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也说“真理与方法”
“真理与方法”,这是现代阐释学大师伽达默尔哲学巨著的书名,该书的中心论题是“理解如何可能?”也即哲学如何完成对真理的解释[33]。我借用这一术语,当然无意于康德式的哲学思辨内涵,而是指向其标识的方法论意义:方法如何保障“真理”(学术目标)的实现。
对于撰写《西游记》学术史,由于至今未有该类著作问世,事实上很难推断什么方法最为合适,任何方法都只具有潜在的探索性、尝试性意义。不过在另一方面,它从整体上毕竟从属于学术史范畴,是其中的一枝一脉,因而一切学术史著作包括美学史、哲学史、史学史以及红学史著作中行之有效的方法都将是宝贵的借鉴。比如理论与实践相结合、逻辑与历史相统一,这是两条体现马克思主义唯物辩证法的精髓,一切学术活动都必须遵循的哲学方法论原则,也理所当然地成为从宏观、整体上把握《西游记》学术史的基本哲学方法论原则。这是毋庸置疑的。除此之外,结合《西游记》学术史的具体实际,为了达到自己的理论预设,应对、解决过程中可能出现的困难,在操作层面上还必须确立几条我们所依循和遵奉的原则,并成为贯穿到撰写学术史各个环节的主要方法。
其一,关于宏观、中观和微观的结合。四百年《西游记》学术史是完整的集合体,必然是一个宏观论题,其生发的内在动因(《西游记》本体及时代背景)、运动(发展)机制以及规律、成果积淀(学术体系)都是重大的宏观命题。但宏观命题离不开历史细节和具体材料的支撑,正是它们构成了“无数个力的平行四边形”(恩格斯语),成为一切宏观命题的因子,宏观体系的基础。比如《西游记》的本事(叙事本体)是西天取经,这是一个带有本体论意义的宏观命题,然而取经人“苦历千山,远经万水”,行程十万八千里,这每一山如何攀越每一水如何渡过,其间的曲折艰辛,都无疑是微观研究的对象。尤其是取经目的地灵山究在何处,取回的真经果为何物,这些问题或者在《西游记》演化过程中分歧较大,或者在后来理解偏殊,众说纷纭,更值得作微观、精审的考辨。后一问题,已有曹炳建《〈西游记〉中所见佛教经目考》作了具体、详细的考证,唐僧取回的三十五部经目以及《西游记》文中提及的十八种经目(剔除两者重叠的数目)合计四十四种,可分为与佛教经目全同者、与佛教经目基本相同者、无此佛教经目然与佛教有一定关系者、查无所据者四类,各目出典皆有着落[34]。而关于前一问题,笔者也十分愿意在后文作一粗略的考论,以为一管之见。可见,宏观论题中包孕着微观成分,微观材料中也透露出宏观信息。撰写学术史,必须胸有成竹,关注宏观命题,但仅从概念出发,或停留在模糊的鸟瞰式描述是显然不行的。当然,反而言之,过多地停留在细节,胶执于一隅,缺失宏观、整体性审视,以至于“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瞎子摸象,舍本求末,也必然会流于零碎丛脞和肤浅谫陋。王国维说,学问之道,贵乎“从弘大处立脚,而从精微处著力”[35],精辟地揭示出两者相互补充、有机融合的关系。
这就有必要引入中观的概念,它处在宏观、微观的过渡阶段,承上启下,既为宏观命题提供基础,也为微观研究输入提升层次的动力。在它的纽带(或曰中介)维系下,一部流动的学术史才串缀成为整体。也即是说,正是中观在理论上具有最丰富的包孕性,在这一点上,上可溯源,下可探流,沟通终始,观照整体,而在宏观、中观和微观的逻辑链条上,一切都将豁然开朗:哪些是《西游记》研究中的基本问题,哪些是《西游记》学术史上的重大事件,一些重要的观点、流派、论争,以及理论阵地都会自然而然地凸现出来,可以使我们胸有全局,正本清源,提纲挈领,避免摸索和重复劳动,从而从根本上保障理论预设的实现,以及学术史达到应有的水准。
