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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敬容诗文集
1.24 大江东去

大江东去

复员比逃难还苦

大江东去,滚滚的浪涛带着我离开了重庆——那在抗战八年中屹立不动的山城。船票是托人弄的,算是沾了“复员”的光。

头一晚把行李搬到朝天门码头,而华同轮停泊在对岸,夜晚渡江不便,只好暂时找一个小旅店住下。据说明晨八点就要开船。旅店还没找好,又碰到倾盆大雨。

一早起在细雨濛濛中坐了小划子渡江,到囤船上时间还很早,发票人没有来,不能上船。在脚夫们的喧嚷声和小贩们的叫卖声中,一直等到中午,领到票,拿了行李挤上船去,已经很难找到一席之地。因为我的船票是没有铺位的,那只船又相当大,被派搭这只船复员的共有十几个单位,另外还有买票乘客,他们早在两三天前就已经搬上去了。

结果,只好把被褥在小厨房之前的烟囱旁边摊开来。

同船的人一大半都是穿军装或制服的,和一些妇女儿童。铺位摊满在舱面上,船边上——在任何一个可以容你弯臂曲腿地躺一躺的地方。

比我迟上船的还有好些人,从我底烟囱旁边的铺位前走过时,露出了很羡慕的神色。

最后,有母女两人在我左边不远的过路地方把行李放下,坐着发呆。这时候茶房就走过来兜搅生意了:

“那边统舱里有两个空铺,去看看好吗?”

那个学生样的女孩子跟茶房去了,过一会回来,茶房跟在后面。

“一个铺位四万,两个八万,后天到宜昌就要换船的,你们也未免太狠心了!”

女孩子气愤地仍回到母亲旁边坐下。

“你嫌价钱贵,过一会再多出钱也找不着了呢。”

茶房好像还有一腔好意。

“找不着拉倒。”

女孩子说着又跑到别处去了,剩下老母亲看守行李,默默地img3着发红的眼睛。

脚步连续不断地从我的铺位前面踏过去,一不提防就有一大块泥土飞到垫褥上,而且这些人还大都是端着菜或是提着水的。于是人家走过时,我就得忙着把垫褥卷起一点。

船未开行前不卖饭,买了一点面包充饥。疲倦地昏昏睡去,醒来时舱面上已经很静,那两母女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搬开,另外一个商人样的中年人蜷卧在那里。

是谁的叹息声:

“复员复员,简直比逃难还苦!”

快黎明时被起锚声闹醒,背后的烟囱开始热起来。

再见啦,重庆!

悼念与祝福

船开行后,舱面比较安静。江水拍和着机器声,作成自然与科学的合奏。

船票不带伙食,各人自行买客饭票。一到开饭时,碗碟筷子声和叫声闹成一片。虽然这并不是发什么平价货之类,但是“抢”好像已变成人类的特性之一。

对面靠船边,有一个铺位上坐着一个西装少年和一个穿皮夹克的中年人,都是江苏口音。他们不买饭票,却在小厨房叫了整整齐齐的三餐;早点咖啡土司,午餐同晚餐都是四菜一汤,米是雪白的上等米。

旁边人和他们攀谈起来,他们自己说是三北轮船公司职员,船上有熟人,所以一切便当些。旁边人连连点头,好像说:“原来如此!”谈起薪金,他们说公司职员在重庆的都是十几万,上海方面的三四倍于重庆。

商业万能!

当夜在万县停泊,上岸回来的人都带了广柑和柚子。

第二天成日阴晦,过三峡时更觉得冷风惨惨。华同是大船,在险滩上也不怎么颠簸,远远看见一些木船靠崖边蠕动着,挣扎在湍急的水流上。

多少只木船和小轮船曾在三峡翻沉!

多少人在抗战中没有被大炮打死,没有被炸弹炸死,却在胜利复员的时候,这样死于非命!

到宜昌已相当夜深,不好上岸,反正是同大家一起住到复员招待所去,先用不着忙。

第三天一早,约五点钟光景,船上已经一片人声。负责人上岸接洽住处去了,只等他回来就搬。

七点钟,坐了小划子上岸。住处在滨江路,虽不怎么好,还算不太挤。

宜昌,十一年前我曾经过它去到北方,八年前又被敌人底炮火逼迫着经过它回到四川;如今胜利已快一年,再经过它东下,我满怀着对这个伟大时代的悼念与祝福。

宜昌小歇

先别管哪天才能有船东下。辛苦了两天,先歇一歇吧。

于是我走进江边茶楼,沏上一盅茶,悠闲地抽着香烟。

买报呀,买报呀。××日报!

