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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明小说发展研究——以人物描写为中心第2版
1.4.1 引 言

引 言

元明小说的研究开始于20世纪初,短时间内即取得令人瞩目的成绩。在小说目录学的建立、域外小说的探访、古佚小说的钩沉、小说校点与印刷出版、小说史料的搜集、白话小说起源的考索、说话人家数问题、长篇章回小说的考证与研究以及小说史的撰写等诸多领域与方面都展开了广泛研究,其中并不乏经典之作。在几代前辈学者筚路蓝缕的基础上,中国小说的研究继续前进。20世纪80年代以来,元明小说,尤其是长篇章回小说的版本、作者、成书等问题的考证与讨论一度成为学术焦点,取得了较大成绩。当然,很多问题也依然悬而未决。除此之外的小说研究,也存在着一些问题,主要是以人物描写为中心来探讨小说的发展的工作,目前仍然处于开始的阶段,有待于进一步的深入。

小说的人物描写是决定小说的美学价值的十分重要的关节,但是在以前的阐述小说价值的众多论文和著作里,由于过度地重视小说在反映现实上的广度和深度并由此来探讨作品的思想意义,对人物描写上的成就和缺陷往往比较忽视,更没有从人物描写来探讨小说的发展的论著,基于这样的情况,本书试图通过对元明小说一个历史阶段内人物描写发展尝试性的研究,来加深我们对于小说发展的认识。

根据元明小说发展的实际情形,本书将人物描写的发展理解为个人(人物)的生命力不断得到丰富和发展的历史,这是人物主体性不断得到确立,越来越以人为中心的艺术形态由低级向高级发展的历史,这个发展历史的中心是人物描写的个性化。元明小说人物描写发展的历史进程,简单地说,是走在越来越个性化的道路上。这个研究思路是在理论上重视小说的审美功能,对中国一些重要的小说,特别是长篇小说的名著在人物描写上的状况作出简略的但是具有原则意义的探讨,使这些名著的美学价值能够得到较具本质意义的阐发,使小说的研究能够获得一个准确的出发点。为了达到这个目标,本书将研究的推进构筑在这样三个层次的论述中:(1)从理论上阐述个性化的真实内涵及其对元明小说创作的决定性意义。(2)探讨小说人物描写中个性化出现以后的演变情况。(3)具体探讨元明小说中的人物描写从草创阶段向个性化发展的过程。在这三个层次的论述结构中,其中的关键是通过对几部有定评的作品,比如《三国志通俗演义》、《水浒传》,尤其是《金瓶梅词话》的具体剖析,结合文艺学上的个性化的论述,来弄清中国小说里的个性化的具体情况,由此确定个性化的义界,再以此为依据对较重要的小说进行具体而深入的考察,以逐步发现人物在个性化的过程中的种种环节(1)

我们看到,从元明早期小说中人物性格消逝在情节之中,到《三国志通俗演义》中人物描写的类型化,再到《水浒传》中人物描写的性格化,最后到《金瓶梅词话》中人物描写的个性化,元明小说人物描写的发展是漫长而艰辛的,小说艺术的成熟是个性化描写的成熟,正如歌德说的:“到了描述个别特殊这个阶段,人们称为‘写作’(Komposition)的工作也就开始了。”(2)歌德的话是很有深意的,它启发我们来思考小说人物的个性化创造与小说的美学价值之间的关系。那么,什么是个性?什么是个性化?个性与性格有什么关系?个性化描写与小说的描写形式和描写内容有着怎样的联系?个性化怎样关涉到小说美学?这些问题现在我们还不能有一个完整的回答,更详尽的探讨散布和渗透在各个章节的论述之中,在这里我们只能就个别问题作一点初步的阐述,以便给下面具体的研究以一个理论的起点。

性格在百科全书里的解释是一个心理学的概念(3),作为一个文学概念,在一本专门研究性格的书里是这样说的:“关于性格的本质,至今仍然有多种说法。如果较朴素地表述,所谓性格,就是人的个性心理特征的重要方面。”(4)按照这个定义,性格是组成个性的内容,而个性则包容着性格又不仅仅是性格,在文学的描写中,个性是比性格高级的概念。刘再复的论述在很多地方都进一步说明了这一点,比如在对性格的二重组合进行论述以后说“由于组合内容的无穷差别性和组合形式的无穷变动性,便形成人的不可重复的个性……”(5)又说作家在塑造人物时就是要发现性格的二重组合,“有了这种发现,才能写出人物性格的特殊性和差异性,才能写出富有个性的人物形象”等等(6)。巴赫金在论述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人物描写时也说:“陀思妥耶夫斯基从果戈理脱胎而来,个性从性格发展而来。”(7)巴赫金并且说性格和个性有着原则性的区别,这个区别在于性格带有客体的性质,而个性则无视(甚至抗拒)客体性认识,在自由的对话之中揭示出自己(8)。所以他说:“而所谓个性,据阿斯科耳多夫的理解,不同于一般作为文学描写对象的性格、典型、气质;不同之处在于:个性有着自己独特的内在的自由,有着不受外界制约的完全的独立性。”(9)基于这样的认识,我们可以进一步说,个性是个人之成为个人的东西,是一个个体的人区别于他人的特性的丰富内容的综合,是一个独立个体的本质性存在,以主体性的确立为标志。个性化是人物个体在一个独立的文本世界中其本质性存在诞生和生长的过程,是人物个性通过艺术的塑造和描写成长为一个独立的生命体的艺术化的过程。从元明小说人物描写个性化的历程来看,个性化的产生关键以自我意识的生成为前提,没有主体意识的产生和确立,性格永远不能个性化,所以,人物的自我意识和主体地位的确立与否是人物是否有个性,是否能够个性化的一个前提。

