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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敬容诗文集
1.21 絮 语

絮 语

说什么,又是梦吧?不,我不要听,我实在听得厌了。你又摇头;那么,你不是又要来说你自己的梦了?好,你讲个故事我听听,让我们度过这寂寞的黄昏。寂寞的黄昏!这几个字虽然显得那样平常,但是,你能说黄昏不老是寂寞的吗?你看这快垂下来的,灰色的天幕,令人多容易地就联想到一张陈年的死尸的脸。溪沟里的水真清浅呢,可惜天暮了。我们看不清我们自己的影子。这些树上的叶都已经掉了好些了,轻轻的风也会使它们发抖。这苍凉,这冷落,又令我记起静静的夜半,一个忧郁的梦:就是忧郁的,也不过因为我们梦醒后就有了忧郁呵,梦的本身并不是忧郁的。我梦见自己在一个高山顶上,听山涧里的流水奏着奇妙的音乐;我看见一个个白色的音符从每一圈细细的水纹里跳了出来,接着水面上似有人奏着不知名的乐器,不知名的曲调;那声音的美妙呵——高山流水,你要说了;可是不,比那还好,我从没有听见过,或是看见哪本书里描写过那样奇妙的声音——我怎样形容给你听呢?——我嗅到温暖的芝兰的芳香,我觉得好像有一些柔软的羽毛从我的眼皮上轻轻拂过……可是,你瞧,正当我听得出神的时候,一跤就从高山顶上跌落下来,跌落在冷冷的被中:灰色的夜空,灰色的窗户,灰色的墙壁……

哇!叫你别说梦,我自己倒先说起来了。其实,我们哪儿离得开梦呢,假若不做做梦,老是在现实的圈子里攒来攒去,只看见所有的真实的东西,真实得如像地球是圆形,太阳是打从东边出来一样,一切的事物,你都能够想到方法来证明它们是不可信的真实——一个人可不要闷死了,假若他从来就没有作过一次虚幻的、短促的梦?我的梦是太虚幻了,但它偏是那样地美好,那样地令人留恋。我的天,难道美好的东西就都是虚幻的吗?好比一棵树和墙上的树影,一个天上的月亮和一个水中的月亮?冥冥中的织锦者,就只给我们一切粗俗的东西,而把美丽的文采留在不可捉摸的空虚之中吗?

哦,你叹息了,觉得有点伤感了不是?把这块石上的落叶拂拂,我们坐下来吧。这些天走得好累,今晚又是找不着宿处的了,要有月光,我们还可以再走一程,说不定在前面还能够找到一个住宿的地方;要是没有月光,要是还下一点小雨——好,你开始讲你的故事吧。

别,你先讲我猜猜你要讲的故事的主人翁是一个什么人:一位老人吧,我想:他一定有着雪一般白的长长的胡须,一副老光镜子,和一个大大的烟斗:海泡石的也好,绿玉的也好,红斑石的也好,一位老人和他的烟斗,这两样反正是离不开的东西。怎么,不是吗?你说你要讲的故事的主人翁不是一位老人吗?我听到过多少故事,差不多都是有着一位老人的:SantaClaus:Dust Man;或是我们的古老的国家里一位落第的举人,他有着满腹感慨和一屋虫蚀的木版书:或是一位算命先生,坐在街头巷尾的破摊上,根据着一本“麻衣神相法”什么的,判断着人们的命运。想想呵,假若我们哪一天也老了,也让人把我们当作一个小小的故事的主人翁:“从前有两位老人……”好,你说不是一位老人,那让我再猜一回看:你要讲的许是一个巫婆吧;我幼时看见过一个巫婆,用一条红布巾顶在头上,遮住了一脸阴险的皱纹,坐在一尊神像面前,那神像不是观音,不是释迦,也不是耶稣,那是一位不知名的魔神;那巫婆坐在一尊魔神底前,焚起一炷香,像梦呓一般地,预说着一些乡村男女的生死……什么,又不是?我也没有法子再猜了;可是在这怪寂寞的黄昏天,这阴冷的风,这寒蛩的唧唧里,你要讲的总不会是一位古国的英雄,或是什么妖艳的妃子吧。

别忙,树林外部半截断墙,你看见了没有?这样一堵颓墙,在别人看来,也许没有什么,但是在你和我,我们不因而希望这里有一间小小的屋宇,好让我们歇下疲倦的脚步,枕着自己的行囊舒服地睡一晚吗?你说那墙还带点剥落的红色,从前像是一座庙宇,不错,但就是一座庙宇也好吧,只要有一个屋顶覆盖着我们,我们已经两晚上没有睡在一个屋顶的覆盖之下了呵。不过,你瞧,那从前也许是一个很大的人家,后来年代一久,屋子的主人走的走了,死的死了,剩下这半截断墙,像做着永久的祷告似的,给这阴暗的景色更添加一些阴暗。

我又想起自己的家宅了,哪一天我们回到老家,知道我们的家宅会不会也变了这样儿呢?哪一天(也许还碰着一个晴朗的春天的日子)我们带着这颗倦倦的心,自万里外归去寻找我们自己的家宅,我们看见春日,飞燕,一切依旧,古老的屋宇孤寂地耸立着,只门前一株杨柳已老了多少了。我们敲门,门上的蛛网落下来,一个多年的老仆替我们开了门,睁着两只诧异的眼睛:“您先生找谁呵,这屋里除了我没第二个人了。”于是这位老人依着老习惯在我们面前伤感地述说着一段小小的衰亡史。也许没有老仆,没有家宅,我们只找到几片残瓦,几丛衰草,和这样的半截断墙,依稀记得儿时曾在墙下骑着竹马跑——

还不算呢;也许我们就这样流浪,流浪,流浪到不知名的地方,老了,死了,埋了。我们的家人也都老了,死了,埋了。而我们的家宅也独自在一边衰老,颓败,只剩下这样的半截断墙,日暮黄昏里有旅人经过,于是又叹息着猜测它的历史说,那从前也许……

这又勾起你的伤感了,也难怪,我不再说这些了。你听着吧,我想起一些关于行旅的故事。假若那半截断墙——不,假若这里有一家客栈,门前两盏大红的灯笼照得很远,我们于连日的劳倦后走去叩门;但是,那真是一家客栈么?不,那是一条成了妖的蟒蛇,两盏大红灯笼是它的眼睛幻成的,而栈门就是它的贪馋的口:我们一进去就不复出来了,一切辛苦中我们得到永久的安息。或者,这儿有着一个富家——员外或庄主什么的——有的是高墙高楼,楼上小姐正病得厉害,而我们走去投宿,假扮作主仆两人,说是来医小姐的病。这样我们有了宿处了。假若运气好我们又治好了那位小姐的病,于是你或我,我们中的一个,就做了那位小姐的丈夫……

这倒又好像在说梦了。天怎么这样快就黑了下来,我看不清楚你的脸面了。把手给我呵。好了,现在,还是你来开始讲你的故事吧。

十一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