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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纪中国古代小说研究的视角与方法
1.5.1 第一节 文学语言的三重属性: 单一性、复义性、超越性

第一节 文学语言的三重属性: 单一性、复义性、超越性

任何一个语词(实词)都是事物抽象的符号,都有其具体所指称的对象。其所指称的对象及其意义(指称义)作为语词的固定信息储存于词语的符号之内,阅读者一见到这些语词符号,储存的信息便指向特定对象,词语的指称义也随即被释放出来。无论语词进入何类环境内,这个储存着的指称信息,都不会发生明显的改变(因为它指称的对象没有改变)。诚如卡勒所言:“符号有自己的生命毁灭,这种生命好在不被任何有力的(arche)或微弱的,最初和最终的理由所控制。在特定的谈话类型中,支配符号使用的规则只是一种附带现象:它本身只是一种转瞬即逝的文化产物。”[1]于是它便具有了稳定性、复现性(在不同语境内复现指称对象)。譬如日月牛羊,春夏秋冬,它的指称对象是唯一的确定的,因此,它的指称义也是明确的。进入文学作品中的语词的指称义具有鲜明的成像性、可视性、可感性,从而构成语词意义的本原,形成某一语词相对确定的意义。

然而,活的语词不单具有指称义,还由于在被应用过程中,为适应各种不同应用的需要,生成许多新的意义——再生义,从而造就了字的复义性。(一字的多义现象正是在人们交往、应用过程中产生的,这与维特根斯坦的“意义即用法”的观点不谋而合,或者说,维特根斯坦说出了字义衍生的真实。)字词的多义性放入不同的语境中,便产生与之相应的意义。语言的语法结构愈松弛,语词的意义便愈有隐性空间,愈易生发复义项[2]

语词意义的延伸一般来说是沿着纵向、横向两个方向生发的。纵向的生发会使语词的意义愈来愈清晰或愈来愈接近表达者欲表达的真实意思;而横向的生发往往会在同一意义层次内出现几种相近或相反的意义,造成阐释的困惑,只有借助更上一层的语境或全文的语境,方可恍然大悟,做出适意的意义选择,此时会对该语词乃至全文的意义的理解产生新的升华。请看下面语义纵向延伸与横向延伸的两个例子。

仍举王世贞《前溪歌》(其五):

竹竿何篱蓰,钓饵何馨香。前鱼方吞吐,后鱼自彷徨。为侬死不妨[3]

篱、蓰两词的指称义(单一性)分别是:篱笆、鱼篓。其引申义为编篱笆、鱼篓用的藤条;藤条义进一步引申为“柔韧”;作为篱蓰的指称义:篱笆、鱼篓是具体而明确的。然而放在这一句中却令人费解:篱笆、鱼篓与钓鱼的竹竿有何关系?况且这两个名词与疑问代词“何”也搭配不起来。篱蓰的词义经两次引申为“柔韧”之义后,此句的意义成为:竹竿何柔韧。至此,首句的意义才让人明白。这是词意纵向引申的例子。

再看横向引申的例子,《天净沙·秋思》: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首句“昏鸦”中的“昏”字,其指称义为:昏暗。昏暗可引申出与时间或天气相关的两种意义:日落黄昏的昏暗、阴云风雨形成的昏暗(选择哪一个意义对于此曲的解释至关重要)。联系更上一层的语境:“夕阳西下”,应选择“黄昏”之意,而非阴云风雨形成的天色昏暗(曲中没有提供这个意义的信息)。

上述再生义是词的指称义直接延伸的结果,或者说,再生义没有越出指称义指称的范围,没有与指称对象之外的事物发生联系。如果语词的意义与指称对象之外的事物发生了联系或有“比”之意,那么,我们称之为联比义。联比义包括修辞学中的比喻、对比、比拟、象征、借代等等,其意义往往从两个对象的联系中产生且超出语词的指称义范围。仍以上两首诗为例,前一首王世贞诗,以竹竿钓鱼比喻男子引诱女子。“竹竿何篱蓰”中,“竹竿”比喻男子,“篱蓰”由“柔韧”比喻男子体态的“温顺俊秀”,全句意为:那位男子多么温顺俊秀。“钓饵”一词比喻用来引诱女子的手段(言语),“馨香”指语言的温顺、甜蜜,即:那诱人的话语多么温顺甜蜜。这些意义皆来自竹竿、钓饵与男子引诱女子两个意象间的联系之中,其新生的意义远超出“竹竿”、“钓饵”语词所指称的范围,这正是语词超越性的表现。

比在意象间比拟、联系而生成的联比义更具有外张力,人们对语言的情感性比附、转移、联想、张扬,其意义的活动范围因人而变,故更难以把握。譬如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其所抒发的本是生不逢时,大才遭忌,燕昭王那样的明君前后皆不见的孤独、失落感,然而它所激发出的人的情感又远非这些。无论是什么人(有无乐毅般的大才),处于什么样的环境之下(不限于被上司贬职),只要感到毫无着落、彷徨、渺茫、孤独、失落、痛苦无望,都会想到这首诗,都会与这首诗产生情感的、心理的强烈共鸣。即这首诗所表达的情感经过不同时代不同读者的情感比附、转移、联想、张扬所产生的情感共鸣范围,已大大地扩展了。尽管这种扩展了的情感共鸣的范围不单是因为语词本身造成的,而是由语词和语词的结构方式与读者的共鸣共同造成的,但它的根源仍源于语词本身的性能,可见语词有着另一易被人忽视的特性——超越性。

总之,语言的指称义具有较明确的指称对象,意义相对明确、稳定,语境内的外力不会使它发生多大的改变,从而呈现出稳定性、单一性。然而语言在使用过程中而再生新意,从而使之拥有衍生性、复义性。这种衍生性与复义性一旦进入多组的,且组与组之间具有相比关系的语境内,便易生成联比与情感之意义,联比义与情感义使意义在联比或同感的作用下,滋生、裂变出更具活力的越出其原意之外的意义域,从而具有了超越性。语言的文学性、诱人的魅力更多来自于其复义性与超越性,来自于单一性向超越性的伸张力及其伸张过程[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