其二,关于纵与横、点与面的结合。学术史首先是纵向历时性的,表现为一个具有一定规模(长度)的动态发展过程,所以其中的一项重要任务就是梳理历史线索,清点发展脉络,所谓“斩葛藤而清眉目”。就《西游记》学术史而论,根据其内在逻辑,四百年的历史长河可以划分为明清时期、现代、当代三个阶段。每一个阶段又可根据其发展实际细分为若干环节:如明清《西游记》评点中,明代世本与李评本,受王阳明心学影响较大,清代则流行道家评本,弥漫着浓郁的道教气,两者呈现着不同的学术风貌[36]。同样,现代《西游记》研究大致可以“五四”为标志分为前后两段,前期是现代《西游记》研究的创立期,后期则有更大的深化与完善,学科形态逐渐明显。当代则可分解为建国初期、“文革”时期和新时期三个阶段,由于社会现实的特殊变迁,其间的学术差异性都比较大。而且,这些阶段又可在各自范围内作具体展开,构成更为细小的发展节点。也即是说,整个四百年《西游记》学术史进程正是由众多细微阶段(纵向单元)累积组合而成。但从另一方面,无论在哪个层面上的纵向演变,都将表现为共时性因素的整体,有关《西游记》诸如成书、版本、作者,以及思想与艺术等多重领域的研究将在相对一定的历史条件下展开,从而构建起一个统一的《西游记》学术平台。如果将纵向线索与横向条块作有机整合,特别是将明清、现代、当代各个阶段与成书、版本、作者以及思想、艺术等各块领域熔铸为一体,那么,《西游记》学术史必然是一个纵横交织、多层复合,而且不断向时、空两维开放的立体网络结构,一个充满丰厚历史蕴藉和现代意义的学术史体系。所以,撰写《西游记》学术史,既要注重纵向历时性展示,也需作横向共时性展开。纵向线索揭示不清,就会缺失历史感和史学品位;而横向透视狭隘逼仄,学术史必然会缺乏血肉,丧失理论的生气。
与之相适应的是点与面的关系。“面”是作为整体而言的,“点”则是其中的某一局部性问题。一部学术史从纵向可视为整体性的“面”,每一个单位时段则构成不同规模的“点”。在历史的每一点上发生的《西游记》学术活动并不对等,因为历史注定在某一阶段是其发展的黄金时期,在某一阶段处于低潮或是“真空”状态,任何一个“点”在整体的“面”中地位并不相等。在横向上如将整个《西游记》研究作为“面”,那么它涵盖着作者论、版本论、源流论(成书论)、思想与艺术论等无数个“点”,这些局部性研究也永远不可能绝对地“平衡”。所以,“文革”时期的《西游记》研究,在上远不及五四时期,在下则难比新时期,撰写学术史首先应该尊重这一局部(“点”)原有的事实,当然也可以通过主体性开发,对点面关系作出合理的修复。又如新时期以来,《西游记》文化研究持续走热,作为局部性的“点”强烈地影响、冲击着整体的《西游记》研究,不过,只要它未能超越《西游记》母体所承载的范围,我们完全应当承认其合理性和积极性。当然,抽象、片面、脱离《西游记》文本实际的倾向是应当引起重视的。总之,撰写《西游记》学术史应该点面结合,从点切入,以点带面,通过具体细节问题的深入研究来揭示整体性、宏观性发展轨迹。
其三,关于中西古今方法的理解及采用。当今中国学术正处于空前繁荣、发达的时期,其标志之一即是中西古今各种治学方法的相互并存,相互渗透,各类学科形态缤纷多姿。由于“五四”之际,由小说研究(以《红楼梦》、《西游记》为代表)率先突发质变,实现了传统(古典)向现代学科形态的转型,并直接开启了中国学术现代化进程。而这一突变众所周知是由西方新学及其科学方法的引入为契机的。随着学术成果的不断堆积,这些西方现代学术方法也得到强化,最终逐渐取代中国传统治学方法成为主流,并一度成为崇拜的对象,出现“尊西人若帝天,视西籍如神圣”的局面。时至今日,这种现象并无大的改变,反而愈演愈烈,在过去一个相当长的时期里,只要西方的某一种流派、某一种方法一旦“侵入”,中国学人特别是一些青年学子总会表现出非凡的热情,闻风而动,纷纷予以迎合和认同。从“老三论”、“新三论”一直到如今风行学界的后殖民主义和布迪厄、哈贝马斯,莫不如此。这固然是一种宝贵的现代性世界意识和开放意识的体现,但也从某种意义上暴露出传统学术的危机,并且业已造成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损害。如余英时就尖锐地指出:“中国知识分子对自己历史、文化、传统的认识则越来越疏远,因为古典训练在这一百年中是一个不断堕退的过程。到了今天,很少人能够离开某种西方的思维架构,而直接面对中国的文学、思想、历史了;他们似乎只有通过西方这一家或那一家的理论才能阐明中国的经典。”[37]
