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创作意图、文本意义、 读者感受及其关系
上文叙述文本意义产生的三个源头时,没有言及作者的创作意图,也未说清读者感受与文本基始义、衍生义间的根本区别。而这两个问题对于弄清文本意义的稳定性与可变性,无论在学理上还是在实践上都极为重要,故很有说明的必要。
我们研究中国古代文学作品意义的传统做法是弄清作者的创作意图(作者创作前的动机与构想),以为这个问题弄明白了,作品的意义也可随之确定下来了。这种思维是建立在一部作品仅有一个正确解释的观念基础上的。但是这种观念与古代文学作品分析常常见仁见智的批评实践显然并不一致。原因就在于,文本自身所表达的意义大于(多于)作者的创作意图。就好像一句含有三种歧义的话是说话人想表达意思的三倍一样。温姆萨特曾举过这样一个例子:有人问《旅行者》作者——哥尔德斯密斯——诗的第一行“远道而来、孤独忧郁、步履蹒跚”(slow)是否用“slow”这个词表示“运动迟缓”的意思。哥尔德斯密斯答道:“是的。”塞缪尔·约翰逊插嘴说:“不,先生。你的意思不是指运动的迟缓,而是指孤独者心智的呆滞。”[17]这表明“slow”这个词在那首诗的首行中有两个含义:行动迟缓与心智呆滞,而作者的意图仅是前者。
不可否认,作者的创作意图与作品的意义之间有着无可替代的特殊联系,这种联系最终体现为它是作品众多意义中的一个。所以,作者的创作意图对作品意义的阐释有着四个方面的作用:其一是提示作用,示意几种理解中哪个更重要。其二,使原语言所表达的含浑的意义变得具体、确切起来,从而加深对作品的感受理解。如白居易《卖炭翁》标明创作意图是“苦宫市也”。从而将作品更广阔的意义限制在宫市扰民这一具体问题上,使后世读者对唐中叶宫市之害有了更深切的感受。其三,使丰富的文本内涵简单化,减少了作品诱人的魅力。譬如《红楼梦》甲戌本第一回空空道人的一段话,所讲多以为是作者写作动机:
空空道人听如此说,思忖半晌,将这《石头记》再检阅一遍。因见上面虽有些指奸责佞、贬恶诛邪之语,亦非伤时骂世之旨;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伦常所关之处,皆是称功颂德,眷眷无穷,实非别书之可比。虽其中大旨谈情,亦不过实录其事……因毫不干涉时事,方从头至尾抄录回来问世传奇。因空见色,由色生情,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
所谓“君仁臣良、父慈子孝”、“不干涉时事”之类的话,不过是说给官方查验书的人听的,是自制的保护色,非作者本意,故可置而不论。而“大旨谈情”,“空空道人”竟变成了“情僧”,并经历了由空及情,由情至空的“情空”论,则表达了作者的意图。然而将一部《红楼梦》仅仅释为“情空”,作品的丰厚意蕴,便会因之大为逊色。事实上,红学研究史表明,人们对这部书的体验感知虽着眼于“情空”,又不仅仅限于“情空”之内,更多的学者将目光投向于“情空”之外的世界。其四,文本中创造的某些含蓄空灵的东西,一经具体化,便破坏了人的想象美。诚如鲁迅所言:“书上的人大概比实物好一点,《红楼梦》里面的人物,像贾宝玉林黛玉这些人物,都使我有异样的同情;后来,考究一些当时的事实,到北京后,看看梅兰芳姜妙香扮的贾宝玉林黛玉,觉得并不怎样高明。”[18]也就是说,尽管了解了作者的创作意图后对作品意义的理解得到了导向性的帮助,但人们还是愿意相信作品文字所显示的意义,因为它更丰富,更完美,更具文学魅力。说到底,这是由于作品文本的意义大于创作意图的缘故。
至于说到读者的感受,其意义(就读者总体的感受而言)既包含着文本的意义又远大于文本显示的意义。那么分析作品意义是否只要依据读者的感受而可以不顾文本了呢?当然不是。那是因为读者的感受意义如上文所分析可分为两部分:遵守语言形式规则所理解的基本意义;将这种文本意义与想象中的文本意义之外的经验图示相联系而产生的“意味”。后者由于受了读者内心已有经验图示与阅读目的导向,往往偏离文本的意义,使理解走入图示或奔向目的地去了,以至于他所感受的东西有些已非引发其想象的文本意义而是另外一种东西了。譬如有人读黛玉,喜欢并同情她,却将对这位林妹妹的情感移向他身边的一位女孩子身上,爱得发疯,以至陷入情网而不能自拔。事实上这件事已是贾府之外的事,林黛玉只起了引发作用。带着某种目的的阅读也往往产生从文本说开最终离开文本意义的情形。如称为索隐派的人,将《红楼梦》中的人物故事与清朝某个帝王或大臣相比附,说宝玉黛玉是某位帝妃或纳兰氏与情人的事,于是敷衍出种种历史传说来。那些敷衍出来的事显然也不是《红楼梦》了。一位叫张竹坡的清人,批点《金瓶梅》,很见出其美学的眼光来,但是却不知他从哪儿弄出个“苦孝说”来,说《金瓶梅》的意义是宣扬孝道。他所说的“苦孝说”,实际与他认为作者是王世贞有关[19],是由王世贞是大孝子推衍出来的。然而人们读《金瓶梅》,看不出多少“苦孝”的意思来。所以,读者的感受同样不可作为分析文本意义的依据。由此看来,文学作品意义的确定的唯一依据是作品文本。
作者的创作意图、作品文本意义与读者感受这三者在意义表达上的关系可用一个简单例子予以说明。譬如,有客人来,你倒好了一杯茶水。你的动机(意图)是出于礼貌。而这杯茶却涉及茶所含的营养成分、对人体的功效以及水的物理状态、茶杯的形状、色彩等等。客人饮了一口,品出此味道似曾在哪儿吃过,忽然想起若干年前他与女朋友初会时,当时她也是用此茶招待的他,于是记忆的大海又回荡起青春岁月甜美的情感浪花来。或者来的客人是位缺水地区的父母官,当喝了一口清香的茶后,不由地想到他那里的百姓整日喝苦水,再也泡不出这样清香的茶水来。于是他眼中那只酱色的茶杯,忽然变成了一座漂亮的水库。应该说,作者的意图与茶的营养、品质及杯子形态都有一定的联系(他要选择好茶好杯以表示礼貌),意图已体现于茶、水与杯之内。客人品出了此茶的味道,此感受与茶的质地相吻合。但由茶水引起的回忆中的以往生活与将来美好的蓝图,虽然也间接地实现了主人礼貌的意图(客人感受到了主人的礼貌),但那也显然不是茶、水与杯子本身(虽然是由它们引起的)。
由此可知,创作意图、读者感受与文本意义的联系在文本语言形式所隐含的确定意义部分,它们间的差异在于前者——创作意图——小于文本语言形式规定的意义,后者——读者感受中的与文本外的东西的联想意义(意味)——则远离了文本意义,故而越出了我们应分析的文本意义的范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