所以,有自己的性格还不是个性化,外表有独特的特征还不是个性化,身体上有着特别的特征对个性化来说还只有物理的意义,身体特征只是一种物质性的存在,描绘身体特征的愿望和努力只是个性化的外围工作,身体特征只有与人物的精神构成融合在一起才具有真正的个性化含义,比如说对人物肖像的描写在元明早期小说中与人物的个性就有着很大的距离,大量的重复性描写使读者不能从这些肖像描写中获得明确的分辨力,就是说,即使在外表上也不能把一个人与另一个人分别开来。稍晚一些的小说,比如《水浒传》在肖像描写上尽量把一个人的外表与另一个人区别开来,但是仍然没有能够与人物精神构成的特征联系起来,因而远远没有获得内在的分辨力,《金瓶梅词话》在把人物的肖像与人物的精神性存在结合起来,试图从人物的外部特征与内部特征的整体性构造中来呈现人物个性化的努力是值得称赞的,但是依然只有到更晚的时代,比如鲁迅的笔下,对人物外表特征的描写才因为真正沟通了人物的心灵和精神而成了个性化的描写。之所以说有自己的性格还不是个性化,是因为作为区别一个独立的个人与他人的差异的标准,性格的技术含量仍然是很低的,技术操作上的有效性还要大打折扣,也就是说,从性格上还难以把一个人与另一个人本质性的特征区分开来,比如说关羽的性格是讲义气,但是关羽的这种性格却是比较生硬的,只是体现为对刘备的忠诚以及对于桃园结义誓言的坚持,但是桃园结义不是历经人生磨难以后生死相许的结果,结义所确定的人生目标也太高远而显得十分抽象,桃园结义之中关羽的思想和感情都被抽象了,只剩下一个抽象的矢志不移的信念。而面对曹操的诱惑,关羽的主体意志依然没有在新的生活条件的冲击下得到发扬,依然只是抽象地以对刘备和桃园结义的坚定不移为依归,所以关羽为什么这么讲义气实在是缺乏自身生命本源和主体意志的说服力,其讲义气的性格由于概念化而没有能够产生真正个体的活力。因此,读者对关羽的了解就只能是抽象的。鲁达也是讲义气的,但是那种概念化的倾向已经大为减弱,其讲义气的性格是在个人生活的状态中通过个人意识所激发出来的,金氏父女打扰了他和朋友的聚会,对此他很愤怒,但是却在责备金氏父女的过程中听到一桩欺凌弱小的事件,这个充当恶霸的人他本来认识,但是很看不起他,他不能忍受一个遭到他鄙视的人如此横行,于是才干了这桩打抱不平的事情,并因此改变了自己的生活和命运。之后又在新的生活环境和条件的刺激下发展着他的性格,所以,鲁达讲义气的性格不是一开始就依附在某种理念中,不是不顾生活的影响、不顾个人生命和意识所可能发生的变化而抽象地表现他的义气,恰恰相反,鲁达讲义气的性格是在生活和个人意识本身变化着的环境之中从自我的反应中展现出来的,这样一来,鲁达性格的描写就有了某种来自于个人意识所触发的主体生命的灵动,不再像关羽一样处在类型概念的笼罩之中,而所提供给人们判断鲁达与关羽的讲义气之不一样的个人特征就更多了,人们对鲁达的认识就更具体更精确了,鲁达与关羽的差异就能够显示得更清楚。这样,人物描写由类型化向性格化的发展呈现的是更多的个人本体性的特征和内容,提供给人们判断个人与他人的差异性特征的标准就更有技术含量,也更有效,因为分辨率愈高,精确性就愈高,而这是性格描写向个性化发展一个必经的历史阶段。西门庆也讲义气,但是西门庆讲义气的描写已经从鲁达那种在情节发展中表现性格的描写形式中脱身而出,西门庆讲义气的个人特征更是在其日常生活的场景中成了个人生命的自然流露,而且更是在几种复杂情况的对立中来显露人物自己对于别人的判断和把握,从而在所谓义气的行为中表现了丰富的个人意识和主体性特征,西门庆作为一个个体的人区别于关羽和鲁达的个人特征更加得到丰富和发展。西门庆对于应伯爵很够义气,对应伯爵的提议,应伯爵出面要求的事情,基本上都是同意的,很给他面子,让应伯爵从中捞了不少好处;在财物上对应伯爵也是有求必应,而且所给予的会超过应伯爵的所求,这主要是西门庆在心里把应伯爵看作朋友,他以对待朋友的真心来对待应伯爵,但是西门庆对应伯爵的吝啬也颇有微词,对应伯爵所推荐的水秀才也会加以拒绝,就是说,西门庆在为应伯爵付出真心的友情的同时也保持着自己独立的人格判断和生活观察。对于同样是他朋友的白来创,西门庆的义气就有一定的限度,不是像对应伯爵一样的慷慨和信任;对蔡状元和安进士的讲义气是一种外交上的需要,是对商场和官场前景深谋远虑的投资;对何十的义气则有一种报恩的意味,对韩道国的义气是一种主子为奴仆撑腰式的义务,所以西门庆讲义气的个人特征内容更加丰富,情感更加复杂,动机更加多样,一切都是从个人真实存在的需要出发,一切都是个人意识和生命意志的主体性发扬的表现,西门庆讲义气的个人特征就超越了关羽和鲁达而显示出真正个性化的深入程度。可见,如果没有来自主体意识的冲击和触动,性格就永远只会是一种僵硬的板块,性格如果没有流动性,就不能在人物精神内部产生那种人物面对自我以及面对周围的世界时所必然要产生的主体性反应:承受压力时情感的变化、艰难选择中自我的挑战、命运颠簸中精神的痛苦、享受爱情时的幸福感觉、诱惑与责任中的人性拷打,所有这些复杂的主体性反应都在自我意识的生成中推动着个性化的发展,可见,人物个性的确立首先来自自我的生存需要以及处理自我与他人的关系这样两方面的压力,一个独立个人的个性化存在就在解决这两方面压力的过程中开始以独特的方式呈现出来。凝固而没有流动性的性格远远不能包容这么丰富而复杂的个人存在的内容,所以,性格只有获得主体性的发展才能走向人物描写的个性化,只有个性化才能把一个个体的人所具有的丰富而本质性的特征从与其他人的联系中区分出来。所以说,有自己的性格还不是个性化,只有到了个性化的阶段,人们才能获得判断个人的本质性存在和特征的真正有效的标准。元明通俗小说人物描写的发展,就是走在这样一条由类型化而性格化,由性格化而个性化的前进道路上。