对此,有必要作重新审视和反思。方法,本是人类认识客观对象的工具,学术活动赖以进行的依据和手段,采用何种方法取决于“主体对对象的肯定方式”(马克思语),所以只有具体类别的不同,而没有价值高下之分。在当代《西游记》研究中,徐朔方、章培恒、郭豫适、黄永年等前辈学者都谈到过方法问题,并向世人展现了各自取得的实绩。陈大康最近发表了《论〈西游记〉的两次争辩》一文,就《西游记》研究方法提出了带有一定指导性的意见:“古今中外的各种学说,人文科学或自然科学的各种理论,都是人类从不同方面、通过不同途径探索客观世界与主观世界的认识的结晶,它们本来就有相通之处,借鉴不仅是可能的,而且是必要的,但决不是可以随心所欲的。”[38]一方面肯定了各种方法相互借鉴的合理性,另一方面也指出了客观存在的关于方法论认识上的偏颇。由此可知,我们应该树立这样的观念:在《西游记》学术史上,中西古今各种方法都大有用武之地,比如“五四”以来鲁迅、胡适、郑振铎等新文化大师较多地吸纳、采用西方新学及其方法,孙楷第、刘修业、赵景深等学者则更多地承袭、采用中国传统治学方法,但“家家门里透长安”,他们的《西游记》研究都取得了卓越的成果。将各种方法人为地对立起来,厚此薄彼、归于一尊的做法是不可取的。西方现代方法理应在中国传统文化土壤里生根开花,而中国传统的治学方法也应在新的时代精神烛照下获得蓬勃生机。“学无新旧,术无中西”[39]。现代与传统、中国与西方不同文化及方法的融合,必将成为推进学术深入的利器,不断发掘《西游记》研究领域的新天地,并藉此开辟《西游记》学术史上的新阶段。
当我们对撰写《西游记》学术史的方法论作以上理解之后,还应补充说明:不可否认,任何方法只能着重于一个相对中心的地方,也因而意味着特定的遗漏,也即任何方法都在体现其合理性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有其局限性,也不乏学术个体自身理解的偏见。还是用伽达默尔的话来结束这一段文字吧:“所有理解不可避免地包含着某种偏见,这种看法给了解释学问以真正推动。”[40]
【注释】
[1]清初刊行的汪澹漪笺评本《西游证道书》前有一篇《西游记原序》,尾署“天历己巳(1329年)翰林学士临川邵庵虞集撰”,这篇虞《序》仅从题署时间上看远早于陈《序》,然学界公认为后人伪托。
[2]这种情况在明清几部古典小说名著研究中带有普遍性。如据《石头记》第一回脂评:“壬午(1762年)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可知脂批与曹雪芹创作《红楼梦》同步。又如最早的《三国志通俗演义》嘉靖本附有弘治甲寅年(1494)庸愚子(蒋大器)序文,嘉靖壬午年(1522)修髯子(张尚德)所作引文,作为批评的发生,亦与文本问世接近。
[3]李评本《题辞》就倡导:“日见闻之,厌饫不起,日诵读之,颖悟自开也!故闲居之士,不可一日无此君。”
[4]“四大奇书”之名最早见于清李渔《古本三国志序》:“冯犹龙亦有四大奇书之目,曰《三国》也,《水浒》也,《西游》与《金瓶梅》也。”
[5]如张书绅《新说西游记总评》指出汪澹漪、陈士斌“谓证仙佛之道,则误矣”。此类批评“则有负此书也多矣”。又刘一明《西游原旨序》批评汪澹漪《西游证道书》:“澹漪道人汪象旭,未达此义,妄议私猜,仅取一叶半简,以心猿意马,毕其全旨,且注脚每多戏谑之语,狂妄之词。”又,刘廷玑《在园杂志》云《西游证道书》“其批注大半摸索皮毛,即通书之太极、无极,何能一语道破耶?”
