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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敬容诗文集
1.19.5 迁 居

迁 居

除了偶然而又偶然之外,我很少在一间屋子里住到半年以上。不是为了被迫迁出,就是为了自己觉得腻烦,想换一换——当然,实际上还是前一个原因居多;后一个倒常常是只有原因而无结果的。

最近我又从两月来和一个女友合住着的亭子间里被迫迁出了。迁出后的第二天,给我的女友送出了一张照片说:“赠你以代替两月来每晚的相对谈天。”当我刚来到陌生的上海,当我工作的书局不能供给我即使只够放一张床的地方的时候,是那个女友凭她底热情留下了我,使我不致露宿街头。而露宿街头,正是我们这个社会里常有的事。

但我的女友不是一位阔人家小姐,她也不过和我一样,一个职业妇女,她住的是她工作的报馆的宿舍,而报馆又是属于一个公司的,因为曾经给那个报纸写过一些文章,凭了天大的人情,我好容易寄住了两个月,人家天天催她赶我走——说得客气一点,请我走,我,带同着我所给予人家的麻烦。

为了另找一个住处,我一直焦急着,虽然有时候同朋友们聊起来,古今中外,天南地北,又是说又是笑,好像我是一个快乐的精灵,从来没有过痛苦或者烦恼。烦恼和痛苦没有写在我底脸上,它们只在我心里扭绞。

终于最后通牒来了,人家甚至请我的女友搬房间,搬到三四个人合住的大寝室去,说那小小亭子间要让给公司里另一个职员夫妇两人住。

不管住处有没有找到,我先把行李搬到书局,然后立刻开始跑,跑了一整天,找了几个熟人,都没有结果。

只好暂时打打游击,首先到一个曾在重庆一个寄宿舍里同住过的女友家,带着工作后的疲倦和被放逐的心情,很难为情地告诉她,我也许要打搅她好几天,才能找到安定的住处。她说暂时住几天没有关系,回头给她母亲讲一讲就成。她家也没有多余的空房间,我只好暂时同她挤一床。

那晚上一夜朦胧,总在计划着明天再跑些什么地方,找哪几个朋友,设法弄一个下榻之处。不惯和人挤一床,连翻身也不敢多翻。

天热,窗户全开着,半夜后一轮明月当空相照,天色又蓝又亮,远远地卖“馄饨面”的拉长着瞌睡的声音,疲倦压住我的眼皮,我略一翻动便睡去了。

那一夜我知道那个女友整夜失眠,她自己说是因为身体不大舒服,我却知道她是因为我住在她处怕受父母责难。

一夜的寄宿使我的焦急加倍。大清早赶到书局,又给一位老朋友去了个电话。我底声音在电话里像喷泉样喷着:“想同你商量一件事情——我的住处发生了问题——可不可以把你的宿舍让我住住,反正现在暑假,那边空着——”回答说那边有人住着了。糟!“那末,那末——”我底声音变得像跳在热锅里的炒豆子。那个朋友连忙说在别处替我问问。——“什么时候回我话?”我又逼上了一句,回答是:“下午。”

这位老朋友很有长者风。当天下午事情就解决了,我搬进了一间不算小的楼房,还带着几样简单家具。刚搬去一会那个朋友就来看我,临去,说:“你可以安心住着,直到你另外找到了房子。”

我立刻开始简单地布置一下。我把一张小书桌放在靠窗处,光线可以从左边的窗口射进来,两个稿件夹分放在书桌的两端,在墙上挂起一幅装在玻璃柜里的罗丹的雕刻的照片,坐在书桌前一抬头就可以望见。床和藤榻靠着左右墙壁,几本仅有的书放在小书柜里。门经常开着,使得空气可以同窗口对流。

我坐在藤椅上。我底屋子在黄昏的半明的柔光里,马路上电车和汽车的闹声,隔着窗外一座高高的银行大楼,到我的屋子里已经失掉了三分喧嚣。

我在我底日记里写着:“鸟儿有了巢了,流浪人有了家了。”

“巢”和“家”,多么没出息的名词!多么不上进的意识!翅膀不够硬的鸟儿才需要巢!脚步不够坚定的人才要求家!

但翅膀或脚也得有个休息,而且它们每天总得有个休息。

当我带着疲倦归来,我便暂时收叠起我底翅膀,停一停我底脚步。我读一点喜欢读的书报,唱几支喜欢唱的歌。

我休息着,休息着,为了更多的劳动。

一九四六年九月四日,上海《民声报》。