消息不外是那一套。短评是“提倡龙舟竞赛”,说宜昌是屈原的故乡,屈原是“忠”字第一号的诗人,龙舟竞赛一面可以纪念这位古诗人,一面又可以提高尚武精神,希望市政当局热烈倡办。

这才使我恍然记起,再过五天就是诗人节了。

擦皮鞋的来了,问价钱,两百元擦一双,比重庆高了三倍。那孩子十四五岁,我奇怪他怎么是重庆口音,他说在重庆住了两年。

“几时来的?”

“刚来。”

“坐什么船?”

“华同。”

哦,原来和我同船。

再问他多少钱买的票,他说一个铜子没花,混了上去的。

“我先在舱上替人擦皮鞋,开船时我就溜到了舱底下。”他一面说一面快乐地挥着刷子。

“人家怎么肯让你待着?”

“我替他们作事,有什么不肯的,我帮着擦机器啦,上煤啦;吃饭也不用花钱,昨天在万县,他们还给我钱上岸吃饭呢。”

从这孩子的谈话中,我感到人类相互的爱的纯厚,尤其是在劳苦大众中间。

晚上到城里吃饭,顺便在街上走走。这个城市不算小,但很荒凉,风中带着大量的尘沙,简直有些像西北。大街上的店铺都有几分古老相。墙上很少张贴,除了一些“市政府制”,“三青团制”等等标语之外。

走进一家饭馆,食客寥寥,和重庆无论大小饭馆都挤得满满的情形完全两样。

“日本人在这儿的时候,你们照样做生意么?”

“不,我们跑到外县去了几年,去年年底才回来的——回来时店门前的草都长有一人高了。”

到几个书店看看,新书很少,数本杂志都还是两三个月以前的。

回到招待所,房间里非常闷热,木板搭成的床上臭虫很多,好些人把被褥铺到饭厅的桌上和地上去睡。

在宜昌三天,白日里大半时间都在江边茶楼上度过去。

在木船上

小火轮拖着木船走,这是胜利后长江航线上的奇观。从宜昌到汉口这一段,我们被派在两只大木船上,木船又分绑在一只名叫盛昌的民生公司小轮船上。

按规定,男子们住舱面,妇女小孩住舱底,为了免得船簸动时候发生意外,可是当我把行李搬到船上,舱底早已铺得满满的了,我和另外几个女太太只好就住在舱面。其实舱面的空气比舱底好。

两餐由轮船上做好了分送,八人一桌,摆在舱板上或箱子上吃,一天两三次开水,大家拿了瓶啦杯啦,挤在木船边伸着脖子等,时常等了半天,开水完了,下次再来。

一早一晚,把油布篷撩起,舱面上也还风凉,但一到中午,太阳的热力直透过油布,使得篷里像个大蒸笼。晚上在一个两湖交界的小市镇靠岸,大家买黄瓜吃,我也吃了一条,第二天又发起寒热来。

到沙市,许多人上岸买粽子或咸蛋,我也托人买几个,还带了一瓶酒,一点菜。

月光清朗地照在辽阔的江面上,望过去一片苍茫。我走出油布篷,坐在没有船舷的船边,喝一杯酒,算是庆祝明天的诗人节。

我过诗人节,别的人过端午节。早饭前大家忙着把粽子放到饭上去蒸。厨房只有一个,落后的人只好说:“等中午锅子空了时再来。”

刮了一天风,向晚船就停泊在一个小市镇,上岸的人不多。

诗人节的夜,又在旅途中,好像应该行吟了。

但我没有即兴之情。青山碧水,随处都有,就是月亮,也不见得只今夜特别好。

近处的谈话却吸引着我的耳朵。

一个断臂的荣誉军人作了主要的发言人,他正眉飞色舞地向一个胖军官和一个瘦公务员说:

“那几年我们在山东……”

讲的人讲得很得意,听的人听得很轻松。

可是从江上飘来的一片风,到眼皮上都有点儿沉甸甸的。

诗人节的夜在木船上,没有政治敏感的我,翻来复去了好一阵,才朦胧入睡。

大国风度

诗人节第二天下午到了汉口。

武汉三镇形势依旧,江海关巍巍屹立,炸弹没有能够给它半点损伤。

负责人上岸回来,说明天就换大达轮,当晚用不着上岸,就在木船上住一夜。捆扎好的行李重新打开。盛昌轮将两只木船带到大达旁边后,自己开到船坞修理去了。

乘客们却耐不住,都跑到大达上观看形势,据说明天还有一千人要上船,到那时将更不容易找到地方。结果负责人只好向大达交涉,大家立刻往上搬。

我的铺位找在舱边上,靠近一个过道的小门,人们肩着背着行李来来去去,我坐着还得时常低头让人过。

到底舱里一看,也是挤满了人,虽然两边就是厕所。起锚下锚时铁索一拉动,许多人也就得随着转移。

船不开时很少风。而且我住在靠码头的一边,更闹热。我的近邻是两个女太太,都单身带着两三个孩子。抗战把好些中国妇女的生活能力提高了。

在汉口还要停两天。上岸去了一趟。除了一些炸毁后修复的地带以外,市容比从前差不了多少。不同的是可以碰到好些日本人,大半都是作工的,成群地坐在临江的马路旁边。虽然他们也说也笑,但黑黑的脸上,已没有往日那种骄傲的神色。

