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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百年《西游记》学术史
1.5.2.2 二、李评本与《西游记》评点的成熟

二、李评本与《西游记》评点的成熟

明代《西游记》刊本从世本到它的两个翻刻本《新镌全像西游记传》(杨闽斋本,一作《鼎锲京本全像西游记》)和《唐三藏西游记》(唐僧本),从时间上至少有十年以上的跨度[24]。或删削,或修补,在版本线索上有所演进;但作为小说评点,其发展却基本停滞。打破这一停滞局面,使《西游记》评点批评有所突进、并渐趋成熟的是出现于晚明的《李卓吾先生批评西游记》(李评本)。

李评本也曾遭长期湮没,在国内久已不传,唯海外有多种藏本,法国巴黎国家图书馆、英国大英博物馆、日本内阁文库等均有藏,且以残本居多。至20世纪30年代,国人只有孙楷第、王古鲁、傅惜华三人有缘寓目[25],孙楷第《日本东京所见小说书目》介绍过它的基本面貌,但所记极为简略。80年代以来,学界先后披露我国已发现两部李评本全帙(局部有残缺),系解放后由政府出资从民间采购而得,现分别藏于中国历史博物馆和河南省图书馆[26],河南省辖的中州书画社捷足先登,随即参校两书出版了影印本,并依原书尺寸,分两函十六册线装问世,人们始见其庐山真面目。目前介绍李评本概况的文字较多,尤以李时人《〈西游记〉版本叙略》一文所记最为详实,现将有关资料摘录如下:

李卓吾先生批评西游记

不分卷,一百回。半叶十行,行二十二字。图百叶,凡二百幅。图中署有四位刻工姓名,第三回“卓然”,第七回“君裕刘刻”,第七十一回“汤维新摹”,第八十二、八十五回“刘升伯刻”,第一百回“旌德郭卓然刻”。

卷首有署名“幔亭过客”的《题辞》,末有墨章二:“白宾”、“字令昭”。……《题辞》后有“凡例”五条,曰“批著眼处,批猴处,批趣处,总批处,碎批处。”正文有眉批、夹批及总评,字数最多的是回末总评。[27]

不过,据笔者目验所知,李评本中的批语台北天一出版社影印本作眉批,而中州书画社影印本则为夹批,其文字内容大致相同,唯总数(条数和字数)略有差异。又,中州书画社影印本其实并无五条《凡例》,与李时人及《孙目》所记殊异。究其缘故,两者所据底本实非同一次刻版。这里透露出一个信息:其时李评本在坊间颇为流行,曾经不断翻刻;而眉批与夹批的差异也体现出小说评点形式要素上的日益丰富。

作为小说评本,辨正李评本的评点者和刊刻时间极有必要。

关于评点者,李评本标明为明代思想家、文学家李贽,但已有多项资料显示其实系有人借托李贽之名。明人钱希言《戏瑕·赝籍》:“比来盛行温陵李贽书,则有梁溪人叶阳开名昼者,刻画摹仿,次第勒成,托于温陵之名以行。……于是有李宏父批点《水浒传》、《三国志》、《西游记》……并出叶手,何关于李。”又,盛于斯《休庵影语·西游记误》也说:“近日《续藏书》,貌李卓吾名,更是可笑。若卓老止于如此,亦不成其为卓吾也。又若《四书眼》、《四书评》,批点《西游记》、《水浒》等书,皆称李卓吾,其实乃叶文通笔也。”叶昼(字阳开,又字文通,江苏无锡人,生卒年不详,天启年间在世)之所以托名李贽自重,皆源于李贽在晚明思想界及文坛的巨大影响。陈继儒曾指出当时李卓吾文章及李评文献盛行的情况:“坊间诸家文集,多假卓吾先生选集之名,下至传奇小说,无不称为卓吾批阅也。”[28]联系李贽推重小说的立场,以及其亲批《水浒传》的实际[29],虽然李评本并非出于李贽之手,但其思想与之有密切关系,当为必然。

