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校勘学、版本学的视角与方法
校勘学、版本学都是以文本为研究对象的,都是对两种以上文本的差异性、原生状态加以校对比勘。所不同的是,校勘学侧重于文本的文字内容之差异,即以文字、句式为观察的主要视角。其基本方法是对两种以上本子的文字逐字逐句校雠、比勘,从而发现其差异处及其差异产生的原因。而版本学,则侧重于对刊刻成书的过程的考察,诸如是手抄墨本还是雕刻本;墨本的字体、字形、墨色、纸张。雕刻本的雕版材质、刻工、刀笔、字体、字形,印刷墨色、插图、版式、纸张、牌记等,意在寻求雕版、印刷的时代、地点、优劣等,甄别它们的真伪、全缺,确定善本,寻其本来面貌。文字是两种视角与方法必用的。校勘学是版本学的基础,版本学离不开校勘学的方法,它包容校勘学,又不限于校勘学一种方法。故而本节主要探讨版本学的视角与方法。
我国版本学的开创者,要算汉代的刘向。他校书之习惯是为“校雠正一书”而“博求诸书”,寻找它们间的差异:“刘向校雠中秘,有所谓中书,有所谓外书,有所谓太史书……夫中书与太常、太史,则官守之书不一本也。夫博求诸书,用得校雠正一书,则因得广储以待质也。”[11]不过其最初目的是校书,而非考定版本,然版本学也悄然而生了。应该说,汉代经学所以分为古文经学与今文经学,其间之争,实则源于校雠的方法,源于版本之不同,特别是所用文字与抄写字体的差异。此后历代学问之争,也往往与校雠、版本相关。
版本学研究的目的是鉴定版本、确定善本,其视角与方法主要也集中在这两个方面。
版本鉴定的视角与方法一般说来有如下数端:
1.根据字体,鉴定刻版的时间或地点。刻工采用何种字体,虽情况较为复杂,但也有一定的时代性、地域性,有某种规律可依循。“古籍字体,不管是抄本还是刻本,多为楷书。宋本字体亦多用楷体:就时间而言,北宋早期多欧体字,后期多颜体字,南宋多柳体字。就地区而言,汴梁本、浙本多欧体;蜀本多颜体;建本多柳体。”[12]再查建阳刻本,“宋代建本大部分字体多似柳体……有的似宋徽宗瘦金体……间或也有褚遂良体……‘汤注陶诗’本则是欧阳询体。其总的特点是结构方正,笔画严谨,锋稜峻峭,瘦劲有力”[13]。到了元代,全国字体多仿赵孟体,而建阳元初仍多“以颜、柳为主”,元中期后,“才开始大量使用赵孟体”[14]。而到了明代中后期,则“由赵体一变而为仿宋体,字体平直方正”[15]。尽管有些差异和变化,但普遍性和共同性还是存在的。所以字体的鉴定方法是先归纳,后演绎。归纳是基础,演绎便于归纳后的应用。运用字体鉴别雕版的时代与产生地,是版本学中一种常见的方法。
2.依据所用纸张鉴定版本。由于纸张的制造具有明显的时代性,中国造纸史可为参照,有的造纸原料就地取材,显示出地域性,如建阳多竹,而多用竹纸。建阳盛产毛竹,“而众多的以刻书为业的书坊,家有藏版,随时可以印制,其所用纸张,为图方便,以及从价格比较低廉等方面考虑,都在当地购买,故地道的建阳书坊刻本,应都是竹纸。”[16]虽然也出现过用永丰绵纸、顺昌黄麻纸等印刷,但那多为应印书主人的要求,才从外地购进的[17]。
3.依据雕版所刻版式,确定刻板的时代与地域。一般说来,木刻板的版式不仅具有时代性,也具有稳定性,一旦某坊确定某种版式,很少变化。再者,不同地方的刻书,往往也有自己的特色,这为依据版式来确定版本刻印的时代或地域提供了可能。宋代建阳版本在版式上,特色很鲜明。最突出者就是较早采用图文各半,上半叶为图,下半叶为文,以图辅文。版式中的字体多是半叶十行。官府因资金雄厚,所刻之书多是字大行疏,有半叶6行、7行、9行不等。私宅、书坊所刻之书,则因资金不足,而往往是密行细字,多为半叶10行、11行、12行、13行。再者是左右双边,细黑口,且在边线外左上角刻有“耳子”,“耳子”内刻篇名或小题[18]。到元代中期,版式发生了明显的变化,“行格趋密,出现四周双边,版心从宋代的细黑口发展为大黑口”[19]。而到了明代中后期,“书口由大黑口变为白口”[20]。对于历代图书版式的了解,便可以此为据,大致推定某书刊刻的时间、地域。