理发店和饭店,都很冷落,虽然马路上行人不少,但多半是过路旅客,好些店面都还封锁住。路旁拍卖日人衣物的摊子很多,有点像上海。

墙壁上张贴的报纸也有几种。书店里新书不算少,只见人看,不见人买。

走了长长的路到美国冰室,座位几十个,客人只有几个。一个日本人走进来,西服,带着臂章,上面有“采买”字样,大概是什么技术人员之类。他悠闲地吃了一客冰淇淋抽了一支烟以后,付过账从容而去。

我们对待俘虏的方法,真可算是大国风度了。简直叫我们自己的士兵和老百姓看着都羡慕。

我走热了,在电风扇下面喝了一杯西瓜水,立刻又发冷起来,觉得要呕吐;连忙走到马路上的阳光底下去。

一 厨 夫

到船开行的时候,乘客已比两天前增加了两倍以上,有铺位的人们都在开船前一天才来。没有人扛着行李走我铺位前经过了。白天总算混过去,夜里却下起大雨来。我把行李用油布遮住,自己躲到别处去。但是雨越下越大,不能睡觉,大家只好找茶房想办法。幸好那个茶房还和气,把自己屋子里的四个铺位让出了三个给女客睡。

第二天雨依旧不停,大家把油布搭成帐篷遮雨,有的人索性把被褥卷起来,自己坐在上面,撑着一把伞。

我因为生病更不能淋雨。和茶房商量的结果,用一万元的便宜价钱买了一个房舱门外的铺位,把半湿了的被褥铺上去。

在九江上来了一个瘦小老头儿,带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他逢人便说自己是×部长从前的厨夫,在桂林撤退失散后才作了难民。

好奇心使得大家向他围拢去。其中有一个特别殷勤,把自己铺位让他坐着,还给他开水和香烟。

“你们部长现在官更大了,你去找到他,他还认得你吗?”

“哪里的话,他决不会忘记我老张的,他说我做的鸡蛋面赛过两广。”

“你在他家里有多少年了?”

“十几年。现在我女儿还在他家。”

那老头儿以难民资格上船,衣衫褴褛,还带着一篮冷饭。那个特别殷勤的人详细地问他这问他那,老头儿高兴得眉开眼笑。

“你们部长正在东北打仗,你到南京上那儿找他?”一个公务员样子的矮个儿问。

“不要紧,到南京一问他的公馆,还怕会问不到么?”

一会儿又回过头来向那个特别殷勤的人:

“人家说烧灶要烧冷灶,真的,一个人红的时候哪还稀罕你几句客气话,恭维话……你先生待人真好……有难民证,不买票没关系吧?我只有几百块钱……”

特别殷勤的人连忙说:

“不要紧。假如一定要买,我可以借钱给你。”

“那太好了,太好了!……”

老头儿笑得很响亮,那个特别殷勤的人又递给他一支香烟。

到了上海

到南京时正当中午,下了船马上赶到下关车站,离开三点半的特别快车还只一个钟头。买了二等车票上车坐定后,不到一个钟头车就开行了。

这一路车据说也是最近才改善的,前一向也是乱七八糟。

车行很快,窗外江南六月的田野,一片绿。

在镇江、苏州、无锡各站,车都只略停一会,大家买了点零食。

十点半钟,我到了上海。车头还没有进站,远望高楼矗立,灯光处处。上海就这样出现在我的眼前。

又下起雨来。

出了北站,雇一辆三轮车到友人家,到弄堂口,铁门紧紧关闭。喊了好久都无回应。车夫告诉我因为每晚戒严,所有人家都早早关门睡了,叫不开只好先找旅馆住下,明天再说。

我又听凭三轮车把我拉到北四川路一家旅馆,在四层楼上住了下来。

半月的旅程,由重庆到上海,由一个熟悉的地方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长江、铁路、轮船、木船、火车、热挤、生病、淋雨——

现在我生活在上海,呼吸在上海了。愿它能给我足够的,好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