关于李评本的刊刻时间。孙楷第据《五行山下定心猿》一图中岩石上细字“刘君裕刻”(实为“君裕刘刻”,按王古鲁说),推定为“昌启时刻书也”。刘君裕是昌启时的有名刻工,已有旁证。查历史年表,明光宗泰昌(1620)仅一年,熹宗天启(1621—1627)历七年,两朝合计凡八年。故有学者认为据此认定李评本刊刻于昌启年间“或可商榷”,其时间跨度未免过窄,如苏兴、李时人等指出:刘君裕既在万历四十三年乙卯(1615)为姑苏龚绍(少)山梓的《新镌陈眉公先生批评春秋列国志传》镌刻过插图(见王重民《中国善本书提要》),又在崇祯间为袁无涯刻本《水浒全传》镌刻插图(见傅惜华《中国古典文学版画选集》五四五图及书眉的说明)和崇祯五年镌尚友堂刊本《二刻拍案惊奇》的图(见孙楷第《中国通俗小说书目》卷三及王古鲁关于二刻的说明),从事绘刻时间较长[30]。其时孙楷第尚未发现李评本还有另一名刻工郭卓然,据日本长泽规矩也考证:曾由郭卓然任刻工的叶敬池本《醒世恒言》的刊刻年代不会早于天启七年(1627),其镌刻小说插图必然延至崇祯初年。综合以上材料,苏兴认为李评本刻书时间可“不妨前后稍稍拉长一点,定为万历末到崇祯的明末为宜”。现在学术界多认同苏兴所论:李评本的刊刻时间上限为明万历癸卯三十一年(1603),下限为崇祯年间(1628—1644),且以崇祯年间的可能性较大。

如果将李评本纳入整个《西游记》的演化过程,并向上下两方面辐射考察,那么其小说评点批评和文本发展的双重价值便会凸现出来。一方面,《西游记》评点由李评本趋向成熟,并开启清代评点批评的繁盛;另一方面,由于李评本的评点采取逐回逐字“地毯式”搜寻的方式,发现了诸多早期刊本(主要是世本)的错讹衍漏,并进行了合理的订正和修补,从而成为继世本以来又一个《西游记》善本,故而在整个四百年《西游记》演化史和学术史上具有无可替代的地位。

先说小说评点史上的价值。

过去多有人将李评本视为“最早的《西游记》批评本”[31],这是不确切的。我在前文中已论及,刊刻于万历二十年(1592)的金陵世德堂本不仅是目前所知现存最早的百回本《西游记》刊本,同时也是最早的《西游记》评本。如果说,作为文本或有更早的旧本(或谓“前世本”)存在,那么作为评本,世本卷首《刊西游记序》显系专门为本次校刻而作,其中的夹批则由唐光禄(世德堂主)“益俾好事者”华阳洞天主人在订校(即“秩其卷目梓之”)的过程中随意写上的,故而无疑为《西游记》评点的发轫之笔。不过在我看来,李评本或许不是最早的《西游记》评本,却实际上开启了系统、全面评点《西游记》的先河,它是第一个趋向于成熟、完备的《西游记》评本。

从小说评点的形式特征上看,李评本已初备了成熟的形态。世本仅序跋、夹批两种形式要素(类型),李评本没有像杨闽斋本、唐僧本那样全文移录陈元之《刊西游记序》,而是以幔亭过客(袁于令)《西游记题辞》取而代之,同时又置有《凡例》[32],提挈评点的基本原则和美学意向——这使它独立于世本(或所谓“华阳洞天主人校”本)系统,而在明刻中自成一体。李评本全部照录了世本的夹批,但又新添了大量批语,并以眉批和夹批两种形式行世,极大地丰富了评点的形式和内容。而最富开创性的是它的回末总批,光字数即达近万言,所论或揭橥哲理大旨,或总结写作技巧,其文风或严峻沉郁,或幽默诙谐,体现了李评本独特的批评风格和极高的理论水准。总之,李评本的形式要素有序跋、有凡例(可相当于读法)、有眉批或夹批、有回末总批——只全书总评一项尚告阙如,在批评形态上已渐趋成熟了。

如上文曾论及,将李评本刊刻时间的下限定为崇祯间的明末,联系其时的小说评点,那么这一成熟形态的显现绝非偶然。我们知道,明清小说评点肇始于嘉靖元年(1522)的《三国志通俗演义》,至晚明昌启、崇祯年间,经过一百余年的发展,逐步走向繁荣和成熟:明万历三十八年(1610)出现了《李卓吾先生批评忠义水浒传》杭州容与堂刊本,万历四十七年(1619)出现了《镌杨升庵批点隋唐两朝史传》,至崇祯十四年(1641)则有小说评点巨著金圣叹批评《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横空出世,步其后尘联翩而至者则有另两部评点杰作——“李笠翁先生著”《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以及毛宗岗批评本《四大奇书第一种——三国演义》,小说评点已成蔚观。一般认为,上述李批容本《水浒传》、杨批《隋唐志传》在李评本之前,金批《水浒》和李批《金瓶梅》、毛批《三国演义》在李评本之后[33];处在这些优秀评点本之间的李评本水涨船高,达到相应的成熟高度是顺理成章的。

