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的微笑

“假如我能够确定我死后会有人埋葬我，那我真可以死了。”

流浪的少女明琪向她的朋友青蒂说。后者比较年长，她正仰望着黄昏的云霞，一任双足在石路上踏过去。不远处有一个满满的溪流在招引她们，等候着拥抱她们快乐地跳下去的年轻的身体。白日的余热从泥土里向上升腾着，催迫而且加强她们游泳的欲望。

听到了明琪的话，青蒂忽然止步，很奇怪地偏着头问：

“为什么你会有这种荒谬的念头？为什么你想死，当生命还给你贮蓄着无限宝藏的时候？”

她差不多有点生气了，声音急促起来。

“我——我是说我敢于那样——我敢于死。”

明琪找不到适当的理由来替自己辩护，末后她只用微弱的声音说出了这句不太自信的话。

“你犯了一个普遍的错误啦，我的朋友；你以为自杀是一种勇气。但我觉得能够不怕一切地活下去才算勇敢，因为在我们这个时代，活着比死去困难得多。”

明琪听了青蒂的话，默默不语。她想：“为什么我不能像你那么乐观呢？我经历过的痛苦还不及你的一半，而且我又比你年轻。”

“唉，我假若能有你一半的胆量就好了。”她终于对她的朋友赞叹起来，“我要是你，老早就活不下去了。”

“也许会的，可怜的朋友。我希望你能够坚强一点。我所想的完全和你不同。苦难中我从不绝望，而每当我越过了一重苦难时，我比鸟们还快乐，你猜怎么着：在寂静中我常常会独自微笑，毫无理由也毫无目的，我找不出别的适当名词去解释它，只能叫它作‘青春的微笑’！”

两朋友同时微笑起来，青春的骄矜颤抖在她们的笑声里。

青春！神秘的力量呵，它有时叫人想一下子喝尽所有清晨草上的露珠，或是去亲吻一块冰冷的石头。

有些早去的游泳者们已走在归来的路上了，拿着湿湿的衣服同毛巾，披散着湿湿的头发。

到磐溪了。大片的岩石，葱茏的树木，环绕着一溪满满的流水，作成一个天然游泳池。

还有少数的人停留在水中，青蒂和明琪将外面衣服脱下，显露出早已穿在里面的游泳衣，慢慢地走下水去。

“真清凉！”

脚一浸到水里青蒂就快乐地叫起来。

她们一直游到天色黑下来，对岸的灯火也都闪烁着同繁星争着光辉。没有月亮的夜晚，初学游泳的她们不敢再逗留了。

归路上凉风吹拂，飘起头发和衣角，浴后的身体轻松得像一朵云。青蒂低低地唱起一支夜歌。

村舍里的狗听到歌声和步声，汪汪地狂吠起来，这使她们加快了脚步。

“怕么？”

青蒂问。

“还好。要是在冬天夜晚听到这种狗叫，我就会分外觉得寒冷。”

“我呢，冬夜的犬吠声令我凄迷，引起我一种对于整个宇宙的极大的悲悯——但这种悲悯并不带来感伤，却带来了再造世界的信念和热望——”

青蒂的话语在明琪心上弹起一个不知名的调子，使她又爱又怕，最后使她觉得迷茫。

迷茫的夜色在近处和远处笼罩着，路在星空下呈着灰白的颜色。

1946年夏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