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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敬容诗文集
1.28 橄 榄

橄 榄

走在坚冰笼盖的湖边,没有风,没有飞扬的尘沙,下午的阳光虽然十分淡弱,也多少减去了几分寒意。

“坐会儿,您坐会儿,老大妈!”

这是招呼谁呢?看看左右前后,可以称得上“老”的,再无别人了。于是我回头走去。

刚才招呼的人也正在走过来。

“赵师傅!好久不见了,您好呀?”我连忙伸出去的手,和对方的手紧紧相握了。

赵师傅,这位相识不过数月的纯朴的中年汉子,在相别已将近一年之后,竟然还认出了我,而且那么热情地远远招呼,使我觉得一股暖流流进了心里。我随着他在湖边的长椅上坐下,闲聊起来,才知他所在的那个古建队正在近处搞修缮,作为食堂管理员的赵师傅,是趁着还不用忙晚饭的空闲出来蹓跶的。

认识赵师傅,是大约一年以前。当时,我所借居的那个年久失修的古庙,忽然由于一项“国家任务”要重新翻修。于是赵师傅率领着三五个青年炊事人员,作为先头部队,带着一大车锅碗瓢盆,进驻到古庙里,在临时搭盖的食堂里开始了工作。

古庙的所在地相当偏僻,庙里院子套院子,庭院深深。附近的煤厂,给胡同里每一户人家送煤,唯独不肯给住在古庙里的人家送,说是院子太深车不好走。古庙地势偏低,特别阴冷潮湿,每到入冬,庙里仅有的三两个水管全都老早就冻得死死的。化开冰打水,得在规定的时间。因此,入冬以后,煤、水两件生活大事,成了真正的难题。家里缺少劳动力,只好由小外孙陪同我隔些日子就借车去煤厂买一次,装煤,运煤,卸煤,全靠祖孙二人两双手。

由于古庙院子深,从家里到大门口就得好几分钟,从大门口到售货点又得几分钟到十几分钟不等,因此购买油盐酱醋米面菜蔬之类,也都十分的费事,而且一无例外全都落在我这个退休老病人身上。

自从古庙里有了这个食堂,我就捉摸着到那里解决一部分伙食。起先还怕人家不同意,但当我向赵师傅谈了家里困难情况,试探着提出在食堂买些饭菜的要求之后,赵师傅就一口应承下来,因此使我减轻了不少家务劳动,得以在举国上下奔现代化的时候,也能分出点时间和精力来写点东西。

在那段时期,外孙儿女放学回来,多半能赶得上在食堂买到热气腾腾的现成饭菜,而且花样比家制的要多,再也不必等着我这个老病人慢慢吞吞地张罗了。有时食堂快下班了,只要来得及,赵师傅还不怕麻烦,给热这热那。

赵师傅家在远郊区,只有节日期间能回乡探看,平日就住在食堂后面一间小屋里。他白天推车去采买,回来还在伙房帮着忙饭菜,开饭时帮着卖饭,晚间就整理仓库和结账等等。忙完了,有时就抽上一袋烟到院子里蹓跶,偶尔也到住户家串串门。谁家小孩闹别扭,他都特意跑去劝解,成年人有什么为难事也愿意同他商量。

院里有一对青年夫妇,为了搬家的事发愁,赵师傅就抽空找他们拉呱,同他们一块儿发愁,一块儿设想这样那样的方案。

开春后,古庙修缮完毕,古庙准备对外开放,食堂早随同古建队撤走了,我们这些住户们也都先后搬了家。从那以后,我又照样每天把许多时间精力花在买菜烧饭等繁杂事务上了。

转瞬就是一年。这会儿坐在湖边长椅同赵师傅拉着家常,忽然想起了“远亲不如近邻”这样一句老话,觉得再贴切不过。看看快到食堂准备晚饭的时间,我便起身告辞,过去的短期“近邻”赵师傅,又带着一脸憨厚的微笑,远远地挥手相送。

夕阳下,柳树含烟,晚风阵阵袭来,平添了几分暮寒;但心头上却袅出丝丝暖意。这当然不是由于自然界的春风,还未到时令啊,而是来自人与人之间互相关切的情谊。它十分寻常,但是却好比橄榄,令人回味。

1980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