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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敬容诗文集
1.20 “残叶”之二

“残叶”之二

她们低幽地哭泣着。一阵风自树间吹来,坟前几枝烧残的蜡烛更摇摇欲灭了。

我抬头望天:几缕白云有意无意地飘过了,剩下明净的苍空凝在头上。是三月的好日子呢。沿墓的右侧平望出去,一大片新绿的平原展开着,其中开着好几处金黄的菜花,鲜明照眼,风偷偷地从平原上吹来,落在人底眼皮上。远树有杜鹃悲啼——谁归来呢?多少墓碑上的名字都已剥蚀尽了。飘飞的纸钱,是华贵的春之王冠吧,我微微地摆一摆头。

“你表姊底命真苦呵,”说话的是舅母,她底眼睛红肿而干枯,有几丝银发披到额上,正如墓头的挂钱(1)。“看着第二年春天就要出嫁,我正高兴她有交待了,谁知偏偏不前不后就在那个秋天死去。可怜还不满二十岁呢。”这几句话是她的口头禅,说着说着干枯的眼睛便落下两颗泪来。我心里想:可怜的女人呵。

大家凄然无声。我默坐在青草上忆起一些关于死者的故事:这些故事是古老而又残缺的。然而我偏爱它们,正如我爱一些古老而又残缺的诗文。

我们底死者是葬于一个秋天里,草木摇落的时候她与时节一同休息。整整十个寒暑于墓头衰草的青黄里游去了。我在眼睛里描画着死者的肖像:长长的身子,头梳着光亮的顶髻。穿一身朴素衣裳;她是我底表姊中最年长的一个。幼时我爱到外婆家去,我底表姊和我玩,带我睡觉,早上借晨光为我梳理小小的辫发。她还替我染红指甲,她底指甲是尖尖的,凤仙花开的时候她把三四个指甲染得绯红,光润如贝壳。冬夜里我们常在一块烤烘笼(2),她在烘笼里弄东西给我吃,或是抱我坐在她膝上,为我讲“老熊外婆”、“傻女婿”的故事。

真是儿时的好伴侣。但她如今深深地躺在土中,被隔绝于人世间一切哀乐之外,美好的躯体想已不复成形了吧,坟场之夜,蝙蝠底黑翅膀织成无边的死寂,磷火闪着阴绿的冷光,荒村野犬有时叫嗥着:这里,泥土是她底家。而我呢,还活着享受阳春的清芬和温暖,叹息于良辰美景之□(3)。泥土里也有春天吗?我想问,然而对着一个个阴暗的面容,我低下头。

我底表姊不会画画,虽然她父亲是工于琴棋书画而后来终日躺在床上抽大烟的。她只爱刺绣,她绣得好看的花和蝴蝶和凤凰。她为我绣了好些大红缎鞋呢。她还绣很多的东西,被单啦,枕头啦,门帘啦……要那么些东西干吗呀:我想。如今她底母亲检点旧日衣衾时看了亡女的刺绣该作何感想呢?也许暮霭苍茫里斜恁在楼窗口,用手理着那些旧式然而也曾是时新的衣服,在伤悼亡女的凄苦中又复追念自己残破的青春了。那楼窗口,昔日常有她底忧郁的眸子凝伫,凝伫着大佛脚下两三只朦胧的船影……

她有着奇怪的脾气。有时我夜深醒来,见她坐在灯下,一只手拿着针线,一只手靠着绣花的大绷子,长长的手指托着下颏,呆呆地凝望壁上的影子——壁上的影子瘦瘦地摇晃在灯光里,她出神地望着。或是忽然停了手中的针钱,上眼皮慢慢挂下来和下眼皮合拢了,接着就长长地叹一口气。

一个初秋的晚上吧,一个初秋的月黑天高的晚上,几颗星子疏落斜挂,砌下有草虫唧唧乱鸣。我坐在石砌上听她讲故事(什么故事呢不记得了)。一个故事没有讲完她忽然中止,沉重地叹息着。隔院有箫声悠远而颤动,抖得庭前老桂无声掷下一股幽香。用几根指头掠一掠披发,她仰望着天空一阵沉默;我也跟她望天,一面拉着她的手怯怯地说:表姊——没有回答。那晚上半夜醒来,仿佛听见哭声,呜呜咽咽有几分可怕,正如表姊向我讲的故事里的女鬼夜哭。床上的表姊不见了,窗口伏着一个好看的身子向外望那高高的天空,风飘着她底头发。我想叫她而眼皮怪重的,昏昏沉沉又睡去了。朦胧中见许多毒虫妖怪张口咬她,骇得惊叫,睁眼见晨光曦微,表姊抱着我底衣服立在床前,“起来呵,”她说,声音低弱如蚊子嗡嗡,两眼满含凄楚的光——

我底表姊病了;人们不让我看见她。终于有一天在自己家里听到了她底噩耗,母亲带我去时她已经四肢冷冷地躺在堂屋里了。

“像你表姊这样的好性情,你们现在的女孩子谁赶得上她。”我看见母亲底伤感而带责备的神色,忙低头弄脚边的草。蜡烛已经灭了,只有几炷黄香还在风中袅着残烟,烧剩的纸灰飞来落在我们头上。太阳斜斜地挂于墓碑的一角,碑上简单地刻着死者底名字。

谁没有这样一个简单的名字呢?现在被人叫着的将来被人刻在墓碑上(人人都能有一块墓碑吗);残阳暮烟里也许有陌生人用手指拨开乱草细细地去辨识,一生哀乐于一饭黄粱里消逝了。听,何处飘来这哟——哟哟哟的葬歌,这里我活着享受大自然的声音颜色,我惭愧于作人,惭愧于今日与明日间之徘徊了,十几年的光阴不过增添了一些身体的长度。

她们低低地絮语着一些琐碎的事情。

一串哟——哟哟哟的声音渐渐近了,墓后丛林外有许多白衣人跟着一具棺材走过,抬棺材的夫役们底歌声是为安慰死者底寂寞吗,还是为消除自己的一半伤感一半害怕呢?我用一声叹息送他们远去,哟——哟哟哟的歌声还随风飘来一两缕。斜斜的太阳已自碑角滑落到碑脚下了。

浓郁的柑子花,菜花,和许多野花野草的气息从四野袭来,平原上已不见蜂蝶,三两只燕子倏然掠过,菜花在夕阳中更显得金黄了。是三月的好日子呢。

【注释】

(1)原载《北平晨报·诗与批评》1935年7月21日,第五十八期。——编者注

(2)挂钱:南方人家扫墓后以撕碎之纸钱挂于竹杆上插置墓顶,用作标识。亦有即置纸钱于墓顶而压砖石于其上者。

(3)烘笼:川南天暖,不生火炉,旧习用乡人所编之大竹笼,圆形,上下大,中小,内置土盆,燃木炭取暖。今则皆已改用火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