4.根据牌记文字,确定雕刻者、时间、地点等原本情况。牌记是出版商为了强调刻书者对该书拥有的版权,或为了吸引读者、扩大销路等目的而刻于书前或书后的文字,颇似今天图书中的版权页。这为考查书的出版者、时间提供了参照,成为弄清版本原貌的一个重要途径和方法。牌记出现的时间较晚,可能是宋代。“宋代的建阳刻本大部分都有刻书牌记。牌记又称书牌、刊记等。有长条状的,可称为条记;长方形状的,称为木记,但通常多以牌记统称之。牌记多在序文、目录之后或卷末,内容主要记录刻书的时间、地点和书坊主人的姓名、堂号等。”如余四十三郎宅刻本《初学记》,序后有牌记四行:
东阳崇川余四十三郎宅今
将监本写作大字校正雕开
并无讹谬收书 贤士幸详
鉴焉绍兴丁卯季冬日谨题
简单者也可标明何人刊刻于何地。如蔡琪一经堂《汉书集注》刻本的牌记:“建安蔡纯父刻梓于家塾”[21]。这是确定版本原貌的好方法,也是鉴定仿本、伪书的方法之一(详见后)。
5.根据书中避讳之字,确定年代。古人写书注意避讳(皇帝名讳、王爷名讳、父讳等),而所避之名讳,有的可以确定大体年代,故成为确定著作时间的一种有效方法。譬如《韩集举正》一书,《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云:“此本纸墨精好,内‘桓’字缺笔,避钦宗讳,‘敦’字全书,不避光宗讳,盖即淳熙旧刻,越五百载而幸存者。”[22]《四库全书总目》关于《高常侍集》的提要说:“此本从宋本影抄,内‘廓’字阙笔,避宁宗嫌名,当为庆元以后之本。”[23]根据所避之讳,寻找刻书者或刊刻朝代是版本学常用的方法。
6.依据书中序跋所署人名或时间,确定此书的版本刊刻时间。有的书,特别是小说戏曲等通俗作品,作者通常不署姓名,而序跋中或谈及作者姓名,或序跋就是作者所写,如是可借用序跋中文字确定该书付梓时间。如《金瓶梅词话》前有东吴弄珠客所写一篇《金瓶梅序》,序文篇末落款:“万历丁巳季冬东吴弄珠客漫书于金阊道中。”由此可知,这个词话本《金瓶梅》刊刻时间为万历丁巳(四十五)年。
至于善本的确定,首先须搞清善本的概念。关于何为善本的问题,经历了一个演进的历史过程。宋代论定善本的标准大致有三:一是完整而无缺的足本。这种观念始自北宋末南宋初。宋末陈振孙认定:原来本子完整当最佳,即使是经校订或补缺而最终使得篇目、卷帙完整无缺的刻本、墨本都是善本。二是刊刻较早的原本、旧本。这里有两个含意:一是版本最早、或较早,而非离初刻时间太长的;二是未经人随意删改,保存着原本面貌的。苏轼说:“近世人轻以意改书,鄙浅之人好恶多同,故从和者众,遂使古书日讹舛,深可忿疾……自余少时,见前辈皆不敢改书,故蜀本大字书皆善本。”三是既保存原貌,又经精心校雠,使得文字内容无误的本子。欧阳修论及善本曾说:“学者多读韩文,而患集本讹舛,惟余家本屡更校正,时人共传,号为善本。”至清代,《四库全书总目》的善本观,就形式、内容合而论之约有八项:纸色墨香神明焕发;行款字画一仍其旧;字画端劲清楷;刀法椠锲精工;编排精密;引据典核,足资考证;去取精审,详而不芜,简而有要,不妄改旧文;精校精注,绝无穿凿附会之失[24]。每一种书,在鱼目混杂的诸种书中,能甄别出善本,是校勘学、版本学研究的一个重要视角和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