个性化描写的小说道路,有着各个层次各个方面主题和系统构成的差异,但是最终都从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形式和内容构造的日益高级的发展中推进了小说文体艺术形态的成熟。个性化描写的小说发展作为一个艺术中心将形式、美感和人性这三个主要的小说文本的构造因素紧密地结合成为一个艺术整体:小说描写形式的发展和人性描写的发展最终推出来的成果就是个性化的人物形象,描写形式的建构和人性描写的深化带动着小说美学的发展,小说美学感动力的加深正是由于人物形象不断个性化的结果。因此,元明小说人物描写个性化的发展既是小说文本系统的演变,也是小说历史形态的推进。

正文各个章节所展示的,正是这样一种全新研究视野观照下一个历史时段中中国古代小说文本构造和历史发展的详细图景。

【注释】

(1)孙逊、孙菊园两位先生曾经对中国古代小说理论中性格个性化的理论发展作过精彩而有益的探讨,并且进行了小说美学资料的汇编,对中国小说人物描写个性化的发展研究作出了贡献。与两位先生不同的是,本书对于人物描写个性化的探讨是从小说文本本身的分析中进行的,而不是对小说理论所阐述的个性化探讨的研究。参见孙逊、孙菊园编《中国古典小说美学资料汇粹》“前言”及相关资料的汇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5月版。

(2)〔德〕爱克曼辑录,朱光潜译《歌德谈话录》,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9月版,第10页。

(3)比如《简明大英百科全书》(台湾版,台湾中华书局印行,1988年6月)Concise Encyclopaedia Britannica Taiwan Edition对Character(性格)的解释是:“心理学概念,指后天获得的个人精神生活的动机方面(系由后天倾向通过个人生活经验而发展出来的)。”《不列颠百科全书》(国际中文版,中国大百科出版社,1999年4月)Encyclopaedia Britannica International Chinese Edition对Character(性状)这个词条的解释是:“一个生物体的后天获得或遗传的可观察到的特征。”

(4)刘再复著《性格组合论》,上海文艺出版社1986年7月第一版,第59页。

(5)刘再复著《性格组合论》,上海文艺出版社1986年7月第一版,第161、162页。

(6)同上书,第166页。

(7)巴赫金著,白春仁、顾亚铃等译《诗学与访谈》,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6月版,第395页。

(8)同上书,第393、394页。

(9)同上书,第12页。俄国小说与中国小说自然有着不完全相同的特性,就巴赫金说的通过对话体现出人物的自由个性这一点来说,也主要是针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而发的,中国小说,譬如《金瓶梅词话》的对话与陀氏小说的对话就有显著的区别,另外,巴赫金关于性格的客体性的论述似乎不很充分,然而,尽管有着这样那样的差异性和不足之处,巴赫金理论的启示意义,仍然是原则性的,他关于性格和个性,内容和形式,以及小说发展历史的理解,仍然可以作为我们进一步研究中国小说的一个出发点和外部参照,当然,我们不可避免地会有所取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