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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敬容诗文集
1.22 两封信

两封信

第 一 函

老友:

不是常常在对你说我的新生将开始了么?可是也不知是说了多少次,“新生”仍只在远处望着我在招手。我到底何时才能抓住它呢?

这里没有生,没有光,一切都是死的,冷的,希望枯死在黑暗里。现实四面八方吞噬我;老友,我好像一具死尸,陈放在漆黑的坟茔,看不见一缕阳光,听不到半点声音。

几天来忽然非常寒冷,又一个秋天溜了去!我到这里将近两年了。呵,两年,时光竟是这样过的快么?两年里我有什么成绩呢,除读了一些死书?这样下去…唉,还敢想吗?

近来心情更坏,往往无缘无故的郁闷,焦急。星期一那天本是很高兴的,后来为着跌了一跤,弄得一天高兴变为乌有,结果拥着被闷睡了大半天。就这样,我不知道消磨了多少时光在黑暗里。

上课下课,每天总是一样,星期天偶尔到外面走走,可是高低不平的马路,破旧的洋车——洋车夫的叫骂为成都添了不少色!汽车呜呜地在狭隘的街上驰过,一路汽油和灰尘的气味。有的人忙忙碌碌的样儿,有的人悠闲的散着步,可是看去一样有着一副疲倦的神色,眼睛里都闪着一点儿怀疑的光亮……黄昏里坐着车穿过一些肮脏的小街和冷清的小巷,望着将垂的天幕,心里总觉像掉了什么,迷惘地看车子在冷风中缓缓的颠簸。

想找一个地方玩玩,可是往哪里去呢?望江楼哪,草堂寺哪,百花潭哪所有成都的名胜我都瞻仰过,可没有一处令我神往。百花潭不过一潭浑水,一个花园终年没人进去,草堂寺做了穿二尺五戴熨斗帽的太爷们底老家;望江楼最近没人在上面斗麻雀了,可是所能望见的“江”,不过是故乡一条稍大的溪沟,而且水终年都像蒙着一层灰土。这里没有山,就是较好的土坡也没有。你能到哪里去玩?住在成都,就看成都这样大的一块天地,知道成都这样多的事,够了,你做什么大的新的梦?

我常常总想起家乡,想起家乡,可不定是伤别,在这所谓的文化的都市里住久了,不由得要想起那幽秀的山水,古老的城廓,朴质的人们,更不由得想起邀约着许多朋友一同玩耍,大家跳着,笑着的情景。

我不能不怀疑,所谓人生,难道就只是这样吃吃饭,睡睡觉,念念书吗?难道希望是骗人的,命运是残酷的,“光明”永远照不进黑暗的屋子里。

人说浮生如梦,真的如梦么?为何梦老是不醒,夜这样长,天何时才亮呢?

老友,我没有勇气打破黑暗的屋子让阳光透进来;我不能使黑暗缩短,光明永远在希望里闪耀。

第 二 函

老友:

告诉你昨夜一个怪梦,梦着我独坐在玫瑰花里,抱着膝头,凝视着一束凋残玫瑰默想,一会儿我拾起它放到正含着苞蕾的一丛玫瑰里,立刻,这些苞蕾都枯萎了,我也醒来。

你说这个梦有些奇怪吗?但我记得非常的清楚,可不是说着哄你。本来好好一丛含苞的玫瑰,放下一束残花去,就全给弄枯萎了,多么罪恶的一回事!倘使你不把那束残花放进,你敢说那些苞蕾以后开出花来,一定不比这束花未残时鲜艳得多么?明白了,朋友,一切都明白了。

惭愧,我也做“人”,而且做了几十年的“人”!母亲说我坐了十几年的贼吧,一个偷取时光的贼。到现在我知道多少,懂得多少事情?时光一天一天尽走着路,宇宙不息的变幻着,迟一步你就被丢在后面,任怎么呼唤,诅咒,什么用呢?

宇宙大着呢,太阳下一粒尘沙,多大?宇宙里什么没有?踏上人生底旅途,你就得一路上拾取,走过了,再回头寻觅,可不容易了。生命是这样短促,等着死神到面前催促,你才说:“别忙,我还有许多要紧的事”。可就迟了。

过去的总是过去了,虽会遭很多不幸,可是老把自己沉入回忆的苦痛里,又有什么意思?老友,大抵有一颗心,让悲哀撕得粉碎,自己不去收拾,还等待什么呢?好,抛开过去的一切,努力寻找灵魂的粮食,即使得不到,能努力时总不要苟安,一下子就得到了,也无多大意思;譬如爬山,不经过许多曲折的路,不累,你怎会得到那到了山顶时的快乐。

一只雁子在天空叫着呢——那孤独的鸟,老是这样悲切的啼叫,好像掉了什么要寻找似的。奇怪,往次听了这种声音,十有九回是引起无限的惆怅。现在可不同了,雁,它也寻找着,我们大家来寻找吧。雁,它会飞过高的山,大的河,巍壮的城廓,呵,我也要会!

上礼拜给你那封信,不知又赚了你的眼泪,老友,可不是骗你,几天来心境确实得到不少兴奋,这,你该为我庆幸的。

昨天读了一篇亚美尼亚作家底《更夫》,是藉一个更夫说话来描写命运胜不过坚强的意志的。“我不相信命运”,那勇敢的更夫说。是的,命运能有多大权力,它能始终支配着我们么?不,哪一天让我们也支配命运去!

老友,让我们丢开那已残的一束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