始注意刻画人物肖像上所具有的突出的特征,试图描绘出人物与众不同的身体表征。比如,对张松的描写“额钁头尖,鼻偃齿露,身短不满五尺”就是通过身体部位的残缺来描绘其丑陋。“那人生的面圆大耳,方口厚唇,左目上生一肉瘤,瘤上生数十根黑毛”则是司马师身体特征的描写,特别是左目上的肉瘤和肉瘤上的黑毛最能表明司马师的肖像特征。可以说,这是《三国志通俗演义》对元明早期小说的肖像描写进行整理的结果。或许作家自己也没有料到,这种创新的实践却为《水浒传》规定了基本的发展方向。而就《水浒传》来说,小说当然遵循着同样的描写程序,但是程序里的内容已经发生变化。对史进和陈达的描写都是从上到下,然而从上到下的穿着打扮是各不相同的,小说在努力将这种差异刻画出来,而且描写更加精细,这不仅体现在史进和陈达身上,而且体现在其他人物身上,这就是说,描写内容的差异(个性化?)在不同人物身上体现出来,同时也体现在同一个人物身上,比如对史进的描写有五次之多,但都各不相同,为了行文不至于太过烦琐,我们只要再举出一次(第三次),和上文已有的描写进行对比就可以了:
史进头戴白范阳毡大帽,上撒一撮红缨,帽儿下裹一顶混青抓角软头巾,项上明黄缕带,身穿一领白丝两上领战袍,腰系一条查五指梅红攒线膊,青白间道行缠绞脚,衬着踏山透土多耳麻鞋,跨一口铜钹磐口雁翎刀,背上包裹,提了朴刀,辞别朱武等三人。(第三回)两相对比,还是从上到下地描写,但是头戴的、身穿的、腰系的、脚穿的、手里拿的都各不相同,与杨志的描写相比较也是这样,可见《水浒传》已经非常注意捕捉同一人物不同人物在不同环境下所可能具有的不同状态和形象,这说明肖像描写向个人化的发展迈出了重要的步伐。无论是对于人物描写的文学观念,还是人物描写的形式构成,都充分显示出和以往的中国小说截然有别的特征来,这就是《水浒传》既接受《三国志通俗演义》的影响,又充满着创新精神的一个证明,这使我们有理由认为《水浒传》的出现是元明小说发展历程中一个重要的标志。
虽然如此,我们仍然要指出《水浒传》在人物肖像描写上其实也还存在着不少问题:我们已经指出《三国志通俗演义》所具有的重复描写的不足,这种不足在《水浒传》中依然保持着历史的惯性,比如说鲁智深“面圆耳大,鼻直口方”(第三回)是重复《三国志通俗演义》司马师“面圆大耳,方口厚唇”的描写,而对孔亮的描写也是“面圆耳大,唇阔口方”(第三十二回),描写杨林还是“头圆耳大,鼻直口方……腰细膀阔”(第四十四回),“身长八尺,腰阔十围”是许褚“身长八尺,腰大十围”的重复。再比如描写柴进“生得龙眉凤目,皓齿朱唇,三牙掩口髭须”(第九回),郑天寿“生的白净面皮,三牙掩口髭须”(第三十二回),燕青“三牙掩口细髯,十分腰细膀阔”(第六十一回),徐宁“三牙细黑髭髯,十分腰细膀阔”(第五十七回),关胜“细细三柳髭髯……面如重枣,唇若塗硃”(六十三回)等等,不一而足。另外,《三国志通俗演义》肖像描写传奇性的特点《水浒传》也同样还延续着,对宋江、柴进、罗真人、九天玄女等的描写都具有传奇色彩。用诗、词和对句进行肖像描写的传统手法《水浒传》也还在运用。总之,由于《水浒传》肖像描写的庞大(整个作品有一百五十多处肖像描写),因而其中的情况也比较复杂,但是总体来看,在延续传统程式的状态中取得了显著的创新和进步是毋庸置疑的。之所以指出这些缺点是要给下一节的论述作一个铺垫,给下一阶段肖像描写发展的研究以一个清晰的起点:有些传统的描写程式在《水浒传》里已经解决了,但有一个程式《水浒传》不但没有能够解决,而且在以后相当长的时段里也没有解决,在《儒林外史》里得到了解决,在《红楼梦》里又回光返照了,直到近现代小说才根本改变这个描写程式,使肖像描写得到彻底的净化。这是下一节要论述的主要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