李评本的成熟形态直接开启了清代《西游记》评点的繁盛局面。一般而言,以《西游证道书》、《西游真诠》、《新说西游记》为代表的《西游记》评点远不及金批《水浒》、毛批《三国》、张批《金瓶》以及脂批《石头记》(《红楼梦》)那样的思想艺术水准,这是不争的事实。但对此也要作具体的分析:(1)这些清本批评者的批评意识发生了严重的误差,他们“以《易》、以《大学》、以仙道来解释《西游记》”,实在是“戴上了一副着色眼镜”,难免要“在大白天说梦话”[34]。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对艺术经验的总结和艺术规律的揭示,其中不乏关于文艺创作的大量真知灼见。(2)我们对清代评本的认识也远非足够得深入,全面否定也未免偏颇草率。事实上,“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其特有的文学精神“后世莫能继焉者也”[35],有清一代,《西游记》评本蜂起,作为文化和文学(创作和批评)现象有其复杂的历史原因和文化积淀,从中烙刻着那个时代的印记——人们(清人)对《西游记》的特殊认识,理应得到学术史的关注和重视。现单就小说评点的形态而言,《西游证道书》、《西游真诠》、《新说西游记》都十分完备,比之金批、毛批、张(竹坡)批等并不逊色。如以新说本为例,其评点由序跋、总批、总评、目录赋、夹批、回前批、回后批组成,各类评点要素一应俱全。其他一些清评本也大致仿佛。可见,李评本承上启下,在发展世本的同时,也自然而然地过渡到清代评本,起着纽带的作用。这些清本都不讳言受李评本的影响和对李评本的承接。证道书本就常常提及李评本。如第二十二回“八戒大战流沙河”回前总批云:“此作者一片苦心,千古未经拈出[36]。若非半非居士与余两人(指黄周星与汪澹漪)今日冷眼觑破,岂不被李卓吾、叶仲子辈瞒杀乎?”——这是对李评本的揶揄批评。又如第九十五回“假合形骸擒玉兔”回前总批曰:“玉兔抛球,欲招唐僧为偶,采元阳以成太乙上仙。然按空玄子云,天下之兔皆牝,惟月中兔为牡,故凡兔望月而孕。所以悟真诗云:‘坎配蟾宫却是男’。以月中兔属阳也。若然,则招偶采阳何为邪?尝见叶仲子之评此回曰:‘想是南风大作耳。’又曰:‘玉兔可谓弄童之雅号。’”——这是对李评本的认同和赞赏。

再说李评本在《西游记》文本演化中的地位。

由于世本是最早的《西游记》刊本,同为明刊本的李评本以它为底本翻刻,这是必然的[37]。一个带有标志性的显例是:李评本一如世本以及杨闽斋本、唐僧本这三个署名“华阳洞天主人校”本,没有唐僧出世故事,即八十一难的前四难,相对于后世通行本(清本),属于同一个明刻百回本系统[38]。但在这一明刻百回本系统中,李评本又大异于世本等三个“华阳洞天主人校”本,展现出独特的文本面貌,因而在《西游记》文本演化中具有特殊地位。

众所周知,世本是最接近吴承恩原著的本子,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部《关于本书的整理情况》曾指出它的种种善本“好处”:其一,世本百回本系全本,不仅情节完整,而且保存了大量“极具风趣的骈辞韵语”;其二,世本保存了丰富的方言,具有较高的语言价值。……但同时也指出了它的一大弊端,即现存世本有少数回目严重残缺。50年代人文本以此世本为底本,并参校六种清代通行本(主要是《新说西游记》)对残缺处予以补足。殊不知,李评本一经重新发现,竟是完帙,且没有此等缺失。这就意味着:书业公记本张书绅《新说西游记》等清代笺评本极有可能得于李评本,或者至少是与李评本有非常密切的关系,而非我们通常理解的世德堂本,且存世版本较多。这样,李评本便自然成了校勘世本的一大参照本,80年代人文本再版时即宣告:“明崇祯年间刊李卓吾批评《西游记》,是接近世德堂本的较早刊本,初版(1955年)整理时未能见到。这次我们用此本作了校核,订正了一些文字。”[39]