[6]郭豫适《〈红楼梦〉研究小史稿》(上海文艺出版社)是第一部较为完整的《红楼梦》研究学术史,出版于1980年。二十年来,又有韩进廉《红学史稿》等若干部《红楼梦》或古典文学学术史著作问世。
[7]为了行文简略,本论文中出现的当代学者,一律直以姓名指称,非不敬也。
[8]关于这一点,可参见宋谋玚《是奥义发明,还是老调重弹》(《山西师大学报》1997年第2期)、陈大康《关于〈西游记〉的两次争辩》(《文汇报》2004年2月29日)等文章。
[9]〔日〕伊藤虎丸《学术史的时代》,《学人》第10辑,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年。
[10]据资料显示,这一时期见诸报刊的《西游记》论文仅四篇,另三篇为台静农《关于〈西游记〉江流本事》(《文史杂志》1947年1卷6期),袁圣时《〈西游记〉研究》(《台湾文化》第3卷1、2期,1948年1、2月),冯汉镛《孙悟空与猪八戒的来源》(《东南日报》1948年4月21日)。
[11]陈平原《学术史研究随想》,《学人》第1辑,江苏文艺出版社,1991年。
[12]冯天瑜等编《中国学术流变——论著辑要》,湖北人民出版社,1991年。
[13]借用马克思的术语。马克思在《评普鲁士最近的书报检查令》一文中说:“真理是普遍的,它不属于我一个人而为大家所有,真理占有我,而不是我占有真理。我只有构成我的精神个体性形式。”
[14]马克思《詹姆斯·穆勒〈政治经济学〉一书摘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第37页。
[15]见靳今《吴承恩曾当过河阴知县——河南荥阳县发现吴承恩撰写的碑文》、欧阳健《河阴知县吴承恩不是〈西游记〉作者吴承恩》,分别载《许昌师专学报》1985年第3期、1986年第1期。
[16]参见王守泉《〈西游原旨〉成书年代及版本源流考》,《兰州大学学报》1986年第1期;韦航《〈原旨〉并非新发现》,《书林》1986年第3期。
[17]清初康熙年间汪澹漪《西游证道书·原序》显系伪作,但其中表达了对《西游记》的诸多看法,只是托名作伪,故不在此列。
[18]梁启超在《学与术》一文中对“学”与“术”作过解释:“学也者,观察事物而发明其真理也;术也者,取所发明而至于用者也。”然而并未形成对“学术”的规范化界定。又,其时严复、傅斯年等人也有类似的解释。
[19]曹聚仁《中国学术思想史随笔》,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6年,第3页。
[20]转引自威尔伯·施拉姆、威廉·波特《传播学概论》,新华出版社,1984年,第4页。
[21]李延昰《南吴旧话录》卷二十一。
[22]尚学锋等《中国古典文学接受史》,山东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页。
[23]我以为学术史与研究史、批评史一类概念大抵近似,它们都以理性思维和科学活动为特征,使用哪一个概念实际上无关理论的宏旨。考虑到所谓“学术史时代”的宏观背景,以及自身爱好,这里采用“学术史”这一概念。
[24]参阅吉尔兹《地方性知识:事实与法律的比较透视》,见梁治平编《法律的文化解释》,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4年,第97页。
[25]黄宗羲《明儒学案·发凡》:“学问之道,以各人自用得着者为真,凡倚门傍户、依样葫芦者,非流俗之士则经生之业也。此编所列,有一偏之见,有相反之论,学者于其不同处正宜着眼理会,所谓一本而万殊也。以水济水,岂是学问。”可知其正面主张“以火济水”。
[26]参见柯林伍德《历史的观点》,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第292页。
[27]爱德华·卡尔《历史是什么?》,商务印书馆,1991年,第6页。
[28]黑格尔《美学》第1卷,商务印书馆,1979年,第16页。
[29]吴承恩《禹鼎志序》,《吴承恩诗文集笺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45页。
[30]参见李安纲《吴承恩不是〈西游记〉作者》,《山西大学学报》1995年第3期。
[31]章培恒《百回本〈西游记〉是否吴承恩所作》,《社会科学战线》1983年第4期。
[32]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79页。
[33]参见朱立元主编《现代西方美学史》,上海文艺出版社,1993年,第865页。
[34]参见曹炳建《〈西游记〉中所见佛教经目考》,《河南大学学报》2004年第1期。
[35]转引于梁启超《国学论丛》之“王静安先生纪念号”序言。
[36]这只是就其学术主潮而言,明清两代《西游记》学术史事实上各有流裔和其他特征。
[37]余英时《文化危机与民族认同》,见王元化主编《学术集林》卷七,上海远东出版社,1996年。
[38]陈大康《关于〈西游记〉的两次争辩》,《文汇报》2004年2月29日。
[39]王国维《国学丛刊·序》,见《王国维遗书》,商务印书馆,1940年。
[40]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转引于朱立元主编《西方现代美学史》,上海文艺出版社,1993年,第86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