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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纪中国古代小说研究的视角与方法
1.4.4 第四节 文本的深层结构——从语像到意境

第四节 文本的深层结构——从语像到意境

从多重意义中确定某一更真实的意义,一般说来只要将该像置于更上一层的意象(语境)中做整体把握就可以了;要从在场的语词中寻找其“不在场”的意义,则应弄清楚一篇作品组像的特点;而寻找其深层意蕴,则需通过表层结构发现其深层结构。

第一问题好解决。我们首先须弄明白像的历时性排列组合形式。抒情性诗歌像的排列组合形式由小到大依次是:语像(指最简单的独立语词初次生成的物像或事像,由于每一物像或事像没有明确的意指,故不能称其为意象,而以语像名之)、意象(有明确的意义画面)、意境(表达某种情感有完整意义的空间场景)。从语像到意境,文意的表达由不明确而愈来愈明确。仍以《秋思》为例,第一句由“枯藤”、“老树”、“昏鸦”三个名词性词组构成三种语像,三种语像合为一个完整画面:一株老树,枯藤攀绕,黄昏时分,乌鸦飞回枝头(的老巢)。表达特定的情感:黄昏时分无处安身。从而构成一个完整的意象。第二句,由“小桥”、“流水”、“人家”三个语像组成想象中的家乡美景:小桥下,清水潺潺,溪边(绿树荫里),三五人家。流露出向往、欢快的心情,构成第二个意象。“古道”、“西风”、“瘦马”三个语像,组合成:崎岖古道上,一匹干瘦的老马顶着凄冷的西风艰难挺进着的画面,显示出孤寂、凄凉的心境,构成第三个意象。“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三个语像又组成一个意象,表达深秋黄昏,老年游子思乡不可归的悲哀情绪。四种意象用特定的组合手法(下文细说)绘制成既多像对应又舒展自如的生活情境,蕴含着一种特殊而普遍的人生情结:悲秋、思乡情结。构成一种即明晰又模糊的言说不尽的意境。

同样,叙事作品的表层结构形式最小单元与层次的划分也遵循这样的原则,即以具有初始独立意义的人物行为空间为最小单元,我们称之为细节。若干细节组合成一个场面,若干场面合为一个事段,若干事段构成一个情节,若干情节汇成一个完整故事,若干故事归属于或刻画出一个完整意义的人物形象,若干形象表现作者的某种思想情绪。

弄清楚了像的历时性排列形式,便会明白,语词的多重意义往往是在最低一级意义元素中产生的。如“枯藤”这一语像如上所举的多重意义,一旦将其置于“枯藤老树昏鸦”这一意象之中,其意义就锁定为“枯萎的藤条”了。当然,“昏鸦”中的“昏”字,是指天阴欲雨使得天昏地暗的“昏”,还是指具体的黄昏时分,在这一意象中仍不能确定。那么将其置于全诗的意境中,与第四个意象中的“夕阳西下”联系起来解,便可确定“昏”字的含义是后者而不是前者。又如林冲见一后生调戏自己的娘子,恰待举拳打时,认得是高衙内,“先自手软了”。因何手软了?在这一细节内,文中未交代,只是读者在那儿猜测。待到下面一个细节“智深仗义来助”,林冲方说出心中原委:“原来是本官高太尉的衙内,不认得荆妇,时间无礼。林冲本待要痛打那厮一顿,太尉面上须不好看。”

文学作品的不在场意义一般包括两个方面:像自身的暗示即像外之像;像之间的对比、映照、暗讽等形成的新意。无论对哪一种的理解都须弄清一篇作品组像的特点甚或规律。如“枯藤老树昏鸦”这一意象中,乌鸦是落在树枝上还是树枝上的老巢,这对理解全曲极为重要。但“鸟巢”的语像并不在场,人们一般是从黄昏时分鸟鹊回巢这一鸟的生活习性着眼考虑的。事实上四个意象的每个意象中的最后一个语像都是作者用意之处、点睛之像。而且处于意象中最后的语像:“昏鸦”、“人家”、“瘦马”、“断肠人在天涯”等,总是两两对举,一虚一实。前一像虚,后一像实。“瘦马”上不写人,以“断肠人”补之。“昏鸦”旁不写巢,以“人家”暗示之。或者说我们从“人家”可以推出黄昏的乌鸦是回到家里的,犹如我们由“断肠人”推断他就是骑在瘦马上的人一样。这不是随意猜测,而是根据此曲上述的组像特点断定的。

文学作品的深层结构指由于语像组合在历时性波动的同时,在共时态上又呈现为非单一性、多层性,从而生发出新的意旨。

《秋思》篇的深层结构是什么?我们只需分析一下其意象间的组合方式便可见其一斑。第一个意象皆苍老、颓败的物像,且色调灰暗、低沉;第二个意象里全是轻盈、亮丽、欢快的语像。前一意象写眼前环境,表达沉闷、哀伤的情绪,后一意象写想象中的家乡美景与渴望之情。一现实,一幻想;一痛苦,一欢快,两相对映,作者离乡之愁与思乡之情跃然而出(这种情绪是语像本身所没有而由这种结构生发出来的)。接下去第三个意象又是凄冷、苦涩、艰辛的画面,且从前一轻盈欢快的想象之中,突然滑入眼前的另一无情世界,行路之艰难在风冷、马瘦的渲染下又多了一层凄凉,心理又重涂了一层哀伤。这种情绪来自于两种画面反差的强烈对比。“夕阳西下”仅是一个语意不明的语像,构不成意象,即便与“断肠人在天涯”放在一起,前后也无因果关系,后一句更显得突兀。但如果我们联系《诗经》中《君子于役》一篇(此后这类的篇章很多)中所写情景:丈夫远出不归,妻子倚门而望,夕阳西下,牛羊下山,鸡回巢,却不见丈夫身影,心里急急叩问,可饥?可渴?何日是归期?便可想到在“夕阳西下”之后,很可能隐藏着游宦人想象中的妻女倚门而望的情景(“小桥流水人家”没有写人,如同“瘦马”上没写人一样,人皆在暗处,暗处之像又恰恰是作者着意处),此时此刻,又无法回答妻子“何日归期”的叩问,念此断肠,遂有下一句:“断肠人在天涯。”如是看来,“夕阳西下”仍然是一明一暗两个意象的对映组合:想象中妻女倚门而望的意象与“古道西风瘦马”实景意象的对比。由此可见,这首曲的深层结构是幻想与现实尖锐对立的结构,人不如鸟的痛苦境遇,激发人思乡的情感,引起人对美好家乡的回想与妻子倚门而望的想象,反过来刺激了身处困境中的人的痛苦。全曲所表现的“断肠人在天涯”的情绪,正是借这两两对立的结构形式激发出来的。

由此可见,深层结构与情感的表达有着更直接的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