又,世本草创初就,故多漫漶错讹。由于李评本系全面评点,阅读细致,所以能够发现其中的诸多错失并予以改正,而在这些修改中也能见出评改者独具匠心的批评意识和艺术创造。因此李评本比诸世本文字上更趋合理、洗练,结构和情节上更显完整、合理。试以两例来说明李评本的善本价值。

其一,世本正文缺失第十八回回目,由第十七回“孙行者大闹黑风山,观世音收服熊罴怪”直跳至第十九回“云栈洞悟空收八戒,浮屠山玄奘受心经”。查世本总目,第十八回为“观音院唐僧脱险,高老庄大圣降魔”,但正文中回目脱落,致使第十七、十八两回夹缠不分。杨闽斋本、唐僧本照原样翻刻[40]。李评本首先发现这一近乎荒唐的错误,并予以分割。其分割处在菩萨收服熊罴怪后的“有诗为证”,诗后即以“行者辞了菩萨,按落云头”一句开头转入第十八回观音院唐僧失袈裟故事。至《新说西游记》,又在该诗末句加上一句结语:“毕竟不知向后事情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使文章结构更显合理。今人文本完全吸收了这一修改。

其二,《西游记》的情节主体是唐僧历难,世本唐僧出世故事阙如,遭贬、出胎、抛江、报冤前四难只在唐僧出场诗“灵通本讳号金蝉”(七古)中予以简扼的交代,以后各难则逐一描述详尽。篇末由观音菩萨收验难簿,逐一细看,以印证唐僧一行功果。然而这份难簿与正文所叙次序不合,前后颠倒,紊杂不堪,有的历难故事在难簿中概括不准,眉目不清。对于这样的严重错失,杨闽斋本和唐僧本依然照单全收,一律沿袭。而李评本则予以了全部订正,或调整历难次序,或重划难数[41]、另立难名,使簿子上八十一难与正文中历难本事前后一致,难名与历难故事两相吻合。清代的六种笺评本《西游证道书》、《西游真诠》、《新说西游记》、《西游原旨》、《西游正旨》和《西游记评注》,无论繁简,全部遵循李评本改正。对于八十一难故事的定型,不能不说,这是李评本的重大贡献。

另外,徐朔方在为上海古籍出版社《李卓吾评本西游记》点校本所作《前言》中还指出了不少李评本对世本的勘误。著名的如:第十一回“二将军宫门镇鬼”列举唐王驾下文武诸臣,既有徐茂公,又有李世勣,明显系一人妄分两人,李评本删去李世勣,改为张公谨。查阅李评本,此类无关宏旨的屑小改动当不在少数。不过,无论其对《西游记》文本作用的大小,李评本的善本价值都可见一斑,同时也处处张扬着它作为小说评点的批评意义和理论水准。

关于李评本对《西游记》的基本认识,还有评点者(叶昼)对作品思想、艺术的具体评析,可从其序文与各类批语两方面展开。

李评本卷首有署名“幔亭过客”的《西游记题辞》,末有墨章二:“白宾”,“字令昭”。孙楷第考证:“幔亭”、“令昭”、“白宾”皆袁于令字,故推定“则序作者乃于令也”[42]。袁于令(1592—1674)初名晋,字韫玉,又字令昭、白宾,号凫公,又号箨庵,别署幔亭仙史、幔亭歌者、幔亭过客、吉衣道人、吉衣主人、剑啸阁主人等。江苏吴县(今苏州市)人。明末贡生,入清后出仕官至湖北荆州知府。明清之际著名戏曲家、小说家,以传奇《西楼记》、小说《隋史遗文》影响较大[43]。其小说理论方面的见解主要集中于这篇《题辞》及《隋史遗文序》。

序文写得十分精简,抄录于下:

文不幻不文,幻不极不幻。是知天下极幻之事,乃极真之事;极幻之理,乃极真之理。故言真不如言幻,言佛不如言魔。魔非他,即我也。我化为佛,未佛皆魔。魔与佛力齐而位逼,丝发之微,关头匪细。摧挫之极,心性不惊。此《西游》之所以作也。说者以为寓五行生克之理,玄门修炼之道。余谓三教已括于一部,能读是书者,于其变化横生之处引而伸之,何境不通?何道不洽?而必问玄机于玉匮,探禅蕴于龙藏,乃始有得于心也哉?至于文章之妙,《西游》、《水浒》实并驰中原。今日雕空凿影,画脂镂冰,呕心沥血,断数茎髭而不得惊人只字者;何如此书驾虚游刃,洋洋洒洒数百万言,而不复一境,不离本宗;日见闻之,厌饫不起;日诵读之,颖悟自开也?故闲居之士,不可一日无此书。

这篇序文的理论价值有两点最可注意。

其一,竭力推介《西游记》。世本陈元之《序》也推崇《西游记》,但只站在为其辩护的立场上,认为“道在屎溺”,小说家言也有微言大义,在《西游记》“谬悠荒唐、无端涯涘”的文字中也隐寓着“作者之心傲世之意”,故“不可没也”。袁《序》则更进一步,由辩护而转为正面弘扬,指出《西游记》“文章之妙”,囊括三教,可“问玄机于玉匮,探禅蕴于龙藏”,读之有如经传,“日见闻之,厌饫不起;日诵读之,颖悟自开”,以至于“何境不通?何道不洽”,最后竟为之高声呼吁:“闲居之士,不可一日无此书。”袁于令把《西游记》的地位推向极至,有力地推动了《西游记》文本的传布,并为清初李渔将其列入明四大奇书奠定了基础。这一看法与其自身的小说观念有关,也是其时文学思潮使然,是李贽、陈继儒、袁宏道、叶昼等人竭力提倡小说的反映,体现出明清之际小说观念嬗变演进的轨迹。袁《序》与世本陈《序》向被并视为《西游记》学术史上两篇最早的原始文献,然仅就对小说本质的认识,我以为唯袁《序》尤过之。

其二,深入揭示《西游记》作为神魔小说的审美特征。《西游记》是明代神魔小说的开山之作,甫经问世,毁誉参半。在袁于令前后多有非议:或说“《西游》一记怪诞不经,读者皆知其谬”[44];或称“《西游》专工虚妄,且妖艳靡曼之语,聒人耳目”[45];也有人直斥《西游记》“逞意于画鬼,无关风化,奚取连篇”[46]。对于这些“虚妄谑虐”的“失真之病”,袁于令不以为然。早在《隋史遗文序》中他就提出“正史传信,小说贵幻”的观点;结合《西游记》描写鬼神的内容特点,他认为“幻”不是“失真之病”,而能“驾虚游刃”而“不离本宗”,它是小说最重要的审美特征,并从中概括为“极幻极真”说:“文不幻不文,幻不极不幻”;“天下极幻之事,乃极真之事;极幻之理,乃极真之理。”从而正确地描写了幻与真、真与理之间的辩证关系。比较《西游记题辞》与《隋史遗文序》,袁于令对《西游记》一类浪漫主义文学的认识逐步深化,这也从一个侧面显现了明清时代我国小说美学的深入。

至于叶昼的评点,所及芜陈,各色观点散见于全书,对其各类批语进行综合抽绎、爬罗清理,其中含有批评意义和学术价值者,见于以下几个方面:

其一,以心学阐发《西游记》的大旨。将一部《西游记》的宗旨归结为一个“心”字,滥觞于世本和谢肇淛。世本陈元之《序》(实为陈《序》引《旧叙》):“故魔以心生,亦以心摄。是故摄心以摄魔,摄魔以还理。还理以归之太初,即心无可摄。此其以为道之成耳。”又第一回中夹批:“灵台方寸山,心也。”“斜月像一勾,三星像一点,也是心。言学仙不必在远,只在此心。”谢肇淛《五杂俎》中也说:“《西游记》曼衍虚诞,而且纵横变化,以猿为心之神,以猪为意之驰”,其旨“盖亦求放心之喻,非浪作也”。叶昼承袭这一观点,并结合具体评点,进行了系统、完整的阐述、引申。他在第一回开宗明义,于全书引首诗最后两句“欲知造化会元功,须看《西游释厄传》”处首度落笔,即加注旁批:“‘释厄’二字着眼,不能释厄,不如不读《西游》。”何为“释厄”?其回末总批有注释:“‘释厄传’,见此书,读之可释厄也。若读了《西游》,厄仍不能释,却不辜负了《西游记》么?何以言释厄?只是能解脱便是。又曰:‘高登王位将石字儿隐了’,盖猴言心之动也,石言心之刚也。”可见所谓“释厄”即指追求心灵“解脱”,由“心之动”而进入“心之刚”的境界。又在此回“灵台方寸山,山中有座斜月三星洞”一语后照录世本评语,并再加旁批曰:“一部《西游记》,此是宗旨。”诚如他所言,至此已将《西游记》大旨“一一拈出,庶几不埋没了作者之意”。释厄,即是修心养性之道,不作此解便是“不知作者宗旨,定作戏论”[47]

这一心学思想由第一回“拈出”,在后文多有印证,并逐步强化。如第十三回唐僧出长安时与诸僧赠言惜别:“心生,种种魔生;心灭,种种魔灭。”叶昼再次加夹批曰:“宗旨”,并于回后总批中断言:“一部《西游记》,只是如此,别无些子剩却矣。”可谓一言以蔽之。又如第十四回叙孙悟空出五行山保唐僧取经,打死六贼试棒,李评本总批曰:“请问今世人还是打死六贼的,还是六贼打死的?”[48]意犹未尽之际又连续批曰:“‘心猿归正,六贼无踪’,八个字已分别说出。”“着眼,着眼,方不枉读了《西游记》。”“人当着眼,不然何异痴人说梦。”李评本以心论《西游》可谓一以贯之,不遗余力。

其二,《西游记》是超现实的神魔小说,然叶昼认为“游戏之中,暗传密谛”[49],常常借题发挥,着眼于现实,并以尖锐的文辞揭示出作品的揶揄刺世的寓意。

《西游记》中有四大部洲:东胜神洲、西牛贺洲、南赡部洲、北俱芦洲,其中南赡部洲多影射中华现实(东土大唐)。第二回叙孙悟空了道后回花果山,向众猴讲述求道至南赡部洲的经历:“经至南赡部洲,学成人像,着此衣,穿此履,摆摆摇摇,云游了八九年余,更不曾有道。”叶昼即在此批曰:“原来南赡部洲无道。”又在此回总批中借题发挥:“篇中讽刺南赡部洲人极毒”,“南赡部洲人只会着衣穿履,摇摆而已,并未尝有一个为道者也”。更有甚者,作品第八回“我佛造经传极乐”叙如来造经,要拯救苦难和愚昧的人类,曾历数人世“贪淫乐祸,多杀多争”之种种罪恶,对此叶昼甚有感触,在总批中写道:“南赡部洲,正所谓口舌凶场,是非恶海。逼真佛语也。然此犹从未取经之前言也。今大藏真经俨然在也,何反从凶场中多起干戈,恶海内猛翻波浪耶?真可为之痛哭流涕者矣。”小说评点极具评者的主观情感倾向和批判意识,所谓“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在李评本中,这一类愤世嫉俗、直刺时弊的评论所在多有,充分表现出“以痛哭流涕之心,为嘻笑怒骂之语”、“以谑语而为正言”的批评精神[50]

其三,对《西游记》的艺术特征和创作经验进行了初步的理论探索和总结。在人物性格方面,叶昼极有心得,他在《凡例》中特置“批猴处”、“批趣处”。“批猴处”着意于行者的“顽皮”性格,“批趣处”则重点在揭示八戒之“呆状可笑”和沙僧的“冷语可味”。特别是对孙悟空的言语行状,李评常以“猴”一字中的,入木三分,叶昼认为悟空之妙,全在猴相猴性,“出人意料”,如果“别寻一字以模拟之,终不若本色猴字为妙”[51]。在故事情节方面,叶昼强调合理性和新颖性。对于精彩合理的情节安排和艺术描绘,李评常以“好照应”、“好点缀”、“妙不可言”之类称道之。如对于第十一回所叙相良、刘全故事,叶昼大加称赞说:“此回最为奇幻,刘全李翠莲,相公相婆,俱从笔端幻出,殊为骇异,而贯串傅弈、萧瑀事尤为妙合。”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在第六回孙悟空与二郎神相斗变化时他以夹批“匪夷所思”予以盛誉,但在第六十一回再叙悟空与牛魔王斗法,叶昼则以夹批提出了批评:“此等处不可无一,不可有二,只管如此,便可厌矣。”对于相同的变化斗法描写,叶昼却有截然不同的评价,其标准就是强调情节的新颖性。后来,金圣叹反其意而用之,以为“武松打虎后,又写李逵杀虎,又写二解争虎”,“正是要故意把题目犯了,却有本事出落得无一点一画相借”,“真是浑身都是方法”[52]。如果金圣叹的观点可称之为“特犯法”(正犯),那么,叶昼的观点则可称为“避犯法”。由“避犯”到“特犯”(特犯而不犯)既表示出对情节处理的不同原则,同时也可显出对情节本质认识的进步。

对于《西游记》的神幻特征,叶昼的看法与袁于令《题辞》完全一致,在评语中表现出全面肯定和由衷心仪的态度,赞美之辞俯拾即是。举其要旨者:“趣甚,妙甚!何物文人,思笔变幻乃尔!”(第七回夹批)“此等想头,奇甚”、“种种想头,出人意表,大作手也。”(第十一回夹批)“唐僧化虎,白马变龙,都是文心极美极妙,文笔极奇幻处。”(第三十回总批)“说到装天处,令人绝倒,何物文人,奇幻至此!大抵文人之笔,无所不至,然到装天葫芦亦观止矣。”(第三十三回总批)“以幻为真,奇绝,奇绝!”(第七十一回夹批)“天下文章,幻至此极矣。”(第七十五回夹批)“真是活佛出世,方能说此妙语。”(第九十三回总批)……李评本的这些赞辞较诸以往任何评论,更清晰地揭示出《西游记》的艺术审美特征,更深入到《西游记》作为神魔小说的本质。它的意义不仅仅在对《西游记》一书进行珍赏鉴析,而且以其批评实践和理论积淀有力地推动了后世神魔小说的发展。

综上所述,李评本作为《西游记》文本发展中承上启下的重要环节,具有无可替代的善本价值;正是它的重新发现,弥补了由早期刊本(世本)到清代通行本缺失的一环,成为与世本互勘的重要古本。作为小说评点本,它标志着《西游记》评点趋向成熟,从此开启了对《西游记》的全面、系统的评点;其自觉的批评意识、宏富的理论内容,对《西游记》思想和艺术的真知灼见,确立了它在整个《西游记》学术史和小说评点史上的特殊地位。黄霖等新著的《中国小说研究史》称其为“明人研究《西游记》的最佳总结”[53],堪为确当之论。该书对李评本的理论价值论述较详,可供参考。

【注释】

[1]参见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部《关于本书的整理情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西游记》卷首。

[2]对人文本的评价,近年间也出现了不同的批评意见,可参见〔日〕中野美代子《〈西游记〉的秘密》,中华书局,2002年。

[3]参见《新批本〈西游记〉》,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年。

[4]叶朗《中国小说美学》,北京大学出版社,1982年,第13页。

[5]谭帆《中国小说评点研究》,华东师大出版社,2001年,第45页。

[6]目前学术界对华阳洞天主人果为何人有不同推测,推测对象有李春芳、陈元之、吴承恩等人。

[7]分别见柳存仁《〈西游记〉的明刊本——伦敦所见中国小说书目提要之一》,香港《新亚学报》1964年第6卷第2期;陈新《再论〈西游记〉的版本源流》,《明清小说研究》第3辑,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6年。

[8]参见方胜《〈西游记〉陈序错讹源于杨闽斋本》,淮安《西游记》研究会编《西游记研究》第2辑,1988年。

[9]参见黄永年《论〈西游记〉的成书经过和版本源流》,载《古代文献研究集林》第2辑,陕西师大出版社,1992年;又见《黄周星定本西游证道书——〈西游记〉·前言》,中华书局,1993年。

[10]实际当增二字,据孙楷第指出:在“几乎遗《西游》”后,当重“西游”两字。

[11]参见李致忠《历代刻书考述》,巴蜀书社,1989年。

[12]引自刘荫柏编《西游记研究资料》,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677页。

[13]参见黄永年《黄周星定本西游证道书——〈西游记〉·前言》,中华书局,1993年。

[14]黄霖《关于〈西游记〉的作者和主要精神》,《复旦学报》1998年第2期。

[15]参见沈承庆《话说吴承恩》,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0年,第211页。

[16]阎凤梧、李安纲《明清〈西游记〉文化思想研究概述》,《西安交大学报》1997年第2期。

[17]作者按:人文本评注者已注意到世本漏注的情况,正确地将该条注前移至第七回相关文下。

[18]参见张义壮《吴承恩巧用〈圣教序〉》,连云港市社科联编《西游记文化》2003年第4期。

[19]参见《西游记》,人民文学出版社,1955年,第1194页注释。

[20]陈士斌《西游真诠》第一回悟一子回后评。

[21]《国语》卷十《晋语四》。

[22]任继愈主编《中国哲学史》第1册,人民出版社,1963年,第19页。

[23]这类情况在古典小说整理中常有,如为大家熟知的《红楼梦》第一回即有多条批语被移入正文。

[24]唐僧本未署刊刻时间,杨闽斋本则改世本陈元之《序》所题“壬辰夏端四日”为“癸卯夏”,《孙目》推定壬辰为万历二十年(1592),癸卯为万历三十一年(1603)。

[25]据苏兴《谈〈李卓吾先生批评西游记〉的板刻》,载《文献》1986年第1期。

[26]参见蓼南《国内发现明刊〈李卓吾评西游记〉》,载《文学遗产》1980年第2期;邓平、式宁《失而复得倍觉亲——〈李卓吾评本西游记〉简介》,载《江海学刊》1983年第1期。

[27]李时人《西游记考论》,浙江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161页。

[28]陈继儒《国朝名公诗选·李贽》。

[29]关于李贽批《水浒》,可参见袁中道《游居杮录》卷九:“袁无涯来,以新刻卓吾批点《水浒传》见遗。予病中草草视之。记万历壬辰(1592)夏中,李龙湖方居武昌朱邸。予往访之,正命僧常志抄写此书,逐字批点。”李贽自己也在《童心说》、《与焦弱侯》等文中谈及批点《水浒传》事。

[30]参见苏兴《谈〈李卓吾先生批评西游记〉的板刻》,《文献》1986年第1期;李时人《〈西游记〉版本叙略》,《西游记考论》,第163页。

[31]参见蔡铁鹰、王国书《〈李卓吾先生批评西游记〉简说》,淮安《西游记》研究会编《西游记研究》第1辑,1986年。黄霖等著的《中国小说研究史》(浙江古籍出版社,2002年)也持这种看法。

[32]这里据孙楷第所见日本内阁文库和宫内省图书寮藏本。

[33]参见谭帆《中国小说评点研究》之《小说评点编年叙录》,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

[34]郑振铎《〈西游记〉的演化》。

[35]王国维《宋元戏曲史·自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

[36]指五圣成真为大团圆,此回为小团圆,“此四众之来,或前或后,初若无意凑合,而其中实有铁板次序,井然不容紊乱”。

[37]也有学者认为李评本或源于比世本更早的旧本或古本,这里姑且不论。

[38]并非所有明刻本均无唐僧出世故事,据孙楷第《日本东京所见小说书目》,明刻简本朱鼎臣编《鼎镌全相唐三藏西游释厄传》(朱本)就收有这个故事。

[39]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部《关于本书的整理情况》,见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西游记》卷首。

[40]这种情况在明清长篇章回小说中较为常见,如《红楼梦》第十七回、第十八回无论是回目,还是正文都混为一体。人文本《红楼梦》至今未分开。

[41]据郑振铎统计:《西游记》八十一难,历难故事四十一则,故每则故事所含若干难数并不整齐划一。

[42]孙楷第《日本东京所见小说书目》再版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77页。

[43]袁于令生平可参阅王永健《袁于令传》,载《中国通俗小说家评传》,中州古籍出版社,1993年。

[44]睡乡居士《二刻拍案惊奇序》。

[45]戏笔主人《忠烈全传序》。

[46]姑苏笑花主人《今古奇观序》。

[47]对于释厄两字,人文本有注:“释指唐僧,厄即灾难,即如本书所载唐僧于取经途中所遭遇的厄难。”当为一解,然不及李评贴近文义。

[48]六贼为眼看喜、耳听怒、鼻嗅爱、舌尝思、意见欲、身本忧,泛指人的各种欲望。

[49]李评本第十九回总批。

[50]《李卓吾评本西游记·凡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

[51]《李卓吾评本西游记·凡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

[52]金圣叹《读第五才子书法》。

[53]黄霖等《中国小说研究史》,浙江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1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